温凛静默许久,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杨谦南没有拦她。
他们双方都需要冷静,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这段关系。就连杨谦南也觉得自己需要。
他重新坐回窗前,茶几上放着只果盘,里面是一团来不及收拾的狼藉。因为是元旦当夜,小区里的地灯愈发明亮,透过玻璃投映到他脸上,好像是这座死寂的城市里唯一的光源。
不知坐了多久,门口响起敲门声。
他怔了好一会儿,一时没想起来去开门。
可是在他起身之前,敲门的人就失去了耐心,开始熟练地按密码锁。嘀地一声,大门为她开敞。姚玥看见他好端端坐在客厅里,脚步一顿。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
姚玥性格很高傲,又年轻,并不甘心二十来岁就被绑住。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所有精彩都有她唾手可得的那一份,而杨谦南早已经过了那个阶段,连社交圈都趋向于封闭。所以几年里他们经常闹翻,谁也懒得转圜。但无论怎么不联系,小半年过去长辈凑一起吃个饭,又会把两个人拧到一起,彼此成为牢固的备选项。
可是无论再怎么牢固,也会忍不住反目。
她低头看见自己被打开的行李箱,蹲下来检视了一遍,发现被动过的全是化妆品,登时面色阴沉,嘲讽地看着他:“杨谦南,等后天我爸回来,我们就彻底没关系了。就这么几天你也忍不住吗?”
姚玥生气的时候很有趣。姿态端习惯了的矜贵女孩子,连翻白眼都致力于翻出一种高级感,眼珠子挑上去,克制地抿唇,在隐忍中微微上扬,冲你微笑,表示出她的不满与忍耐,以及大发慈悲的不计较。
可惜杨谦南今晚没心情欣赏她的有趣,别开脸没理会。
姚玥仪态很好地蹲在玄关,嫌恶地把启封过的瓶瓶罐罐一个个从行李里挑出来。她疑心有女人用过这些东西,每一样东西都扔出一刀两断的气势,甚至拧开一瓶几乎满装的Sisley化妆水,皱着眉在瓶口嗅了又嗅。
杨谦南终于忍无可忍,口气放重:“你有完没完?”
她才冷笑两声,啪地合上箱子走人。
这间屋子终于迎来彻底的寂静。杨谦南都不知哪天晚上他是怎么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雾霾散尽,露出晴朗的、空荡荡的天。他对着一望无际的寒天,从来没有哪次觉得这样空旷。
毫无预兆地,他想起2010年的冬天。
也是玄序时节,温凛跟着应朝禹去滑雪,摔得险些高位截瘫。他那时候还没决定要不要和她名正言顺地发展一段关系,而且手头又忙,就只去医院里看过她一次,其他时候无影无踪。她在医院里很安静,他也就心安理得地,不怎么对她上心。
可是有一天他正要去开会,接到了温凛的电话。
杨谦南大概能想象得到她会说什么,也已经做好了向她保证一定抽空去看她的准备。
但她什么也没提。
温凛那天换了药,痛得死去活来,但电话里都不懂趁机卖个乖,只是轻声问他:“你开会应该用不到手机?那你能不能接通着这个电话,不要挂断。开静音也行。”
他蹙蹙眉,说:“你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地捂着手机,吞吞吐吐说:“我……想你啊。”
好像从一开始,她的存在就是微弱的,问他要一点席位,一点关注,一点稀薄的陪伴。那些年他有多少流言蜚语在外,恐怕自己也数不清。温凛什么都知道,但从不在他面前提。
她拥有他的时候,连忠贞都没有要求过。
正因如此,他觉得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自个儿迈出去的。
就像那天他开完会,忘了手机还在通话。钱东霆晚上找他有急事,他才发现电话一直接通着。他下意识想挂,但是对着屏幕上长达数小时的通话时间,思量再三,还是没忍心按下挂断键。
那天他有些不适应地对钱东霆说,电话不太方便,要不……你打我skype吧。
许多记忆就如潮水回溯,一浪高过一浪。以至于他都惊讶,哪来这么多记忆。哪来这么多记忆,代替烟草和尼古丁,堵住他的肺腑,合成一种无可名状的阻塞。
从前觉得她是他身体里多余的一部分,像一粒痣,一块囊肿,一颗良性肿瘤,没了也就没了。
原来就算是多出来的一部分,剖开体腔割下来,那也是一块肉。
*
温凛回上海之后,几乎每天住在公司里,连家都没回过几趟。杨谦南倒是找过她几次,找得相当高调,就连顾璃有一天都给温凛发了一条整整六十秒的微信语音,语气跟白日撞鬼没差:“杨谦南是疯了吗?他跑来联系我,问我你为什么不理他。你说厉不厉害、佩不佩服?他那个语气就像真的一点都不知情一样。”
但是温凛一直没回应,杨谦南闹腾了一阵子,终于声音渐无。
直到春节前夕,他突然人间蒸发,销声匿迹。
绪康白对她说,钱东霆真的进了局子。
那天他为了告诉她这个消息,开车来接她下班,副驾驶座上就坐着Queena。后者仿佛从未和她决裂过一般,见到她就喊宝宝,说好久没你的消息了,最近都在忙什么?听我老公说你公司前段时间出了点状况,现在怎么样,没事了吧?
温凛很难形容Queena那个好奇的表情,只能借用顾璃的说法——就像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她也只好点点头,说没事了。
Queena系着安全带,笑着回头,说:“没事了就好。”
钱东霆的案子再大,也不过是法制新闻台普普通通的一篇通讯稿。这城市里所有人都像没事一样,上班的上班,下班的下班。
只有杨谦南,他国内的手机号再也没人打通过。
温凛不知道他会不会受牵连,牵连得严不严重,只听绪康白说他人不在大陆。那样的话,兴许也没事吧。
她逼自己不再想这个人,还没到除夕就回了苏州老家过年。
苏州近几年发展得很快,城区崭新的双向八车道景观大道,较之上海有过之而无不足。她载着父母往外婆家的方向开,已经需要开导航。
一下车,依然是热情的一大家子人。
不过今年的焦点不在她身上。琅琅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过年,所有人都围着他俩转。
温凛从厨房拿瓜子糖果出来,正撞见七大姑八大姨像三堂会审一样,笑意融融和那男生聊天。琅琅磕着瓜子一个劲厚厚厚地傻笑,把壳都吐在她男朋友手心。男孩子左手帮她托着瓜子,右手托着瓜子壳,举着两只手应付亲戚的提问,始终笑得很温和。
男生相貌不错,人长得高大,又谦逊礼貌,轻易赢得了所有亲戚的好感。
有人暗地里议论,说男方一表人才,可惜工作落不了户,被姨母一句话顶回去:“怕什么。琅琅自己有上海户口的呀。”
温凛只不过出来续个瓜子,就被去拿饮料的姨母拉到一边挤眉弄眼,说:“你瞧瞧。被你侄女赶在前头!”
她被明里暗里催婚也不是一天两天,已经能对这种暗示一笑置之。
幸好她妈妈很委婉,只是坐在人群中陪笑,悄悄看了她两眼。
饭后,温凛躲在厨房,母亲喜气洋洋地进来端菜,说琅琅这丫头,从小就是有福气的。她突然沉默片刻,说:“妈,我要是一直不结婚,你打算怎么办?”
母亲的笑意凝在嘴角。
母女相望好半晌,出乎她的意料,母亲慢慢上前来抱住了她,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背,说:“我们凛凛,已经很好很好了。”
没有人知晓,她在油烟味浓重的橱柜边,挨着母亲早已矮了她半截的肩膀,心里是怎样酸楚地,翻起一浪又一浪的热潮。
*
那本来是一个温馨的新年。
窗外烟火璀璨,她待在屋里百无聊赖地刷微博。怪那阵子国内风声太紧,政`府明令禁止翻墙,VPN服务商被陆陆续续封禁。她刷到几条义愤填膺的科普微博,退出去看看自己的VPN有没有宕机。
无意间,点开了很久没登陆的Facebook。
国外的同学们没有假期,一个个拍出自己除夕夜仍在工作的界面,用英文赞颂自己的勤劳刻苦。温凛下意识地刷了几条,疑惑地心想,竟然没有应朝禹。
他们俩近几年变成了点赞之交,极其偶尔会在评论区聊上几句。但由于他更新频率太勤,所以温凛对他的生活了如指掌。
今夜竟然没动态。
温凛等过了零点,发现他竟然已经两三天没更新,困惑地去问绪康白:“应朝禹回国了吗?”
绪康白隔了很久才回,说得很隐晦——他出事了。
生前那样高调显赫的少年,在旧历新年的前夕,悄声无息地陨落。
当时他还在澳洲读书,出事的时候正在墨尔本的街头玩滑板。车祸发生的时候,他还在和同学计划,春节的时候要翘课回国一趟,见见朋友。
他的遗体是专机运回的国内。朋友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捧骨灰。
今年的除夕烟火,他无缘得见。
温凛耳边嗡嗡响,楼下姨母们在看电视,不知是哪个台的跨年晚会,竟然请了钟惟。她迷幻而破碎的嗓音在喧嚷人声中断断续续地刺激着她的鼓膜,竟像那年红场初见,应朝禹往人堆里一躺,刚坐下就大声嚷嚷——“钟惟呢?钟惟为什么不来?”
她吃年夜饭的时候喝了两口酒,眼眶不住地泛红。
姨母上楼拿钱包去搓麻将,经过时发现她脸色不妙,弯腰关心:“凛凛啊,怎么回事呀?脸色这么差,是不是酒精过敏啦?”
温凛摇摇头说不是,只是有一个朋友……出了事。
姨母哎唷一声,痛惜说大过年的,怎么这么作孽,又热心地在温凛身边坐下,抱着她的肩膀安慰:“是凛凛的好朋友啊?”
温凛摇摇头,说也没有那么熟。
姨母听了隐隐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
她扯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从应朝禹上万张照片里翻到当年在洱海拍的大合照,对姨母说:“这照片里面所有人都是他朋友。是不是找不到我?”
照片是在船上拍的,光线很暗,姨母找了半天,摆摆手说真没找到。
温凛心道是啊,她在他朋友里都排不上号。
可是那些年,他为她唱歌,替她解围,带着她去滑雪,在高山上牵着她的手迎风俯冲,把她摔进医院之后毫无愧色,说下次约她去瑞士,那里滑起来更带劲。
她以为他会纵情声色一辈子。
那张照片是他们送别他去澳洲前的合影,她没有想过会是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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