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三)
作为上位者, 对某种能力特别突出的特殊人才进行提前关注是职业本能,根本不用度蓝桦再强调什么, 眼睁睁看着无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以惊人的速度发展信众, 肖明成的眼神也渐渐凝重起来。
这样的人但凡有点邪念,后果必然是毁灭性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联想起历史上许多趁乱造/反的人和事。
夫妻俩对视一眼, 都默默退出了洞云寺。
一直等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口, 无色才微微撩起眼皮,尤带着笑意的眼睛往那边扫了一眼, 然后飞快地收回, 重新看向下一位。
“施主还是莫要与家人争吵的好。”
来人大惊, “你怎么知道?”
无色微微一笑, 神秘道:“并非贫僧知道, 而是佛祖知道……”
等人牵马过来的空档, 肖明成对李卫疆道:“你去跟高平传我的话,找个最擅长藏匿行踪的人盯着无色,看他来云汇府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如有异动, 及时来报。”
李卫疆领命而去, 肖明成又对度蓝桦道:“我觉得还是派人拿着他的画像往红山寺走一趟, 再修书一封给司马通大人, 请他代为调查, 一来进一步核实这个无色的身份,二来也好探探底细, 看他来这儿到底是不是有所图。”
无色的本事太过出人意料, 若他正经传教也就罢了, 可若另有所图,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万一日后出点什么事儿, 甚至压根儿就不是无色本人……那可真是丢人丢到京城去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度蓝桦赞同道,“不过很多时候官方途径未必有民间的来得真实可靠,且司马通刚回京城不久,只怕自己的事情尚且应接不暇,还真不一定能查出什么来。
倒不如再给我娘家去封信,让他们也帮着查一查。”
这时候的一应身份凭证文书上只有大概的年纪和外貌描写,诸如什么“跛脚,面白有须,无疤痕”之类,并没有直观的画像,如果有心人真的想冒名顶替也不是不可能。
而司马通本身不是京城人士,他和几个儿女在望燕台的根基并不算深,此番去礼部任职也不知顺不顺利,贸然找他帮忙……给人家添麻烦就罢了,能不能成谁也不敢保证。
倒是度家商号如今开得如火如荼,又是京城本地的老资历了,王侯贵胄、三教九流都有说得上话的人,查一个红山寺的和尚必然手到擒来。
肖明成略一沉吟就答应了,“你说的有道理,就这么办吧。”
“阿德,这事儿交给你去办,”此事须得交由熟悉京城的心腹去办,阿德便是当之无愧的头号人选,度蓝桦如此这般交代了一回,“你先回去准备一下,我们晚间把公文和信件交给你,明日一早出发。”
阿德应了。
现阶段天气正合适,他一人先走水路,然后快马疾行,顺利的话,一个来月就回来了。
一个月啊,想到这里,度蓝桦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有手机的话……
算了算了,想太多受伤的只会是自己,她忽对霍疏桐道:“你父母家人不是一直都在京城?
今年还没见过吧?
要不要写封信一并带过去?”
霍疏桐的母亲和姐妹都随在京任职的父亲一同居住,只有他跟随祖父读书,往往一年才能见一回。
而今年他中了秀才,又决定要跟好友南下游学,一年两载的,未必有空去京城。
虽然少年嘴上不说,但心中难免牵挂。
肖知谨一拍巴掌,“是啊,咱们这就回去,你好好写写,也让伯父伯母放心。”
霍疏桐愣了下,眼神疯狂闪动,却还是迟疑道:“这,会不会太麻烦了?”
度蓝桦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
不过几张纸罢了。
再说了,阿德此番进京,一时三刻未必回得来,总能腾出空来往你家走一趟。”
既然是打探消息,肯定需要时间,阿德总要在京城待几天,去霍家走一趟并不费事。
就算来不及收回信,至少霍家那边可以确定儿子的情况,也是个安慰。
回去的路上,几个少年都很替霍疏桐开心,秦落还大声道:“你就说要去我家,大家都如亲兄弟一般,我爹娘肯定也特别喜欢你,叫伯父伯母不必担忧!”
说完,又用力拍了拍常悦的肩膀,“以后有空你也去!”
常悦笑着点头,心中也生出几许期待,“好。”
两人都出身商贾之家,比起肖知谨和霍疏桐,在处境方面更多共同之处。
看着前头打打闹闹的少年们,度蓝桦又问肖明成,“关于无色,你怎么看?”
今天风不大,太阳晒得人醺然欲醉,马儿悠然甩着尾巴,四只蹄子不紧不慢踢踢踏踏地走着,偶尔还低头啃食路边野花,十分惬意。
肖明成顺手摸了摸马儿的脖子,沉吟片刻,“类似特质的人在朝堂之中其实并不算罕见,历朝历代的使臣乃至言官,不乏舌灿莲花者。”
但关键在于,那些人为朝廷所用,一言一行都属可控范围之内,而无色不是官员!
尤其出家人游离于红尘之外,按照规矩,官府也不便横加干涉,就很棘手。
他微微蹙眉,忽然想到什么,笑着对度蓝桦道:“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段野史,年月不详。
有位文臣乃是天纵奇才,可谓巧舌如簧,曾骂的人当朝吐血、当街跳河,战时阵前叫骂无人敢应……”
度蓝桦咋舌,不过转念一想,野史嘛,恐怕做不得真,听听也就算了。
肖明成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其中或许稍有夸大,但应当是八九不离十,听说民间关于他的事迹和死后墓葬所在都没有争议。”
对于相当一部分名人,民间往往对他们的归属和生前事迹争论不休,除非有确凿证据令人辩无可辩。
如此一来,真实性自然也就上来了。
度蓝桦就忍不住哇了一声,好奇道:“不知姓甚名谁,有机会我也去瞻仰瞻仰。”
光凭一张嘴就能骂死人什么的,这样的战斗力实乃人间大杀器。
以前她只看过三国演义,编剧自由发挥后的诸葛亮把都督反复气吐血,最后干脆撒手人寰,没想到还有真人版的。
这类人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算肖明成他们的偶像,当即笑道:“姓廖,相传他自觉作孽不少,遂改名无言,单字寂,以此告诫自己谨言慎行少开口。”
作孽不少……
度蓝桦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诡异的感觉,追问道:“那后来呢?”
肖明成的表情变得有点复杂,略作踟蹰后才挑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只能说……收效甚微。”
度蓝桦:“……”
所以说,总结起来一句话:
努力过了,但我控制不住我寄几,且将就着活吧!
回到衙门后,度蓝桦让妞子拿着买的荷包找宋大夫检查,打算先看看荷包有没有问题。
没想到后者还挺忙,她找过去的时候就听见屋里有人吱哇乱叫,外面还守着几个不认识的,都是满面焦急泪汗交加,身上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度蓝桦顿时一惊,别又发案子了吧?
有衙役见她过来,都上前行礼,“夫人找宋大夫么?
他正在里头救人呢。”
宋大夫并不缺钱,业余爱好就喜欢研究点疑难杂症什么的,经常做点免费看病的营生,一来二去的,就闯出来名头。
经常有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和大病重病家属找过来,衙门的人都见怪不怪了。
为了方便他救人,肖明成还特意将后面临街那排屋子收拾出来几间,出入都方便。
度蓝桦才要说话,却忽然听里头有雁白鸣的声音传来,“这边也锯……”
宋大夫有点变调的嗓音响起,“住手!你可闭嘴吧!”
度蓝桦:“……”
让个法医参与急救?
!还是变态的那种!
她饱含深意的眼神投过来时,那衙役已经自动解释了,“有个百姓上山砍柴时不慎滚落,被石头压断了腿,小腿的骨头都碎了,找了几个大夫都不敢接。
另有一个一口要价二百两,家属拿不起,就抬到宋大夫这里来,说是保不住了,要赶紧锯断,不然回头化脓就坏了。
他说一个人不保险,就,就喊了雁仵作一起……”
论及对人体结构了解程度,大禄朝雁白鸣称第二,绝对无人敢称第一!尤其在度蓝桦提供的人体模型和一系列资料的帮助下,他对人体的肌肉骨骼神经血管等的走向可谓了如指掌,庖丁解牛都没这么牛,宋大夫喊他做帮手理论上没有任何问题。
仅限于理论上。
度蓝桦也跟着紧张起来,这可是截肢手术啊,万一雁白鸣亢奋过头……
衙役忙补充道:“黄兵也在呢。”
翻译过来就是,保险栓黄兵随时准备砍人呢。
度蓝桦瞬间安心,“行吧,我等等。”
哪怕放在现代社会,截肢手术也算难度不小的外科手术了吧?
现在器材不全,无菌方面也不过关,到底能不能行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试一试至少还有活命的可能,要是不试,伤者只能眼睁睁等着伤口感染,然后一命呜呼。
这一等就是将近两个时辰,稍后宋大夫出来时仿佛整个人都熬得干瘦了,家属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了神医。
他发现了度蓝桦,知道对方无事不登三宝殿,可眼下也实在没有力气做声,只轻轻摆了摆手,先对家属点头,“要是能熬过头三天,就无妨。”
衙役们都跟着松了口气,家属又是一番感激涕零不必多提。
宋大夫去更易洗漱,稍后出来的雁白鸣果然极度亢奋,眼珠子都是红的:生切什么的……果然比切尸体有趣多了!
一抬头见度蓝桦也在,雁白鸣一双眼睛都放了光,跟颗炮/弹似的往这头直冲,“小兰花~!”
他刚进行完一场手术,外面的罩衣上满是血污,癫狂扭曲的面孔看上去酷似杀人狂魔,度蓝桦下意识就侧身,伸腿,把他绊倒了。
体力和反应力负数的雁白鸣行云流水般的跌倒,滑行一段后一脑袋扎到路边的花坛里,两条细腿儿在空中蹬了几下,然后无力地垂下。
目睹一切的众人:“……”
度蓝桦捏了捏眉心,对后面赶过来的黄兵道:“把人拖走刷干净。”
对这种事驾轻就熟的黄兵点头,一言不发地过去把人扛走。
知道度蓝桦有事,宋大夫也不耽搁,雁白鸣他们离开后不久就带着满身水汽回来。
度蓝桦殷勤地伺候他喝茶,又顺手帮忙揉肩膀,后者拆了荷包,将里面装的粉末摊开来仔细辨认,最后得出结论:
确实是很普通的凝神静气的荷包,甚至因为配药的人手法高明,还具有相当不错的驱除蚊虫的功效。
“才三文钱?”
宋大夫将重新缝好的荷包还给妞子,听说价格后略略吃了一惊,“荷包成本老夫不大清楚,但光里面的药粉就不止这个价了,是谁在做善事?”
听度蓝桦解释了来源后,宋大夫笑呵呵点头,“年轻人很不错嘛。”
他自己就是大夫,也不缺钱,对无色这种近乎白给的行为颇有好感。
“你巴巴儿拿着这个荷包让我瞧,”宋大夫突然又觉察到不对劲,“别是又有什么问题吧?”
度蓝桦啧了声,“您老还是祈祷我心理太过阴暗,见不得真善美吧。”
若是自己多想,至少还能证明天下太平,不然呐,只怕以后更敏感了。
宋大夫一个劲儿摇头,嘀嘀咕咕道:“也不知你前些年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儿,整天查什么案子,如今倒好,人都快魔怔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度蓝桦不敢耽搁宋大夫休息,就及时退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还特意吩咐妞子,“去跟小厨房的人说,做几只烧鸡和脆皮烤鸭,烤鸭要配梅子酱,做好之后给宋大夫和雁仵作送过去几只。”
脆皮烤鸭先烤后炸,外脆里嫩,肥美多汁,一刀切下去肉汁四溢,老少都爱吃,但是容易上火。
而且宋大夫是有点年纪的人了,去年开始有两颗牙就有些松动,咀嚼脆硬的食物不太舒服。
而烧鸡是用老汤小火慢炖的,外面的锅盖加重物下压,做出类似高压锅的效果,几个时辰下来骨酥肉烂,吃到最后渣滓都不剩,最适合老人和孩子食用。
技术专精人员嘛,就得精心呵护。
晚上度蓝桦他们也用了稀烂的烧鸡和脆嫩的烤鸭下饭,吃了肚儿圆。
三天后,伤者无事,结果清醒后第一句话就是“有人要害我”。
度蓝桦当时脑子就嗡的一声,心道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老天是存了心不叫人安生。
伤者姓姜,是个猎户,在一干堂兄弟之中排行第九,外头都喊他姜九。
秋天正是野物上膘的时候,他那日正是上山打猎的。
家里人觉得不大可能,怎么想怎么觉得玄乎,“头几日才刚下了雨,一色草木山石松动也未可知呢,听发现你的人说,是你不慎脚滑跌落山崖,又撞到了巨石,这才被压住了。”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户,突然被告知以后只剩下一条腿,恐怕没人能平静的接受,疑神疑鬼胡思乱想也挺正常的。
姜九本人却不这么认为,甚至说话很有条理,“那些地方我都是去惯了的,十多年下来闭着眼都能走,比自家后院都熟,怎会不知道哪里什么时候能踩,哪里不能踩?
当日那段路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松动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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