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财亡(三)
肖明成是真的忙昏了头, 晚饭催了三遍都没顾得上吃,等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时才发现已经戌时了。
他站起来活动了下, 立刻听到关节各处发出一阵嘎巴嘎巴的骨头响, 本能地回想起之前度蓝桦取笑自己体质弱的话,不禁苦笑起来。
来地方任职确实容易出政绩,但累也是真累, 历朝历代都不乏累死在任上的地方官员。
若不好生保养, 或许自己真会出师未捷身先死……
桌上的茶也不知放了多久,他都没空喝一口, 此时已经彻底冷掉, 褐色的茶水表面静静浮着一层发黑的茶油。
“阿武, 换一盏热茶来。”
他对外头道。
阿武见他终于忙完, 立刻进来伺候, 一边熟练地换水一边道:“老爷, 夜深了,再喝茶容易走困,不如喝些热水润润肠胃, 您也该用饭了。
还有, 李捕头半个时辰前就来了, 听说您在办公就没敢打扰, 这会儿您还见吗?”
“让他进来吧, ”肖明成想了下,“你去问问夫人歇下了没, 若是愿意动弹就”
说到这里, 他忽然停住, “罢了,不必去了。”
肖明成知道度蓝桦肯定对汪家的情况很感兴趣, 但中午的时候她说要去现场看看,大冷天跑一趟肯定也累坏了,说不定现在已经休息了。
左右住的近,倒不如他先听了,回头再转述,删繁就简反而更方便。
谁知阿武倒茶的动作顿时一滞,“老爷,夫人还没回来呢。”
“什么?”
肖明成呆了一呆才道,“她还没回来?”
冬天城门关的早,之前她担心赶不及还提前要了手令,可没想到竟然还没回来?
他耸然一惊,顿时如堕冰窟:汪河的案子悬而未决,她又未归,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夫人竟晚上去了亡山?”
稍后进来的李孟德听见这话,看上去简直比肖明成还要震惊。
“不是不是,”阿武道,“夫人是午后去的,临行前我隐约听她说天黑不易赶路,若是赶不及就在白云寺借宿一晚。”
李孟德松了口气,“那还好,那还好。”
这半年多以来,他深知这位夫人雷厉风行英武果敢,又常有出人意料之举,甚至觉得即便真在亡山道上安营扎寨……也未必做不出来!现在听到只是借宿白云寺,竟十分欣慰。
肖明成一颗心跟着狂上狂下,但听到最后,脸色却并未好转多少。
眼下真相不明,或许真凶仍逃逸在外,她就带了那么几个人竟然也敢借宿在外?
!当真胆大包天!
见肖明成不做声,李孟德忙道:“白云寺是平山县数一数二的大寺院,又是高僧所建,常有富户捐赠。
历任知县及其家眷每年佛诞节都会去小住数日,一应陈设都是好的,倒也不必担心夫人住不习惯。”
肖明成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敏锐地觉察到问题所在,“方才你好像特别诧异于晚上,那望山怎么了?”
闹鬼这种事毕竟不登大雅之堂,虽然由来已久,但“亡山”的称呼还只是口头流传于民间,官方资料和地图上依旧标注着“望山”字样。
之前大家一直十分避讳,偶尔有谁说出一声半声的,肖明成也只当方言口音差异,并没想太多。
李孟德挣扎了下才问:“大人可信鬼神之说?”
“不信。”
肖明成干脆利落地丢出两个字。
李孟德:“……”那还让他怎么说?
肖明成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几下,“不要告诉本官,你也跟那些蠢材一样,认为本案是鬼怪所为。”
被戳中心事的李孟德尴尬地打了个哈哈,“不会不会,卑职跟大人一样,从来不信这个!”
肖明成往他腰间一瞥,冷冷道:“若本官没记错,这护身符你是近几天才开始戴的吧?”
李孟德:“……”
万万想不到顶头上司竟然连这么点小细节都记在心上!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他脑门上就渗出汗来,我了几遍,干脆扑通跪下了,“卑职该死,以后,以后再也不戴了!”
他偷眼看了看喜怒不明的肖明成,犹豫再三还是道:“大人,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肖明成冷哼道,“无稽之谈。”
“本官晌午时还说那些衙役哪儿来这么多歪理,如今看来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身为捕头尚且因鬼神之说胡言乱语,将朝廷律法和公堂威严视为无物,又哪里敢指望下头的!”
李孟德今天从汪家过来本想邀功的,没成想功劳没有,反被训斥,还扣了藐视朝廷律法的大罪名!这,这哪儿说理去?
他才要哀求分辨,却听肖明成话锋一转,“明日卯时过半你就带人去白云寺接夫人回来。”
他是不信什么鬼神的,唯独担心凶手仍在附近徘徊。
那白云寺固然不是黑店,但若打草惊蛇,令那暗处的凶急跳墙……
“卯,卯时过半?”
李孟德愕然道,“那会儿天还不亮……”
肖明成淡淡道:“近来日出多在卯、辰时交汇前后,天不亮赶路难免慢些,便折算半个时辰,从这里去到望山脚下差不多刚好日出,如此既不勉强你们夜登望山,也不耽搁夫人第一时间回城,可有异议?”
等回来之后,他很有必要就某些问题同她谈谈。
李孟德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肖明成的思路,虽然听不懂,但就是觉得很厉害,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总结起来一句话:明天我们要摸黑起床是吗?
“今日你去了汪家,有什么结果?”
还没从上个问题回过神来的李孟德:“……啊?
啊,啊这个汪家的管家说,汪河夫妻出门前并无异样,只是汪河本人行事肆无忌惮,树敌颇多,一时半刻还真说不完。”
那,那卑职藐视朝廷的罪名到底还算不算数啊?
“说不完慢慢说。”
肖明成平静道。
李孟德不敢再有其他心思,老老实实地说:“若论明面上头号不对付的,自然是当初风寒盛行时与他合伙抬价,却中途放弃的潘掌柜。
两人是对了名的水火不容,偏平县山就这么大,只要遇上就没有不吵的。
这些年但凡谁家铺面里推出了什么新药,您就看着吧,要不了多久,保准对方铺子里也有了。”
“还有,汪河铺子里颇有几个精通配药的老师傅,有几种秘药就连潘掌柜都十分眼红,奈何秘方和配置手法缺一不可……曾有病人家属想赊账买那秘药,但汪河坚决不肯,更当众辱骂,后来病人病死,家属曾当众扬言要让汪河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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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白云寺。
作为平山县的业内领头羊,白云寺每年都会从官府得到朝廷拨款,但究竟能落到手里多少,还要看上位者的心情,所以显然这位大师也很愿意替肖知县的夫人排忧解难。
他甚至非常积极地表示:“我观夫人颇有慧根,与我佛有缘,不如”
“我吃肉!”
度蓝桦觉得这话特别耳熟,立即铿锵有力道,“一天不吃就要发疯的。”
方丈很是失望地啊了声,还要再说什么,外头就说孙青山他们到了,度蓝桦当即从座位上弹起来,“天色已晚,我还是不打扰方丈了。”
“啊,确实,”方丈忙起身相送,“夫人这就要走吗?”
“这个,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度蓝桦腼腆一笑,“其实我们此番前来,还想顺便借个宿。”
方丈:“……自然可以。”
恕老衲眼拙,还真没看出您哪儿不好意思来着。
他叫了刚才的小和尚送四人去客房,一直等人走远了还颇有些遗憾地立在门前,喃喃道:“夫人颇有慧根,不如供几盏大海灯再走啊……”
大不了灯油他可以给算便宜一点嘛!
白云寺的客房没有男女之分,就是谁来了谁住,倒是方便度蓝桦他们交流了。
去往客房的路上,孙青山低声道:“白云寺的草料没什么问题,但我们问到一点线索!当日有个清扫马厩的和尚曾无意中听见本该走了的汪河好像在后头跟人说话。”
“说话?
所以,他确实被人绊住了脚,因此没能及时下山!”
度蓝桦突然高兴起来,“你们看,哪儿来的什么鬼啊,我就说是人干的吧!”
意外得到这条线索,孙青山和韩东也很兴奋,又有些遗憾,“可惜那和尚当时也没多想,并不知道对方身份。”
“这已经很好了,”度蓝桦坚定道,“我从方丈那儿拿到了当日香客的名单,孙捕头,回去之后你带人按照名单挨家挨户问一问,虽然那和尚没看见,或许有其他人看见听见了什么也说不定,另外尽快让兽医到位,韩东去督促下,明天入夜之前我就要马匹的验尸结果。”
既然凶手敢挑在大正月里给她找不痛快,那么希望对方能承担得起挑衅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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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度蓝桦正在客房里吃早饭呢,突然阿德就开心道:“夫人,大人亲自接您来了!”
“哈?”
度蓝桦半信半疑的推窗一看,嘴巴里的一口包子都忘了咽:还真是!
正月的清晨还很冷,肖明成的斗篷、眉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好似雪人。
他不大晒太阳,皮肤本就比一般人白,现在更是冻得白里泛青,嘴唇上都没什么血色了。
太阳刚从东边的地平线上羞答答露出一点脸儿,他高坐马背之上,淡淡的橙黄色阳光自背后漫开,俯视着窗子里探出来的一颗脑袋,“好吃吗?”
约莫一刻钟后,白云寺的客房里。
度蓝桦和肖明成在炉前对坐,面前各摆放着几个热气腾腾的青菜蘑菇包子和一碗白米粥。
佛家忌荤腥,包子馅儿也只用素油和盐巴略调了味儿,但因为正月里吃多了油腻,反而清爽可口。
肖明成吃到第三个的时候,终于顶不住对面直勾勾的注视,无奈抬头,“我记得以前你的胃口没这么小。”
“秀色可餐肖大人没听过吗?”
度蓝桦继续托着下巴看,笑眯眯的。
肖明成才要说荒唐,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点粉色。
度蓝桦悠悠叹道:“我今天才算知道什么叫君子如玉了。”
肖大人拿筷子的手抖了下,一颗白嫩嫩的包子吧嗒落在桌上,咕噜噜滚走了。
他的心跳声忽然变得好大,又急又快,分明炉火并不怎么旺,但脸上却热辣辣的。
就听度蓝桦又道:“哇,你刚才是没看见自己的样子,整个都白了!一点血色都没有,整个就跟一尊玉雕似的!我都怀疑古人写这句话的时候,本来就在映射你们读书人气虚血亏!”
肖大人瞬间降温。
所以如玉,是这个意思?
度蓝桦啧啧几声,有点可惜的看了看那只包子,继续道:“你看李孟德他们,人家骑了一路,头上都冒汗了,偏你冻成这样……”
肖明成沉默片刻,觉得自己或许是个蠢材。
“不过肖大人,你肯定是天不亮就出发了吧?
明知自己身子骨差还来接我,我真的很感动。”
嗯?
肖明成猛地抬头,就见度蓝桦忽然正经起来,冲自己粲然一笑,“谢谢你呀!”
以前她上学时最羡慕的就是每逢刮风下雨,别的同学有家长来接,可她却只能自己走。
现在,她也有人关心啦!
肖明成有点不自在的别开眼,“咳,也不是特意来接你。”
“嗯嗯。”
度蓝桦点头。
“只是昨夜有了些线索,你又迟迟未归……”
“嗯嗯。”
度蓝桦微笑。
觉察到她语气中的敷衍和眼神里的戏谑,肖明成张了张嘴,索性不解释了。
他身子骨才不差!
用完饭后,一行人沿着来时的路下山,倒是不着急了。
肖明成和度蓝桦两人在前头交流,后者先把她在白云寺的发现说了,“跟汪河说话那人就是他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人,是真凶的可能性很大。”
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巧合,偏你才跟人家说完了话,人家就死了?
肖明成点点头,“我那边也有点线索。
汪河生前树敌颇多,但真有可能下手的却并不多。”
“确实。”
度蓝桦深有同感。
其实一时激愤杀人是最难查证的,因为很有可能凶手和死者之间之前并无往来,动机和线索都不足,查找起来不亚于大海捞针。
但本案的凶手显然是想借助亡山的传说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又不知借助了什么手法,造成马车受惊坠崖的假象,分明就是预谋已久。
“目前看来有动机也有能力的人有三个,头一个就是潘掌柜,两人不睦已久,既有动机又有能力;第二个就是当年汪河用了不入流的手段吞并对手的铺面,造成老掌柜夫妇自杀身亡,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小掌柜报仇也很说得通。”
度蓝桦点头,“但你最怀疑第三个,是不是?”
肖明成道:“是,李孟德去调查后发现,有个伺候苏梅的丫头曾听到夫妻二人争吵,苏梅隐隐提了一嘴,抱养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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