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当初在西线与安丙的谈判,金军普遍认为结果差强人意,包括郭蛤蟆在内的小将们全都垂头丧气:“只救出曹王而已。”作为主帅的林陌曾安慰他们说:“曹王的释放这么早,川蜀之人虽知其中艰辛,可临安的韩侂胄、山东的红袄寨,各自怎会不多一块心病?利在日后,拭目以待。”
闻知谈判被金军获利,林阡也曾担忧宋廷会借题发挥,对“红袄寨会在意”的可能性则付之一笑。
可现实却很快就让林陌的话应验并狠狠甩了林阡一耳光——在韩侂胄被林阡全方位压住手脚没做文章的今时今日,想不到居然是杨鞍这位结拜老大哥最为介怀,这一刻他正是在拿此事开刀、冲林阡不依不饶喋喋不休:“林阡,有关曹王释放之事众说纷纭,有说是凤箫吟自作主张被你包庇,有说是凤箫吟请示过后由你林阡亲自授意……”
“曹王府高手三番四次锲而不舍深入兴州,只为救一个半残的囚犯,便敢对短刀谷不停生乱,这一惊一乍的震天雷对川蜀腹地的百姓来说太过危险,我确实巴不得扔开完颜永琏这个烫手山芋。”林阡当即认了这“亲自授意”,对杨鞍说,曹王这颗定时炸弹,于公本来就该释放,所以吟儿放曹王府是我林阡深思熟虑后批准的。
把责任一律揽在自己身上,既因林阡不想吟儿被归咎,也因只有这般才能大事化小。是的,乍一听,林阡授意似乎会比包庇还恶劣,但细细品,杨鞍也好,世人也好,对林阡的宽容会比对吟儿轻易。更何况,林阡这句话给出了合理的理由,涉及大义、苍生,而且本就是为了川民,他就不信说不服杨鞍。
“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急着胡扯!林阡,我再三思索,信件一来一回,时间根本来不及,所以她凤箫吟压根就没请示谁,对你也一样先斩后奏。”杨鞍笑看他撒谎,果然啊,他林阡为了凤箫吟,什么破事都干得出来!
“我仔细研究了那场谈判的内情,凤箫吟起先是在前线的、本可以应付那场突如其来的谈判,可她却正巧被曹王的重病调回短刀谷,这才使安丙被林陌算计、在谈判席上不敌——‘正巧’?哪会这么巧!我有理由相信,凤箫吟是临阵脱逃,甚至她父女两个串谋做戏!林阡,你敢说这位金国公主心里不希望安丙败吗,你敢说她尽力了吗没有幸灾乐祸吗!‘不在前线’算什么理由,她只要有一丝决心,立刻赶回去代安丙谈判、强行扣留曹王并没那么难!!”杨鞍所指,凤箫吟是故意没尽力、自作主张对曹王放水,而你林阡在事后包庇她、从头到尾将权力全部交托给一个金国公主——你夫妇俩都并非为公、而是存私!
林阡心中一凛,当时要吟儿再赶回前线确实还有机会挽回,但又有几人知道她实际早已经体力耗尽?他不能在这里对杨鞍说实话,是因为不想透露现阶段的吟儿是强弩之末,一旦透露、必会引得东线金军再朝川蜀杀回去……不假思索,钢硬回应:“是啊她没那么难,来回蜀道靠嘴当然不难!腹中还有我儿子,帮她加速飞回去?!”越说越气,无赖无礼,“纵然对亲父恻隐,那也是人之常情,便自作主张、怎样?我就包庇她、如何!来不来求我同意,她意都是我意!”护妻狂魔在此,想黑我吟儿?门都没有。
杨鞍口口声声怪林阡对曹王府放水,可列举出的事却是吟儿私放曹王府。一方面阡吟本来就是一体,一方面,杨鞍潜意识里希望林阡在自己的压力下与吟儿划清界限,如此,林阡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号令群雄抗金。可现在看到林阡如此偏袒和护短,他知道“凤箫吟作为曹王府和林阡的媒介”无比现实——
“你既承认你也恻隐,那不就是暗通款曲?”误以为真相水落石出的杨鞍,到此再也忍不住悲泪,痛不欲生,全身颤抖。
有恻隐,就会有恩情,有信仰游移,就会有利益来往,有伤宋贤的无意,那就有杀吴越的有心!
“杨二当家留步!”陈旭就没见过有人像林阡这么回答问题的,完全是举着墨往自己本来白净的脸上乱浇一气啊,“主公他胡说八道……”正要不顾一切帮林阡打圆场,忽而语塞,他也发现解释不了,绝对不能实话实说主母力尽,那意味着现在的川蜀和她的身体同样空虚。可难道任由杨鞍误解林阡心里、儿女情长胜过家国天下?为了个金国公主他就能遗弃初心勾销底线?
“二当家,您觉得,闻因是金人还是宋人?”说时迟那时快,柳闻因立刻接过话匣,绝不给李全留话柄。
“……你是烈士柳五津之女,自幼长在短刀谷中,这些年东南西北到处参与抗金,当然是宋人。”杨鞍本就难受,不知何时起心口奇痛,也没懂闻因问什么,机械性地回答。
“那么,烈士柳月之女,自幼长在点苍山中,这些年东南西北到处带领抗金,也当然是宋人?”闻因一笑,一句话就把杨鞍带进坑。
“这不一样……”杨鞍还没反应过来,李全立刻要反驳说,凌未波和完颜永琏能一样?
“是啊不一样,我柳闻因不过就是有幸参与了山东之战,当年她凤箫吟可是整个山东南部的守护神!”柳闻因当即将李全打断,“李全,不客气地说,不论是你、我、杨妙真、百里飘云,我们这些十三翼,全是被她一手带起来的,没她就没我们的戎马生涯!还想对她诋毁?做人岂可忘本!!”闻因不忍见到林阡明明想挽回杨鞍却因嘴笨而失败——然而现实如此,挽回太困难了,铁石心肠不认女儿的曹王都能被盟主她连累成那般下场,更何况林阡哥哥他说什么都不肯放过盟主?眼看盟主是林阡哥哥的软肋,那闻因果断从盟主本人入手,既打杨鞍又慑李全,错不了的。
“……”李全在杨鞍心中是个耿直可爱的人,怎么可以用“忘本”来推翻人设。不得不叹千虑一失,柳闻因平日里话不多却原来也是个伶牙俐齿,区区两字就堵死了李全的路。
闻因见杨鞍动容,既然李全无言以对,那就靠她乘胜追击:“如果那只是在获悉身世之前,那就再说在获悉身世之后——两淮、陇右、川蜀五十四州,每一处宋军宋民说起救世主,心里的首屈一指都是盟主!她早已用战绩洗清了身世污点!亲手抓生父下狱,打得亲族们四分五裂,这怎可能是暗通款曲的表现?然而,盟主再如何叱咤风云,也不过是个年轻女子,设身处地,怎会没灭金决心,然而偶尔也允许软弱——与其说盟主恻隐,不如说是一时罪孽感引发恐慌,以至于在西线的谈判事件上有所失误。林阡哥哥不觉她错,是因人无完人,不治她罪,是因法外亦有人情,杨二当家以为呢?”
为吟儿的辩解其实都是老生常谈,但相比林阡那杵天杵地的狂风暴雨,柳闻因无论语气还是内涵都是柔风细雨,字字句句中听,杨鞍都不忍心找地方反驳,最后那句法外亦有人情,更是他一直以来对兄弟坚守的信条。太熟悉的六个字,往事历历在目……
“对,是了,就是这样……”陈旭感觉思路全被柳闻因捋顺、打通,看杨鞍怔在那里,机不可失,赶紧上来摇晃同样愣住的林阡,“什么暗通款曲!盟军光明磊落,小人才玩阴的,主公您倒是说句话……”
“鞍哥。我也是您一手带起来,我犯错时,您总说法外亦有人情。”林阡叹了一声,先行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他这几天这么累不就是为了审问天火岛细作继而给鞍哥一个交代吗,哪能完全随心所欲?看柳闻因起好了头,果断也顺着坡下,便敛了适才的暴躁,再次主动向杨鞍示好,“我刚到红袄寨的时候年纪还小,那时候家国情怀尚浅,之所以沉浸在这金戈铁马,是因我不相信所有的山东盗匪都是梁山结局,总是铆着劲想携兄弟并肩、干一番大事业给先人看看。可如今,再这样争执下去只会梦想破灭,鞍哥,请再给我三日时间,若不能将黑手绳之以法,我便认败、放弃、带盟军全体撤离、从此再不涉足山东。”
“当然不会是梁山结局!”杨鞍被戳中自身心志,本能摇头,建立这红袄寨,他何尝不想超越先人!缓得一缓,恢复冷傲,虽心已回暖,仍讨价还价,“好……一日时间,交出罪魁祸首,给我合理解释。”又自言自语了一句:“我也希望,你还是当年的林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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