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兵刃交接的嘈杂,直到四更都不曾停,刺耳而又习以为常。每当这些声音横扫过境,不知多少城池被席卷无影,其中多少生灵被裹挟殆尽。
越风周身无力躺在榻上,却放心不下寨外战况,于是间歇起身,听阑珊向他转达。虽然仇伟将赵西风轻松击退,海逐浪和邪后却音讯渺茫,另一厢,祝孟尝和沙溪清毕竟临危受命,无法顺利抵挡凌大杰解涛的攻杀,即便仇伟、殷柔都抽调兵马襄助,也是勉强死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临近清晨,敌军更还有薛焕和柳林三当家往碛口调遣,意外助赵西风向盟军杀了个回马枪。鸣镝满,羽书稠,难料林阡吟儿几时能回,终究也不能寄望旁人来救。
“我这便去。”越风提鞭要走,当是时,盟军捉襟见肘,形势危如累卵,他若再不上阵,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据点倾覆,并且也根本藏不住病情,会导致军心先乱、不攻自破。
“可是……”阑珊虽支持,却舍不得。
“阑珊,若是像林阡那样落下后半生的顽疾,我便交给你照顾了。”越风微笑说,他们都年纪不小,用不着拐弯抹角。
阑珊脸色微变,虽然内心听得欢喜,怎就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越风此去必耗尽生命?然而,她不该拉住他,战场,才是男儿该在的地方。
怔怔望着他远去,心中一恸,强忍伤悲,点头目送:“好,我守着你。”
他何尝不觉此去凶险,但当麾下拼死杀敌,他也必须战至最后一刻:父亲,哥哥,你们不曾实现的马革裹尸,竟然要在我命中出现,何以我既痛快,竟又畏惧?
一步一回首,牵挂空前厚,临别凝望,足足半刻,正要狠心掀开帘帐,却被一道强力迫回。
越风一惊,正待御敌,却见那人面带笑容、大步流星,在她身后,寨外交锋声分明已经小了,远眺战场,黑压压的那一大片金军已然有后撤迹象。
那是自然,邪后驾到。
“你我无需出手,林阡一人就够。”邪后笑说,一派王者气概。
“那便好,他回来了,我便不用再头疼。”越风微笑,看向阑珊,阑珊长吁一口气的同时,想起适才真情流露,脸上一片红云掠过。
“哈哈,现在轮到林阡头疼了,你说几人会像他那般创举,带上好几瓶不同种类的醋,去劝夫人别吃醋?哈哈哈哈。”邪后笑着不客气地坐在中军帐等她主公的捷报。
阑珊一怔,关切地问:“盟主她,还没原谅盟王?”
“莫担心,吟儿嘴硬心软,眼看着早就不当回事了,也就林阡笨得看不出而已。不过你们可别提醒他,我就喜欢看这小子急……”邪后一边说一边在案边搜,似是在寻找什么,越风郑重问:“邪后,在找何物?”以为是要紧事。
邪后没找着,抬头:“可有吃的吗?”王者气概瞬间破功。
“待到天亮,便可摆庆功酒。”越风一愣,笑起来。
不过天亮偃旗息鼓之际,前线只有海逐浪、凤箫吟归来,问起林阡和仇香主,只说被几把神秘飞刀引开。
“咦,怎是他俩一起?盟主为何没去?”百灵鸟凑上来一脸好奇,以为吟儿还在和林阡赌气。
“不知是敌是友,不过他应不惧。”吟儿没随林阡一起,实因要为他清点战场,此刻嘴上说着放心,却也忧虑这劲敌四伏。
“是自己人。”进得帐中,越风对吟儿安抚说,他与林阡心有灵犀,知那神秘飞刀可能是海上升明月所发,“想必当时有极其紧急的消息要向林阡传达,都等不及私下会面,便要把林阡直接引走。”
“嗯,就算出什么事,也有仇伟可照应。”吟儿点头。
越风料得不错,那时林阡结束与薛焕的战斗,才刚回身,视线便被一道寒光划破,若非他眼疾手快,离最近的仇伟甚至能丧命。
“盟王……这……”仇伟大惊,心有余悸。
那位海上升明月的王牌实在厉害,所作所为一点都不像自己人,林阡尚未反应过来,连续十几把飞刀打了整整一排树,顷刻林阡认出那暗号,不愿浪费时间也不想旁人知道,便提起仇伟衣领一路追了过去:“随我来。”
飞刀时断时续,引他们直到谢清发的黑龙山上,在半山腰的古刹旁销声匿迹。
“盟王,那人是?”仇伟东张西望,十分焦虑。
林阡不动声色看完最后一刀下暗藏的信,心道,很好,我才想要探索谢清发,“真刚”就给我寻到了机会。
信上明明白白四个字,静候清音。
意思很简单,真刚预先得知谢清发要到这里来,所以让林阡尽快到此处等——时间掐得很好,真比谢清发来得早,于是在一旁预留了一席之位,不过事发突然,应该等不了多久。果不其然,才刚站定,不远脚步声已然响起。
“莫出声,有人来。”林阡边提醒边意识到,既然有个约定的时间地点,那就一定有另一方的存在,谢清发的对面——是金人?
仇伟恍然,才刚收声,蓦地脸色一变,指向林阡身后,低声惊呼:“扶澜倾城!她!”
林阡转过头去,果然看见树影下一袭绿衣的燕落秋,幽暗中显得素雅而干净。
林阡一愣,她代谢清发来?她和谢清发约见?尚未判断,却听数步外又有人声,便见燕落秋纵身一跃,也轻飘飘落在这隐蔽之处,与林阡打了个照面,两人几乎身贴着身脸靠着脸都是一惊,一瞬林阡还能不动,燕落秋当即退开半步。
原来燕落秋也是跟踪到了别人前头?林阡才刚想彻,这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仇伟当即冲她拔刀:“妖女,把我弟兄们的命还来!”说罢要延续战场争斗,燕落秋却不恋战,随意舞动七弦、几招便将他制伏,林阡一不愿仇伟节外生枝,二不想他无谓送命,所以立即插手,将他二人拆分。
燕落秋冷笑一声:“怎么,两个打一个?”
“你在战场上,不也一样以多欺少?”仇伟愠道。
“你是跟踪他?”林阡眼神示意仇伟住口,同时压低声音问燕落秋,这个“他”,指的正是数步之外,已经到场、深不可测的谢清发。
“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的目的,便像你来这里,为了你的目的一样。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燕落秋冷漠地回答。
同样是冷漠,和吟儿那种截然不同,倒是教林阡瞬间意识到,吟儿那丫头是假生气、心里早就原谅他了。于是虽得到燕落秋敌意回应,却是有一丝微笑,不自觉在唇角流露。
不经意间,燕落秋回眸多看了林阡一眼。
林阡回过神来余光扫及,不清楚这一眼是何用意,不容多想,按住就快按捺不住的仇伟,再度往树外看,却不知何时,那边已经多了三个人。
这三人轻功,哪个都不是凭他能轻易听见,
这三人令他觉得,他站太近,必须退后,
这三人——卿旭瑭,凌大杰,岳离!
第一个他虽不认得,地位、武功,大抵可以猜出七八分。
这就对了,谢清发约见的是金人主帅,意图在这一夜过后,瓜分对抗金联盟战胜的成果。只可惜,论功行赏眼看要变成追责归咎。
“不必进寺,我没时间。东西可带来了?”谢清发背对着林阡,看不清脸,见只见他身高九尺,健硕强壮。
“胃口倒不小,交代完成了?”凌大杰冷冷道,“围攻海逐浪,你不曾亲自上阵,这绝妙的清剿机会,便因你流失得干净。”
“你们要看的,本就只是我诚意而已,说过一定要大胜吗。”谢清发亦是冷笑回应,“昨夜除我之外,碛口孟门和柳林尽数参战,怎么你们要食言不成?”
这一战五岳与金军联手,原是谢清发给金军看的诚意?倒也确实不曾和衷共济……林阡心忖,和我想得一样,谢清发和金军是相互利用,亦友亦敌。一时之间,却看不出谢清发到底亲宋亲金,他和凌大杰要的,又是什么东西?
凌大杰哼了一声,面带不屑将手上物扔掷过去,谢清发反手一抓,在落地前将之接住,握牢,笑:“凌大人,对天尊岳离的剑谱,你也能如此轻蔑,怎么,是觉得他老了不中用了?”
“你……”凌大杰老实人,被气得无话可说,岳离倒是毫不介意、气定神闲:“身外之物而已。”
“不中用?哼,这剑谱,你不还是心心念念?”卿旭瑭即刻反驳,虽然与岳离各为其主,却对其素来敬重。不只是他,天尊岳离以德服人,大金上下无不尊崇。
却听谢清发语气淡漠:“什么心心念念,我又看不上,不过是为了满足他的愿望。”
“倒是个孝子。”岳离一如既往宠辱不惊。
“原来如此……”林阡心底雪亮,谢清发口中的他,是其父谢晓笈,当年的镐王府第一高手。
林阡先前就推测,谢清发敢冒“夙愿达成、但消耗不是最少”的风险、做出与金军相互利用的决定,如果不是被迫、而是出于自愿,那么一是他有魄力,二就是他有筹码。
必然有筹码可押,才会让谢清发觉得这笔交易很值得。这个筹码,正是谢清发最为在意的武功——
不错,武功。大战在即,麾下万命皆悬,谢清发还能不为所动,赶时间继续闭关。这些年来,林阡只见过邪后如此,但邪后是内功心法所致、必须冬眠一段时日,谢清发却是对武学痴迷到这个地步,好像抽出一点空暇来做其它事都是浪费精力。
可惜林阡意识到谢清发嗜武却不能投其所好,被完颜永琏携固有优势捷足先登。镐王府和谁都没交集,偏偏在谋逆倾覆的那段时日,与曹王府的高手堂有过武斗。
甫一得知谢清发突然出关,完颜永琏和卿旭瑭、凌大杰、岳离的对话,林阡现在都可以推想——
“既然闭关修炼这么久,不如送给他一本刀谱?”卿旭瑭提议。
“寻常刀谱,只怕没用。”凌大杰摇头。
“谢晓笈刀法总是被你压制,最后也是输给你一招。”完颜永琏看向岳离。
完颜永琏吃透了谢清发的心理,果然祭出岳离剑谱便一击即中。
林阡想,原来,谢清发是自愿,那么……是我误会了燕落秋?
谢清发从中立陡然变成降金的缘由,并不是燕落秋,而是林阡最先设想的“武功”,唯一的出入在于,谢清发在意剑谱并不是为了练它。
“若不是败给你这九天剑,当年他主公便不会死,这些年他都耿耿于怀,直至郁郁而终。我在他墓前发誓,会夺来这剑谱和剑、一起烧了给他。现下完成一半,另一半你且等着。”谢清发能说这么多话已是难得,既然得到剑谱,立即动身要走。
“我到很是好奇,你修炼的是何种武功,竟令你如此目空一切?!”卿旭瑭语气一厉,当即出刀,这一句,林阡也想问!
电光火石间,卿旭瑭手中弯刀杀气澎湃,席天卷地径直朝谢清发扑杀。
“朔风刀……”林阡看出端倪,朔风刀,那是掀天匿地阵中寒泽叶的对手、郢王府首席卿旭瑭所持有。这刀法劲烈无匹,更适合战场上横扫千军,单挑敌人时却稍逊色。
尽管如此,此人仍不辱其名,林阡略一掂量,实力介乎凌大杰和岳离之间。
而更令林阡惊诧的是,谢清发衣袍一拂,长刀斜刺过去,竟与卿旭瑭内力相撞,直接将卿旭瑭冲开两步,谁优谁劣,一目了然。
岳离因重伤未愈、九天剑不在最佳状态,是以一手将卿旭瑭托住、一手挥剑急斥,五回合才将谢清发制衡,林阡震撼地感应并盘算着,岳谢二人此刻内力正粘连在一起,难道竟不相上下?
难怪有魄力,难怪一个人来见三个,难怪……林阡转头看了一眼燕落秋,难怪她武功超群、竟被压制管束。
岳离与谢清发略一分开,凌大杰长钺戟立即入局,一声巨响,雷辊电霍,三把兵器对决,一粗犷,一神幻,一浑厚,竟教林阡好像看见了柳林的三河交夺、浊浪不歇,耳边竟还真如有黄河共鸣助唱。
便在此时,林阡觉谢清发刀法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再去追寻,已然不及。
“果然厉害,远胜汝父。”待到十回合末,凌岳二人才堪堪将谢清发压制。岳离微笑收回九天剑,他的身上,有令任何少年都折服的淡定气质,能够将胜负、荣辱都置之度外。
“那又如何?比他父亲还要痴迷武功,竟连冤屈都可以不顾。”凌大杰亦撤回长钺戟,对谢清发露出满脸嫌弃。
“凌大人,可以问问你们宠辱不惊的天尊,他比我还懂,耻辱有什么要紧,名誉有什么要紧,你强了谁能辱你!”谢清发哈哈大笑,气势惊天,正面看他,双目瞳,霸王气,头发蓬松地披在肩上,面貌竟不失英俊。
“难怪你一心想渔翁得利,真和王爷料得一样,平反昭雪或报仇雪恨,你都想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岳离听出音来,谢清发一味提升武功,为的正是以盖世神功威慑所有劲敌。想来谢晓笈也是一样,在败给岳离后痛定思痛,给五岳拟定了以武自强、卧薪尝胆、中立伺机的方针。
“这样的眼高手低,岂能不走渔翁得利路线。”凌大杰嘲讽。
“什么?”谢清发脸色微变。
“你太自负,不知林阡麾下如你这般武功的数不胜数,若非如此,天尊一招便能败你。”凌大杰说。
他这话既给岳离解围,又帮林阡树敌,实在高妙。林阡满头冷汗,凌大人竟也小人了一把,说实在的,像谢清发这种功力,盟军可能只有独孤能胜一筹。
“少打诳语,若真如此强悍,他来找我联军?”谢清发虽然一怔,却立即悟出有诈,厉声道,“好一个凌大杰,才刚招抚,立刻就露出了要激我打头阵的真面目。”
“这……”凌大杰当即咋舌,卿旭瑭急忙帮腔,回到岳离原先的话题:“谢清发,是否亲力亲为,究竟有何所谓?一味坚持‘亲手’,就是为了解气?”不痴迷的,总是不能理解,痴迷者图的究竟是个什么。
“解气?”谢清发笑起来,身上一股迫人气息,“我索性便告知于你,你听好了。我谢清发,要做天下第一,所向披靡,方可坐拥江山。谁要你们平反?生杀予夺由我来定!”
林阡心念一动,先前竟小觑了他,说什么盟军不想到吕梁山间做虎,原来谢清发志向更大,他坚持做第三方、第三国,不是像苏慕梓那般冥顽,不是像小王爷那般执着,他是有勃勃野心,要待神功练成,以武夺定天下。
“……凭你,也配!”卿旭瑭先是一愣,当即讽笑,却底气不足。在岳离面前,他显得少不更事,凌大杰则被衬得庸碌。
反倒是谢清发,人主之风,一展无余:“还不是在求着我!?”目光冷冽,话不投机,即刻又要走,会面之前金军都只觉五岳和金军的联合已成定局、铁板钉钉,会面之后,竟不知何去何从、关系还若即若离。
明明五岳在碛口的兵马已经被王爷打散重编啊!凌大杰在这微凉的山风中,竟觉得一切和招安前没有两样!谢清发,这样的人,该称他……王者?哪怕他麾下全都说降伏了你,你还是觉得麾下们以他为核心,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他随时随地将他们召唤成群、反戈一击,他敢赌,也做得到。
“却不知尊夫人,又是个什么用意?”眼看谢清发越行越远、变相地发出了逐客令,岳离忽然开口,狠辣地撕开在场几乎所有人的怀疑,也不出意外将谢清发的脚步拖曳。
“冷月潭,她为与林阡独处,刻意射伤楚风月;桃花溪,她与林阡谈笑风生,听信林阡要惩治你三弟;柳林,她盗取束乾坤兵符,往薛焕军营引发骚乱。”岳离继续问,“还要我说更多吗?尊夫人的表现,似脱缰野马,我只怕她看上了林阡,林阡也确实是出了名的掠夺者。”
林阡难掩尴尬,与燕落秋对看一眼,她反倒面色坦然,目光流转动人。
“她只是行为过激。”谢清发短促回应,没有回头。
“你当真没有怀疑过,她盗用兵符,表面是行为过激的失误,内涵却是故意开罪薛焕?”岳离又问。
林阡先前与沙溪清推论,燕落秋盗用兵符是真实发生的,本意可能是对三当家敲山震虎,亦有可能是警告金军拿出诚意勿再背后捅刀,还有可能是故意靠近盟军、以行动示出联合诚意。无论哪种,激怒薛焕都是因为行为过激。
行为过激?太小看她!现在岳离道出这第四种可能,燕落秋是存心激起薛焕打压,从而给林阡雪中送炭的机会!
意味着这几天,燕落秋并不完全是谢清发的化身,而是利用“失误”“任性”掩饰本心、却背着谢清发胆大妄为了一次,趁谢清发没出关、管不住她,故意送机会让林阡能对五岳施恩,以得罪金军的方式来送林阡征服,机关算尽,没想到谢清发会突然出关……
“她不敢。”谢清发转过脸来,自信开口。
“据说尊夫人是两年前被强行掳来……先前她从未胆大冒险,却因林阡到了,迫不及待。”岳离不停止敲击。
“虽是强行掳来,却已对我归心。”谢清发一字一顿。
“是吗,怎么我听说,她对林阡心仪?”岳离打断了他。
“一时气话罢了。”谢清发脸上笑意强横,“天尊大人,你那耳目神通广大,鞭法却真要再练几年。”
岳离等人面色一变,接触时间并不长,而且多半是被监视,谢清发对仆散安德竟能了如指掌。
林阡想,仆散安德做间谍属于半路出家,自然不如海上升明月那般小心。
“天尊多心了,她对林阡根本无意,昨夜在星火湾,她与林阡交战,分明尽心尽力。倒是你们,思虑过甚,竟一边用她阻截林阡,一边还想将她射杀,将战机扼杀干净的人,到底是谁。”谢清发话音刚落,岂止岳离等人色变,树后几人也是一惊。
林阡一惊他无所不知,二惊他不露声色,三惊那暗杀者竟是金军?而燕落秋,也惊讶原来暗杀者不是林阡同谋,当她意识到了自己对林阡的误解,立即抬起头来看他,笑意清浅,眉目温存,林阡感觉得到,这是一种恩怨尽泯,而他对她,何尝没有歉意?
他果然对她猜忌过分了,谢清发是个不会被女人轻易左右的枭雄;谢清发是为了剑谱而自发选择了降金、燕落秋是受迫才设阵围攻林阡;谢清发掌握星火湾的战况当时却没援手,说明他本人不在而是派手下盯紧了燕落秋,他原来也有和岳离等人一样的顾虑,怕燕落秋和林阡私通款曲,对燕落秋并非全心信任,所以才在麾下里暗藏耳目——
昨夜阻击林阡,是谢清发给燕落秋的试炼,而她的表现出色,令他打消了所有怀疑,继续在与她的关系里处于下风。
星火湾之战,原来不只是谢清发对金军的诚意,更加是燕落秋对谢清发的诚意!
教林阡怎能不抱歉?好一个聪明的燕落秋,猜到有人盯梢,即使与他靠近,都未流露真情,从醉杀洞庭秋、醉翁之意不在酒,到最后的醉断弦,无不是追魂夺命,只有快同归于尽的最后一眼,方才显现出一丝美到极致的凄然。
“谢清发,是你多心了。无人会射杀尊夫人,尤其是林阡在侧时。”岳离否决了谢清发的这一说辞,“有这工夫猜忌盟友,不如费点心思,剔出五岳的害群之马,莫等你神功练成之时,都已被林阡拐跑了。”
“哈哈哈。”谢清发不再逗留,阔步远去,沙飞石走,“真不怕死,便随他去!”人虽远,声犹在,字字震慑耳膜,内力强厚可见一斑。
主人既走,客何必留,卿旭瑭立即就要下山,却被凌大杰拦住:“既然来了,不进去看看?”
“不知哪个朝代的古刹,昔年还香火旺盛,如今已满目凋零。”岳离叹了一声,与他共同步入。
趁他们去凭吊古迹,林阡等人立即离开,此行他解开不少谜团,却又生出更多疑惑。
一路屏气凝神、匆匆疾行,因此未有半句交流,待到离开那古刹数百步,林阡正要问燕落秋实情,却看仇伟和燕落秋又打开了。
是仇伟先行启衅,燕落秋即刻还手:“打不过我,何必送死?”“我只知道,你是敌人!”仇伟怒道。林阡赶紧打断:“仇伟,她未必……”仇伟不依不饶:“若真像金人说得那般好,她早就对盟王说实话,你看她……”
“昨晚射杀我的人,究竟是不是你?”燕落秋面色冰冷,这个“你”只有林阡可指代,她眼中根本没仇伟。烛梦弦虽一直在和仇伟的刀纠缠,却其实完全被林阡的力钳制。
“不是我下令,但我确实获益,难辞其咎。”林阡回答。
她面色稍有缓和,林阡反问:“你呢,可否说实话?我原以为你是因为误解我小人,所以才不说,其实别有内情?”现在他知道谢清发是自愿降金,但不确定燕落秋与之是否同心——关于燕落秋在醉断弦时以眼神示意,全都只是林阡自己的感觉而已,而“燕落秋在星火湾只是对谢清发做戏”也不过是林阡自己的臆断,需要燕落秋亲口承认。
“说不说都已无用了,适才我们走太急,迷了路。”燕落秋答非所问,后退两步,停止武斗,指向他身后阴翳。
乍听到这句,林阡和仇伟都是一惊,循声而去。枣林光线的明灭,竟使人错觉流转了几个年岁。
“怎么?”林阡看这里并不是冷月潭,即使是,冷月潭那处迷宫,也是入夜才走不通,现在却是白昼。
“这片枣林,比冷月潭还要蹊跷,我来了碛口两年,还经常绕三四天才出去。”燕落秋如是说。光线明灭得越来越快,这时任何一个人做出恐怖状都能令人毛骨悚然。
气氛开始凝滞。
突然群鸟惊飞,燕落秋面色一变,即刻席地而坐、横琴拨弦奏响,林阡一怔,沉淀心境去听,除她琴律以外,空气中果然有股怪异的流动之音,从枣林深处涤荡而来,而她此刻满脸警觉、认真、沉静,不遗余力重重地弹了一段琴律,正是为了去抵抗这迷宫内的邪曲入侵。
林阡心一凛:她知道旋律可以杀敌,不知她昨夜克制我是否歪打正着。
“这声音,好难听……”空气中无形无影的邪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流窜肆虐,仇伟愈发觉得胸闷气短,皱起眉头。
“平心静气。”燕落秋提醒时,琴律渐渐走高,如此方能相抗,两曲叠加,却是震得人心肺更加受累。
从密林深处传出的曲调,分明是乱人心智的旁门左道,和慕三的《死魂引》异曲同工。燕落秋既然在这片枣林迷路过,显然遇到过这邪曲不止一次,久病成医摸索出了当前一段琴律对敌。
邪曲随着燕落秋的琴律有条不紊地调整攻防,俨然一场隔空的实时的切磋较量,林阡听着听着就明白了,这不仅是天灾,而且是人祸,有人在附近,企图趁枣林困住燕落秋的同时,将她擒杀,且早已有之!
“结合上次射杀来看,这五岳当中,不止一人对你不利。”林阡告诉她时,察觉她面色有异,只怕抵御不住。然而此时此刻,饮恨刀再如何雄浑,也不及烛梦弦能对症下药。
“倒是会顺水推舟,直接把射杀我的罪推给了旁人……虽然并不牵强。”她对他敌意虽少得多了,却还是比谈判前生疏得多。
当是时,邪曲越攻越激,琴律越退越弱,弹琴者首当其冲,林阡听出她越弹越无力,当下留意起她的曲调,虽不精通,危急关头,岂能听之任之。
昨夜在星火湾才战一场,林阡知燕落秋轻功高强、气息却是硬伤。如今才几个时辰过去,她体力不及平时、当然对这邪曲不敌,说来际遇也真奇妙,才几个时辰,竟要与她化敌为友、并肩作战。
随着邪曲势如破竹、琴律兵败如山,燕落秋面色苍白气息凌乱,眼看防线全被冲垮,说时迟那时快,蓄力多时的林阡一把夺过她手中烛梦弦,代她撑起这排山倒海的压力。一线之间,那些对燕落秋攻击的煞气,无一例外前往林阡处去。
燕落秋原已大势已去命悬一线,危难中被他挡住了杀机控稳了身体,不自觉便把烛梦弦让给了他,林阡续着她那段弹奏,衔接得自然而然,气息却比她充足得多。
“林阡,我相信你了,射杀我的绝不是你。”燕落秋一边说,一边拾起地上石子,就地给他画起琴谱,“我原还以为此处是天然阵法,如今想来,就算天然阵法,也是人为催动,和昨晚一样,存心要我性命。”
“现在才相信?!”仇伟在旁边紧张环顾,“妖女,你可知敌人是谁?为何要杀你?”
“无非是谢清发的仇家,或是对他有所图的人。”燕落秋随着林阡越弹越急而越画越快,看他弹琴力道虽足却琴法技巧拙劣,当下再不管身边情境,禁不住冲他嫣然一笑,“林阡,怎么办,你这副拼了命要越俎代庖的样子,我真喜欢。”
“妖女,信不信你说这话,盟主她能把你……”仇伟一惊,怒骂,还未说完,便被燕落秋反手一掌,击倒在地。
“这是……”林阡完全没想到,交战的关键时刻,临时盟友自相残杀。
“不喜欢他,不想听他聒噪。”燕落秋硬生生搬开仇伟,望着林阡时眼中脉脉含情。
林阡战至白热,不敢分心,无法来回应这灼热目光。
燕落秋停止画琴谱,轻轻坐到林阡身旁,伏在琴边仰头托腮看他,久矣,笑:“说来我要感谢这枣林,它帮我将你留在这里,也让我第一次不想出去。”
“莫打岔。谢夫人。”他额上有汗水沁出,只觉这琴曲高亢程度,比《战八方》有过之而无不及,纵然是他,也快到极限。
“说过,我不是夫人,是姑娘。”纤纤素手,捂住他嘴,身边这个,当真妖女。
“林阡自问,没有那样大的魅力。”他也是阅人无数,不信她真心实意。
“怎么没有。岂不知,妖女都喜欢柳下惠?”她笑盈盈地继续说。
他虽然快到极限,敌人也显出薄弱,然而这时他还必须一心二用,面对另一个敌人的攻击:“我会救你出苦海,其后为你择婿。”
在这天昏地暗的激斗声中,枣林中有落叶被杀得盘旋飞舞,却是被反衬得别样美丽、缤纷绚烂,遇到他却接二连三铩羽而归。
林阡依旧继续不断奏弦抵抗,燕落秋从侧面看他,静静聆听,细细回味,似是沉浸到这曲战歌之中,片刻后,低声说:“你若惧内,我来说服吟儿和云烟,让我也做你的内。”
她没想到他婉言拒绝,他也没想到她立即进击,本就口拙,一时情急:“闭嘴。”她一愕,真没再说,只是嗤嗤发笑。
“下面呢?”他一边静心弹奏,一边意念先行,却发现燕落秋的琴曲没有画完。
“不需要下面了。”她敛起笑容,认真回答。
只要他能弹到那里,就赢定了。此时此刻,邪曲已有败退迹象。
“先找路吧。”林阡一旦将敌击退,便扛起昏昏沉沉的仇伟要走。
“好。”燕落秋点头,起身,擒着一朵四分五裂的黄绿色小花,摇头自顾自地苦笑叹息,“今年的枣花开得特别好看,可惜被无情人斩在刀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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