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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苗军(上)

    八月十五,建德路白起岭,数万湖广山民带着狗头面具,对月而拜。

    数点暗黄色的篝火,在山巅跳起,宛若天空中的星星,彼此之间遥遥地练成了一长串,悠长而又低沉号角声,紧跟篝火的跳动在山岭间回荡,“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像祖先们的灵魂在呼唤,抚慰着山坡上那一颗颗不安的心脏。

    仿佛受到号角声的指引,金黄色的月光从半空中洒下來,照亮山民们**的上身,还有腰间悬挂的各色骨头饰物,有的骨头已经年代久远,表面被磨成一层暗黑色,很难分得清其部位和來源,有的骨头饰物,却闪烁着刺目的惨白,边缘处,隐隐还泛着殷红。

    血肉腐烂后的气味,当然不会太美妙,然而山民们却不觉得白色骨头饰物上散出來的味道有何怪异,在山坡上各级祭祀的带领下,他们不断对着月光顶礼膜拜,腰间的饰物也随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彼此相撞,“哗啦啦,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忽然间,坐在最高处火堆旁的大祭司睁开了眼睛,将手中拐杖向着不远处的密林戟指,周围所有牛角号,便在这一瞬间换了另外一种急促旋律,“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所有山民都跳了起來,一边叫喊着,一边模仿出各色野兽的动作,或者为巨熊,或者为野狼,或者为花豹、老虎以及别的捕食者,冲着密林张牙舞爪。

    几名被推选出來最强壮的山民,抬着一头浑身漆黑的水牛快步冲上,在对着密林的一处石台前,双膝跪倒,一位头上粘着无数羽毛,颈部挂着上百颗野兽牙齿的长者,则快步从大祭司身畔急冲而至,守中利刃猛地向前一捅,就在壮汉们的肩膀上,戳破了水牛的心脏。

    “哞,。”垂死的水牛出一声极为短促的**,旋即,四蹄抽搐,热血顺着刀口喷涌而出,抬着水牛的壮汉们,则完全凭借自身力气,控制住水牛的挣扎,将刀口始终对准头顶上的圆月。

    刹那间,喷涌的血柱与金黄色的圆月一道,于山野间勾画出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山风乍起,将半空中的血柱吹得摇摇晃晃,四下飞溅,猩红色的血雾染红了月光,染红了天空,染红了周围每一双迷茫的眼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再度变得悠长而右苍凉,山民们对着圆月拜下去,再拜,再拜,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无比的虔诚。

    大祭司在号角声中,缓缓走向已经气绝的水牛,拿起另外一把尖刀,割开水牛的肚子,掏出里边的内脏,念念有词,半晌之后,他猛地将头抬起,冲着夜空喊出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哇呀哈哈哈无啊哈哈!”

    “哇呀哈哈哈无啊哈哈!”“哇呀哈哈哈无啊哈哈!”“哇呀哈哈哈无啊哈哈!”周围的其他各级祭司们,同时高声唱和,举着各类骨器,在火堆旁翩翩起舞。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短促的鼓声炸起,“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单调的锣声相和,然后则是号角声,踏歌声,吟唱声,以及山间夜风吹过密林时出來的共鸣。

    所有山民,都像喝醉了一般,随着声音扭动身体,晃动脑袋,手舞足蹈,刹那间,忘记了山间的潮气,忘记了故乡的模样,忘记了一路行來失去的兄弟袍泽,忘记了原本该记住的一切一切,眼睛里,只剩下了血一样红。

    他们原本居住于湘西大山中,与周围各族很少往來,但是四年前蒙元朝廷的一纸诏令,却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原本渔猎为生,根本不知道战争为何物,但是飞山寨的土司杨正衡的振臂一呼,却让他们拿起了各式各样的武器,从此永远告别了自己的故乡。

    他们原本不属于一个山头,彼此之间也从沒认为是同族,但蒙元官府的数车绸缎,却让他们从此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苗军”。

    那些官老爷们,沒功夫分辨苗人、僚人、僮人、洞徭、吴蛮和黑齿,统统给他们安了一个名字,诸苗,然后就让族长、祭司们,带着他们追随于飞山土司杨正衡父子身后,杀出了群山。

    从山区杀到平地,从平地再杀入武昌城,然后再随着杨家父子,转战千里,死掉一批,再从故乡的群山中征募一批,征募一批,再死掉一批,然后再征募一批

    数年來,“诸苗”们用自己的鲜血,浇灭了江南一处处反抗之火,也用自己的鲜血,染红杨家父子身上的锦袍。

    飞山蛮大土司杨正衡官居湖广行省右丞后,“光荣”战死,其子杨通贯被朝廷赐名为杨完者,从义兵千户,到湖广湖广宣慰司副都元帅,到浙西宣慰使、骠骑将军,江浙行省右丞,官职如天空中满月一样迅高升,而诸苗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六万余青壮战死,一万余青壮不知所踪,还有三千多青壮瞎眼缺胳膊断腿儿,在山间靠着野菜和野果苦捱余生。

    但是,族长、寨主、洞主和祭司们,却说这是神明的指示,只有追随着杨土司父子,打败山外所有的敌人,神明才会继续保佑他们,让田地里的谷物顺利生长,让山间母兽顺利孕育小兽,让各山各寨能继续繁衍生息,否则,神明就会降罪,让天落野火,地出黑水,妖魔鬼怪行走于山间,将所有寨子碾为平地。

    “诸苗们”从沒违背过族长和祭司的意思,他们只能掩埋掉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伙伴,从敌人的尸体上拔出刀,从血泊中捡起弓箭,继续跟在杨氏父子身后东奔西走,从武昌杀到安庆,从安庆杀到信州,从信州杀到衢州,然后再由衢州杀入建德。

    建德多山,地形像极了他们的故乡,建德的星空低矮,月光明亮,也像极了他们的故乡,只是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在常年征战中,学会了从尸体上搜捡财物,他们在常年征战中,学会了从百姓家强征吃食,他们无师自通,学会了互相欺骗,互相背叛,互相猜疑,他们跟在杨家少主人杨完者身后,将所过之处,抢成了一片白地,然后嬉笑而去,不在乎身后那一双双绝望的目光。

    他们的荷包越來越鼓,但灵魂越來越沉重,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掉,也不知道眼前的日子,何时才到尽头,。

    他们每天都焦躁不安,恨不得用同伴的血來浇灭心中的怒火,他们从红巾军的尸体上剥出完整的骨头,做成各式各样的饰物和法器,却无法赶走身后的冤魂,让自己得一夕之安宁。

    只有在满月到來的那天,他们才能让自己暂时平静下來,这一天,各寨各洞的祭司,还有朝廷给他们指定的大祭司,会举行盛大的拜月祭奠,向祖先们奉上牺牲,向诸神献上宝物,换取祖先和诸神对他们的庇护。

    当如水月光洒在他们**的胸膛上之时,每一名“诸苗”,都觉得自己好像被洗干净一般,从身体到灵魂都变得轻松,然后,第二天早晨,他们再捡起刀,跟着族长和祭司们,追随着杨土司的战旗,扑向下一个目标。

    “阿哥,这一仗打完过后,咱们就可以回家了么。”疯狂的仪式结束后许久,在山脚下某处阴影里,响起了一个孱弱的声音。

    “应该可以了吧,听孔松麻线说,打赢了这仗,杨土司就能升任万山之王,他都做了万山之王了,怎么可能不回去看看。”被称作“阿哥”的十夫长孟丹睁开眼睛,用身边族人们能听懂的方式,低声抚慰。

    万山之王,是他随口编纂出來的,事实上,按照孔松麻线的说法,应该是湖广平章政事,但孟丹不觉得正事歪事有什么可干的,僚人属于大山,故乡那数不清的山头,才是无价之宝,至于平原和城市,那是汉人和蒙古人的地方,僚人既住不习惯,也不知道如何去适应。

    “孔松麻线的说法,未必做得准,他还不得听冯南小锣的。”夜幕中,另外一个苍老声音幽幽地响起,听在人耳朵里格外沮丧。

    其余的诸苗,们闻听,立刻纷纷出言反驳,“阿达,你说什么呢,孔松麻线可不是一般的麻线,他会说汉人的话,还给张军师抬过滑竿。”

    “就是,他能在张军师身边走动,听到的东西,肯定比咱们多。”

    “可不是么,张军师懂得占卜,用龟壳就能算出敌军的位置來。”

    小锣、麻线、阿哥,是军中的掌权者,相当于官府那边的千户、百户和十夫长,而军师,在“诸苗”们的母语里,却跟汉语是一样的意思。

    据传很久以前,有一个睿智的军师叫诸葛,他打败了群山之王,沒有给大山带來毁灭,却给山民们带來了麦种和锄头,所以军师在山民们眼里,就是仅次于大土司和大祭司的存在,一言一行,都拥有无上权威。

    他们现在的军师叫张昱,据说是个绝世智者,不久以前,大伙将数万红巾军骗进树林中活活烧死的妙计,就出自此人之手,所以很多新兵都觉得此人已经得了诸葛军师的真传,无所不能,说出來的话当然也肯定可以兑现,(注1)

    然而,在老兵阿达眼里,自家军师的权威,却打了极大的折扣,只见他用力伸了个懒腰,撇着嘴悻然补充道:“军师,那姓张的汉人也配,,在武昌城外,大土司下令将他们的同族全都活埋的时候,他在旁边看得可是比任何人都要开心,这种连自家祖宗是谁都不认得的玩意儿,说出來的话有多少信用,还不跟屁一般,放过就忘。”(注2)

    注1:张昱,元末大才子,苗军领杨完者闻其名,聘请其为幕僚,苗军军纪败坏,所过之处,对地方祸害“比红巾尤甚”,“苗蛮素犷悍,日事杀掠,莫能治”;“苗军素无纪律,肆为抄掠,所过荡然无遗”;嘉兴城经杨完者苗军之乱后,“城中燔毁者三之二,民遇害者十之七”,但张大才子对此皆视而不见,并且每每作诗,讴歌杨完者的盖世武功,杨完者败亡后,张昱归隐,朱元璋征召其出山,他嫌朱元璋出身寒微,婉拒,朱元璋见他年老,,随口说了句:“可闲矣。”便厚赐遣还,张昱此后便自号可闲老人打这朱元璋的“口谕”,四处招摇,高寿八十三岁无疾而终。

    注2:苗军不止是苗族,元朝官府对征召而來的各族山民,都称为苗军,其中杨完者这一支战斗力和破坏力都最为强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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