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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们就这样被困在了里面,不得出去?"
贺穆兰跟着两个和尚来了塔顶,在塔顶低矮的阁楼里围坐一团,听两个和尚说着他们的遭遇.
从夜明珠上发出的青白光芒使整个塔顶变成一幅诡异的模样,而围坐在一起的三个人,看起来并不像是人类,而是某种夜叉或者妖魔一样的东西.贺穆兰看了看一老一小两个和尚,他们的脸在青白色的光芒照映下都显露出阴森恐怖的面庞,好像是干瘪的亡灵.
怪不得贺穆兰这么联想,两个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吃什么东西的僧人,又只靠挖开浮屠屋顶接一点雨水,像是活死人一样的生活,身上有味道还是其次,那股死亡渐渐已经萦绕在身上的感觉,分外让人感觉到一种栗然.
"不瞒施主,我们已经是在等死了."痴染颓然一笑,"一定是佛祖保佑,我们在临死之前还能见到其他人,交代遗言."
"先不慌交代遗言.我已经把一楼的门开了,我送你们出去."贺穆兰无论何时身上都带着粮袋,见到两个和尚的惨态取出胡饼,轻声问他们:"你们可有水?"
"还有一小罐."若叶跑到边沿捧出一个小陶罐,上面盖着一个木盖.他揭开木盖,将水递给贺穆兰.
"莫给我."贺穆兰把胡饼掰开,她很怀疑他们还能不能掰得动饼子."你们饿了许久,原本最好是要喝些粥水,再进稀粥,最后吃干食的.但眼下也没这个条件,用水把饼子泡稀烂了吃下去,你们需要力气逃命."
痴染和若叶念了一句佛号,谢过了贺穆兰的布施,然后将那胡饼泡在冰冷的雨水里吃了起来.
只是这两人进食的姿态仿佛像是在进行着某种仪式一般,让贺穆兰忍不住鼻酸心软,扭过头去,随便扯邪题缓和这种气氛.
"我这次来呢,是受一个小沙弥的嘱托,要把他师父的舍利放入塔里.他的师叔是这里的慈苦大师,他的叔父也是在这里受戒出家的,只是死在了客地,临死前希望徒弟能下山投奔报恩寺,顺便寄存遗骨.谁料那小沙弥一下山就发现山下已经没有僧人了,不是还俗,就是被抓……"
此时若叶刚把嘴里的胡饼咽下去,那饿得已经发紧的胃部终于又有了点饱胀的感觉,当下摸了摸肚子,接过了贺穆兰的话问道:"不知道是哪位师伯把师伯祖的舍利送回来的?我们报恩寺有许多僧人在外云游,说不定我还认得."
痴染在听到贺穆兰说起"山上","师叔"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是他心中完全不肯承认那种猜测,只顾吞咽下口中带着麦香的柔软食物,仿佛这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你喊师叔,那你是慈苦大师的徒孙辈了?这位师叔你一定不认识,他从小在山上长大,这还是第一次下山,名为爱染."
"那小僧真是不知……"
哐当!
贺穆兰和若叶被这一声落地声惊吓到,扭头向痴染看去.若叶一见地上的罐子就心疼的喊道:
"师父,你怎么把罐子弄倒了,就剩这么点水了!"
痴染的身体抖得犹如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旅人,口中的胡饼塞得满满的,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怜.
"这位施主."他将口中的胡饼一点点咽了下去,"贫僧法号痴染,你口中的那位小沙弥……"
"……正是我的师弟."
这样离奇的巧合,让贺穆兰忍不住叹息命运的安排.
爱染心性坚毅,情愿面对未知的俗世危险,也要把师父的遗骨送入浮屠塔里.之后他遭遇灭佛令,知道被发现可能会死,可还是想完成师傅的遗愿.
这是因为爱染如此的"执着",贺穆兰才会被他感动,然后进塔来送舍利.
痴染和他的徒弟若叶在塔里守了许久,终于还是等到了贺穆兰的援救.
若是他的师弟爱染懦弱一点,或贺穆兰麻木一点,这两个僧人恐怕就饿死在塔里了.
"走吧……"贺穆兰站起身."你的师弟若是见到你在,怕是又要哭得稀里哗啦了."
"啊,"痴染喟叹一声."那个泪包."
贺穆兰手举夜明珠在前开路,引领着两个僧人离开这座浮屠.木质的楼梯因为三个人的踩踏而传出了随时会崩塌的声音,可是痴染和若叶却毫无畏惧,反而吟诵起了经文.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珂……"
一旦离开这座浮屠,怕是再进之日遥遥无期.
贺穆兰第一次这样伴着梵唱行走在黑暗中.
以往她孤独的在解剖台前工作时,也曾有过"人是否生而有灵"的疑问.那些在她的刀尖下被破坏掉其完整性的人体,会不会和他们的灵魂有联系之类……
她知道她有许多同事会佩戴佛珠,或者戴上桃木符之类,但她从来没有追求过宗教的力量.这并不是因为她是党员或者她是个唯物主义之类,而是因为她清楚的自己在做什么,那嘘灵即使有恨,也不会对着她这么一个为他们查明.[,!]真相之人.
可就这样伴着梵唱行走时,内心确实会获得一种平静.贺穆兰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梵语究竟说的是什么,但她由衷的希望他们念诵的东西会成真.
只有劝人行善的宗教才会得到发展,这是不是因为人性原本都是趋于良善的呢?
贺穆兰的脑中一直想着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直到又到了二层.
脚下黏腻的触感似乎在布满灰尘的楼梯中被洗涤,而那种可怕的气味也似乎慢慢在梵唱中消失了.
可是当他们到了二层下一层的入口,她那种噩梦一般的记忆似乎又被惊醒了.
她握着夜明珠的手紧了一紧,脚步也顿住了.
痴染第一个发现了贺穆兰的不对劲,然后若叶也停下了诵经,当发现自己置身何处时,叫了起来:"天啊,师父,我有些不想下去了.你背我好不好?"
"莫撒娇."
"这不是撒娇.你每次都……"
"佛门净地,不要胡言乱语!"痴染突然高声呵斥,打断了若叶的话."让人看笑话!"
若叶难过的撇了撇嘴,不再说话了.
"敢问痴染师父,这下面恶臭难闻,究竟是什么?"贺穆兰打了个寒颤,"既然是佛门净地,为何味道这般可怕?"
都这么多天了,能不可怕吗?
若叶的眉毛动了动.
现在他下楼都是倒着下的.幸亏这是晚上,若是白天,这位施主大概就丢下他们自己走了.
"咳咳,这是一种陷阱."痴染一本正经地回道:"是用独特的办法做出来的,防止恶人惊扰师祖们的遗骨."
"呵呵.那还真的挺厉害的."
贺穆兰干笑一声,心中泪流满面.
佛门弟子的脑袋瓜子真的和普通人不一样啊.把自家弄的这么臭,真的能挡得住别人的破坏吗?
"施主莫急,贫僧教你如何出去.等下到了楼下,你闭上眼睛,听贫僧.的口令走便是."
"咦?闭上眼睛听口令便不臭了吗?"
"噗!"若叶忍不住笑出声.
痴染回头瞪了徒弟一眼,正容摇了摇头."不,只是小僧只会闭着眼睛走,所以也要委屈施主一二."
万一要被她举着夜明珠看到了地上的情景,一定会心情不好许多天.
那岂不是他的罪过?
呃……,其实确实是他的罪过.
贺穆兰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僧人为何这般神神叨叨,但想到塔底可能有他们不愿意说的什么秘密,也就表示理解,闭着眼睛按照痴染说的去走.
"直走,向右三步."
"左边两步,啊施主您步子太大了,快收回半……"痴染一顿,"不……"
若言忍不住捂住了眼睛,不忍心再看.
这一番终于到了塔门口,贺穆兰摸到了矮门的门框,弯腰走了出去.
若叶和痴染在门口矗立了一会儿,本想磕几个头再走,无奈这"生化武器"连他们自己都忍受不住,只好胡乱念了几句经文,走出塔去.
直出了浮屠,师徒两人呼吸着室外冷冽的空气,顿时精神为之一醒,再看着空荡荡的残败寺院,都忍不住流下眼泪.
他们是逃出了生天,可还有更多的教众不知道是生是死.若说这是必定要经历的劫难,那渡劫成功后,又何时才有重见天日之时?
痴染在浮屠塔里没有磕头,如今却虔诚的跪在地上,开始磕了起来.
一拜师祖在上.
赐予我们容身之处.
二拜师父在上.
命小师弟下山搭救他二人.
三拜佛祖在上.
让他们无所畏惧的度过这暗无天日.
四拜恩人在上.
以大慈悲相助师弟,又救出他们.
.
贺穆兰的理智告诉她,他们现在应该快点走,而不是在门口磨蹭.可是她也有些明白逃出生天应该会有许多感触,所以她并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安静的等在一旁.
痴染向她叩拜的时候,她第一反应就是向旁边躲一躲,避过这折煞人的举动.可是痴染的动作太过自然而然,仿佛他拜的不是自己,而是天地佛祖或者随便什么理应跪拜的东西.
贺穆兰觉得自己可能有写应过度,就在这一犹豫间,痴染已经站起了身.
"施主,我们好了,走吧."
"等一等."贺穆兰看了看这间浮屠."我要把门封上."
她捡起一块石头,将那些木板一个个钉回去.
说是"钉",不如说是"砸".
每个钉子只干脆利落的一下,就牢牢的进入了门框中,简单的仿佛那石门是纸片或者稻草做的一般.
若叶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心中简直要惊叫起来.
居然不是按照原来的坑洞砸的!
他难道是佛祖转世吗?
.[,!]
"你们身着僧袍,不能跟着我进客店."
贺穆兰让痴染和若叶在偏僻之处躲好,一个人先进客店取阿单卓的衣服和帽子.
痴染和若叶的头发已经长到寸余,但即使是这样,也一眼可以看得出他们和其他人不同.再加上他们很长时间没有洗澡,又臭又脏,两件僧袍已经污到看不见东西的地步,想来店家也不会让他们进去.
所以贺穆兰先返回客店弄了几件可以掩人耳目的衣物,然后才回去接走他们.
爱染看见痴染的时候,那表情就像是看见了他师父突然复生.
那样的欣喜若狂,那样的感激涕零,简直足以让任何看到他的人心中感动.
"师兄!"
"哎."
"师兄!"
"哎."
"师兄!"
"哎."
"师兄师兄师兄!"
"哎……哎,你烦不烦啊!"痴染拍了小师弟脑门一记.
然后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贺穆兰和阿单卓体贴的离开这间房间.接下来的时间是属于这师兄弟,师徒三人的私人时间.
贺穆兰和阿单卓站在这间角落客房的廊上,半是帮这三人守门,半是平静心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花姨."阿单卓揉了揉眼睛."我真是又难过,又高兴.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心里坠坠的又酸酸的感觉.出来……出来找您,实在是太好了!"
他的守护神再也不能驰骋沙场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一个这么好的人,她是一个完全和他这十八年来的想象,不,比他这十八年来的想象还要好的人.
这就够了.
那些懊悔和震惊,那些迷茫和伤心,都随着见到她,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像花姨这样的人了.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便是如此."贺穆兰不可能知道阿单卓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她只单纯把它当做是少年出外冒险后的一种感叹,"等你走的路多了,感悟也就会更多."
"不,不是那种……"阿单卓有些语无伦次."爱染遇见您,我遇见您,还有痴染师父遇见您,都太好了.我们的人生原本根本不该是这样的,但因为遇见了您,突然变得好像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并不是说因为您,所以我们才从如何恶劣的环境中解脱出来,而是说,您让我们觉得,日子就该是这样过的.错的不是我们,而是其他别的什么事情."
阿单卓磕磕巴巴地说:"贺光……不,太子殿下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即使他被您打了屁股,心中却没有生气."
"您让我们觉得,你,我,还有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至少,这张脸孔后面的东西,是一样的.我不懂佛法,可是我觉得爱染说的‘众生平等’,应该就是我感受到的这个样子."
"你小子收了太子殿下多少好处,这么替他说好话."
贺穆兰被阿单卓的夸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难为情的岔开了话题."那天我揍了他屁股,你陪着他,他难道一句气话都没有吗?"
"没有,他和我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阿单卓挠了挠头."花姨,太子殿下虽然和我说了许多事,但我虽然笨,心里却还是清楚……."
"……太子殿下怕不是跟我说的,而是因为您生他的气,想要借我的嘴说给你听的."
"但,但是我一点也不生气他这样做."他因为紧张又结结巴巴了起来:"那,那个,我觉得您可以听听.我,我是这么觉得的."
贺穆兰感兴趣地挑了挑眉.
"哦?太子殿下居然懂找你这个小子‘曲线救国’?他说什么了?说了他肆意利用别人同情心是因为哪朽衷吗?"
即使有苦衷,无非也就是"为了自保","为了拯救天下万民"那一类.
那样从小就是以太子之身长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他没和我说救国的事情."阿单卓眨了眨眼."他说了他的母亲和妻妾们."
"咦?你们两个小孩子在挨打后就说这些事?抱在一起痛哭后聊起女人?"
贺穆兰倚着走廊的栏杆,缩了缩脖子,无声的笑了.
"啊,他不会觉得他让我想起了他的母亲吧?"
贺夫人那么凶吗?
"不是.太子和我说了不少他的事情."
阿单卓也觉得这寒冬的天气太冷,他靠着墙壁,用流利的鲜卑语开始说着拓跋晃的故事.
只有用母语说话时,他才觉得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他虽然是五岁立为太子的,但是他生下来的那一年,他的阿母贺赖夫人就被陛下赐死了."
阿单卓说起"赐死"的话,生生打了个寒颤.
鲜卑人之前.[,!]是没有"子贵母死"这种规定的,等大魏建立后,母族权势过大,才有了这么残酷的规矩.这样的规矩虽然赢得了大魏后宫的平衡,但对于许多妃子来说,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儿子受宠,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的儿子变得平庸,已经成了她们永恒的矛盾.
"太子殿下说,当时活过了百日的男孩子就他一个,陛下认为这是上天的预示,所以心中其实早就已经把他当做了太子的人选.贺赖氏太过强大,陛下想要亲自教养太子,便只能选择‘子贵母死’."
贺穆兰抿了抿唇,感觉身上更冷了.
"太子殿下现在那位受宠的长子之母,是神鹿二年大破柔然后带回来的柔然公主.花姨应该是那次大点兵入的黑山大营?"
"嗯,我是刚刚改年号那年替父从军的."贺穆兰点了点头.
"当年为了安抚柔然的降军,陛下就把这位柔然公主闾氏赐给了太子殿下为妾室.因为她的身份尴尬,那群柔然人又急需得到大魏的认同,所以在太子殿下能够人事那年,窦太后就安排了这位公主和他同房.第二年,这位公主就产下了皇长孙殿下."
阿单卓说起这样的事,不免有些脸红.
"殿下他,是非常厌恶现在的‘子贵母死’的.他从小在宫中孤孤单单的长大,看见所有的兄弟都有母亲,而只有他没有.即使他身为千金之躯,可是和世界上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比,他都比他们少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
"他说他永远背着‘杀母’的罪责,没有一天能够原谅自己.无论是祭祀也好,见舅家之人也好,他从来都没有办法挺直脊梁,劝说自己这和他毫无关系……"
"花姨,我想了想,若是我的父亲因为我的出生杀了我的母亲,我大概也会这样吧.即使父亲再怎么厉害,阿母是谁也不能替代的."
阿单卓低了低头.
"太子殿下活的很辛苦.他被立为太子,那是因为比他年长的兄弟全部都死了.可他被立为太子后,后宫里66续续还是有了许多男孩.他必须要比所有的兄弟更加努力,才不会被抛弃.他没有阿母在宫中庇护,陛下又常年征战,臣子们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只能抓紧一切可以给他提供帮助的力量,一步步走到今天."
阿单卓看着贺穆兰,极为认真的说着:
"他说他一定要登上皇位.因为如果不那样的话,他的母亲就白死了."
贺穆兰的喉咙动了动,她感觉喉间有些微涩.
"他说他不能死.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他那个得宠的儿子就会很快被立为太子,一旦他的儿子变成了太子,他那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妻子也马上就要死."
"他不想让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子变成没有阿母之人.他说他憎恨鲜卑人这种不合理的规矩,可他现在力量弱小,根本就没有任何撼动它的能力."
"他想当皇帝.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让他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都不需要承受没有母亲的苦果."
阿单卓的口中因为连续不断的说话而冒出一阵阵的白气.这个寒冷的冬夜,说出这么一大段话,喉咙一定会因为吸入冷气而像刀割一般的疼痛吧?
可是为了这样的太子殿下,他甘愿喉咙疼到说不出话来,也要把想要说出口的东西说清楚.
"我觉得,太子殿下他,应该不是怕死,所以才不想死的."
他顿了顿.
"他也应该不是为了自己,才想做这个皇帝的."
"花姨,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找‘保母’才来到梁郡的."
贺穆兰的脸像是被刀子割过一样火辣辣的烧了起来.阿单卓此时单纯的眸子,竟让她有一股低下头去的冲动.
"太子殿下他……他是想要让大魏从此以后都不再有‘保母’的存在,所以才来找您的啊."
这邪压在阿单卓心头很久,早就想和贺穆兰倾诉了.但他毕竟实在太过崇拜这位长辈,所以即使心里被压的很难受,却不想冒着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花姨的好感,去讨人嫌的说起这样的事情.
他心里清楚无论是"花将军"还是"花姨",都不喜欢朝廷上的那些事情.所以在只是有一些交情的新朋友,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和花姨之间,他可耻的选择了后者.
但他总是忘不掉那些寒冷的夜晚中,像是铁棍一样伸到他怀里的双脚;也忘不了那个因为没有厕筹而红着脸求他去寻一副的腼腆少年.
他的阿母曾说过,只有身上缺了什么的人,才会一天到晚手脚都是冷的.心中什么都不缺的孩子,身上一定都是暖烘烘的.
那些个夜晚,他经常想起阿母的这句话,但很快的,他就嘲笑起自己:怎么看,什么都不缺的都应该是这个一看就是锦衣玉食,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少爷,而缺了什么的,明明应该是自己这个从小就和阿母相依为命长大之人.
太子殿下,不,贺光他,至少在暴露身份之前,是真的把自己当做普通人一般和他做朋友的.虽然偶尔有口角,虽然他们都会.[,!]在花姨面前争宠,虽然晚上他会抢自己的被子,还会把冰冷的手脚都塞在他的怀里,让他突然激灵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但他依然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接触的这么亲密的朋友.
后来他知道了"贺光"的身份,也明白了他那些举动是如何冒犯贵人的行动,但他心中只有尴尬,却并不害怕.
他知道他的这位朋友,一定不会伤害他.
花姨已经是个大人了,所以她根本不理解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如同他在得知"花木兰"是女人后挣扎了一年多,直到完全断绝了她的音讯,才惶恐不安的鼓足勇气来找"他的守护神"一般,即使这位是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来找花姨之前,也一定经历过无数的挣扎和思量.
向别人求助,诉说自己的痛苦,那是多么羞耻的一件事情啊.他们这样的鲜卑男孩,原本就应该是"流血不流泪"的长大的.
为了自己心中的恐惧而向别人求助,难道真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吗?
更何况,花姨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啊.
他一直深信不疑,只要她想,她一定能找到能够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为什么她不愿意想呢?
因为她也害怕吗?
这样的事实,让阿单卓觉得不能接受,又觉得有些惭愧.
他居然会为了结识没多久的朋友,而去质疑已经保护了他十几个年头,如同父亲一般存在的恩人.
所以当花姨揍了太子殿下的屁股之后,他留了下来.
他的心中有一些心虚.
他和太子殿下,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都想从花姨哪里获取一些什么东西.他想要花姨的喜爱和认同,而他十几年来一直为了"花木兰"的喜爱和认同而努力,所以他成功了.
可是太子殿下是不一样的啊.他这十几年来,一直是为了陛下的喜爱和认同在努力的.为了他的父亲而努力变得更加优秀之人,突然有一天要用打动他父亲的优点而取悦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这不是很不公平么?
对于阿单卓来说,他能获得花姨的认同,实际上,只是获得了"他的父亲"的认同而已.因为长久以来,他是把"花将军"当做自己的父亲,自己的保护神那样憧憬的.
他成功了,而太子殿下失败了.
即使太子殿下的身份再怎么尊贵,当花姨觉得他没有能够打动她的东西时,依旧只能将他当做"我认识的人",而不是"我喜爱的人."
太子殿下在太守府的那间斗室里和他慢慢倾诉他的故事时,眼睛里是没有光的.贺光是"有光"的人,因为"贺光"本身就是"贺夫人"的一部分.
他在用这个名字提醒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阿单卓即使知道太子殿下也许不是说给自己听,也许只是想借着自己的嘴巴将这些转告给花姨,他也努力的用着自己笨拙的脑袋,将这些事情牢牢的记在脑子里.
太子殿下是如此需要花姨的肯定,可是即便是如此,根植于鲜卑人血统里的"死不低头",也无法让他如同一个女人般哭泣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如果这样做能让他好受一点,他愿意倾听他的心声.
如果他想让花姨知道这些事情,他会在合适的时候将它们转达.
即使日后太子殿下因为觉得年少时做出这样的事情很丢脸,而想要让他消失,他也不后悔.
因为太子殿下让他知道,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鲜卑军户们,究竟是被那些储君,那些陛下们用何种方式在保护着.
是丧母之痛,是丧妻之痛,更是背负着一生的噩梦登上了那个位置.
每一任陛下都不得不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有价值,能够名垂千古,因为不这样做,他们母亲的付出就变得毫无意义.
是这些"生母"们,以自己的牺牲让他们的"天可汗"成为了足以为之征战,誓死追随的头领.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永远偿还不了的罪过还要悲痛呢?
.
贺穆兰从来没有想过,阿单卓的心里藏着这么多话.
虽然他婉拒了拓跋晃的招揽,虽然他后来一直对太子表现出非常的拘谨,但在这个孩子的心里,对这位同床共枕相处半月有余的朋友,还是挂心不下的.
阿单卓无疑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孩子,不怎么喜欢小孩的她,喜欢的是憨直内敛,乖巧听话,又正直向上的那种孩子.
她讨厌小孩子的不讲理,讨厌那些小孩子们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还讨厌那些理所当然的残忍,以及极度的自我中心.
很可惜的是,那位太子殿下,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将这些缺点都占全了.
"你……为什么原因为太子殿下说这么多呢?"
贺穆兰不由自主的呵了口气,将自己已经变得麻木的指尖吹的暖和了起来.
她的手脚,原本就算是在三九天里,也不会如此冰凉的.
阿单卓微红着脸,有些颠三倒四的说着自己心中的想法.他.[,!]的口才并不好,也不善于总结,但贺穆兰依旧很认真的在听.
阿单卓并没有说自己为了得到"花木兰"的认同努力了多久,他只是将一个儿子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同而求之不得,最终不得不期望获得外人的认同,而曲折的在获得到父亲认同的那种悲哀说了出来.
他说起了鲜卑的男孩子从小是如何长大,要经受怎么样的教育.他说起每个人都会因为想要别人喜欢自己而表现出伪装的那一面,而并非只有太子殿下如此.
他磕磕巴巴的说了许多,最后这样说道:
"我今年已经十八了,可是太子殿下才刚刚过了十五岁的生日而已.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不是因为他的意愿而得到的,而当他真心的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接纳了之后,却又要被最崇拜,最至亲的父亲夺走他们……"
"花姨,我有时候觉得你对于太子陛下太过残忍,也太过苛刻了.即使对待如此愚笨的我,和如此胆小爱哭的爱染小师父,你也依旧保持着温柔和善的包容.可是当对待那位年纪尚有的殿下时,你却是那么的苛刻和不近人情."
"他才十五岁,还可以改啊.就算您不愿意帮他,也可以让他不用那么难过.被自己的父亲否认过的他,又要再被他所在乎的人,千里迢迢过来请求帮助的人再否定一遍,岂不是很可怜吗?"
阿单卓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
"我……我指责您,是不是太过分了?"
.
贺穆兰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阿单卓.谁也说不出她的心情,连她自己也说不出.就在阿单卓有些语无伦次的描述里,有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感触一齐涌上她的心头.
她是又一次那么的确定,阿单卓就是阿单正奇的儿子.这不仅仅是一种容貌上的想象,而是他们都具有同样的一种东西:
——豁达.
"你真像你的父亲."贺穆兰喟叹着感慨上天的奇迹.
这样两个几乎没有怎么相处过的人,却拥有者几乎是同样的价值观和豁达的心胸.
"……我,我却是只是个和我父亲一样普通的……"
"不,怎么会普通呢?"
贺穆兰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已经一点点的压了上去,压到她再也不能承受.
"我才是那个普通又自大的人."
贺穆兰的眼泪随着心脏的搏动而流出了眼眶,仿佛从心脏里喷薄而出的不该是血液,而是此刻她羞愧的泪水.
"谢谢你告诉我,我有多么傲慢,又存在着多大的偏见……"
"因为自身的见识和学识,而对这个世界落后制度的傲慢,对根本不是来自于自己的力量与名气的傲慢,对于站在前人肩膀上的那种傲慢,甚至是对一个还在成长中的少年的傲慢……"
"因为接受过太多来自书本和影视剧的描述,所以对那个‘罪恶’的宫廷产生的偏见,对‘身为上位之人必定自私自利’的偏见,对于‘保母’这个词的偏见,甚至对别人该如何生活指手画脚的偏见……"
她能确保自己正直,却还是没有逃开这些傲慢与偏见.
贺穆兰的眼泪流的十分汹涌,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十分恶劣.
她以往的生活,最初的迷茫,长期小心翼翼的维护,都一遍一遍的回到了她的脑子里.
正因为她是那么想维护花木兰的生活和名声,所以她才拥有了这些沾沾自喜的"丑恶",她是如此态度优越的自得着自己拥有着超出这个时代的高度,却忘了当你往下俯视时,你根本看不见自己身边的任何东西.
而如今,随着阿单卓的话语,在她哭泣的同时,一种令人警醒的光芒出现了,一种极其可爱,能让她不再超脱与世外的光芒.
能这般容易的唤醒自己,她该感激这个孩子才是啊.
.
阿单卓看着突然痛苦出声的花姨,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擦干眼泪,将他拥进了怀里.
"阿单卓."她对他说."谢谢你."
谢他什么呢?谢他说了太子殿下的好话?
谢他陪着她一起东奔西走?
是他该谢谢她啊.
谢谢他,也谢谢"她".
谢"他"给了他完整的生活,不忍饥挨饿的童年,给他积极向上,努力磨练自己的决心.
谢"她"让他了解这世上不只是拥有高官厚禄才是成功,不只是力量惊人才是英雄.
他的守护神……
阿单卓趴在贺穆兰的肩头,喃喃出声:
"花姨,我能不能……"
"嗯?"
"喊你一声‘阿爷’?"
……
他说错什么了吗?
为什么花姨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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