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里的灯火,亮了一夜。
天刚蒙蒙亮,顾晞和文诚,文顺之,带着诸亲卫,出了营地,直奔几里外的骑兵大营。
李桑柔接着和米瞎子试箭,试了一上午,中午到营地,米瞎子和几个工匠商量着,叮叮咣咣的这儿修修,那儿改改,傍晚又试了一回,回来接着改,一直改到半夜。
顾晞等人也是半夜才回到营地。
隔天一早,李桑柔打着呵欠,刚掀起帘子,如意就迎上来,“大当家的,大帅请您过去一趟,有要紧的事。”
李桑柔一去就是一整天,米瞎子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急的跳脚大骂。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米瞎子就将瞎杖横在李桑柔帐蓬门口,蹲在门口等着她了。
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拽着她去试箭,这箭试好了,他得赶紧走!
再不走,就真要陷在战场中了。
他最厌恶的,就是血腥到无法呼吸的战场。
好在,李桑柔吃了早饭,就跟着他去试箭了,这一天里,李桑柔哪儿也没去,也没人打扰她们,他指挥着李桑柔,试了一整天,改了一整天。
……………………
李桑柔一群人刚刚离开营地去试箭,建乐城方向,一大群人马,乌云压顶一般,直奔营地而来。
在营地前四五十步,纵马冲在最前的黑衣首领,高举着胳膊,示意众人下马休息,自己也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同伴,大步走向辕门。
文顺之已经得了禀报,急步出来,在辕门口,正好迎上黑衣首领,从黑衣首领看向辕门外那一群足有四五百人,每一个人身边都是四五匹马。
四五百人,两千多匹马,却安静无声的看着他,看着营地。
文顺之后背绷紧,心都提起来了。
这份肃杀气凛然,这些,都是精锐中有精锐,他带领的亲卫队,只怕不是对手。
“您是?”文顺之态度恭敬。
对方有让他恭敬的实力。
“在下云一,带领云梦卫,奉旨,到大帅帐下听令。”黑衣人握拳按在胸前,微微欠身。
文顺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眼前,是云梦卫!
云梦卫在显宗手里创立,侍卫着显宗登上大宝,再到先皇手里,一直是帝国军中最精锐的那一群人,威名赫赫,神秘无比,怪不得有如此军容,如此威压。
“请稍候。”文顺之拱手欠身,后退一步,才急急转身,赶紧往帅帐禀报。
顾晞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形图前,看着黑衣首领弯腰低头,进了帅帐,单膝跪地,“在下云一,奉皇上口谕,帅云梦卫五百人,到大帅帐下,听从号令。”
“起来。大哥和我说过云梦卫的事儿。”顾晞微笑抬手,“大哥登基之前,就常常说起云梦卫,说云梦卫精锐难得,却常年隐在阴暗之中,可惜了。”
黑衣首领欠了欠身,没说话。
“你叫什么?”顾晞打量着黑衣首领,微笑问道。
“回大帅,云一。”黑衣首领欠身答话。
“云一?这是你的本名?”顾晞微微蹙眉。
“不是,入云梦卫,都要忘却本名,没有过往。”
顾晞叹了口气,“那是以前。以后,不必如此。战场之上,要堂堂正正,有名有姓,你的本名叫什么?”
“乔安。”乔安喉咙微哽。
“把五百人的原姓原名,家在哪里,都记录上来,交给文先生。”顾晞指了指文诚,接着笑道:“以后,有了战功,是要披红挂彩,敲锣打鼓的送到家里的。”
“是。”乔安一声是后,哽咽泪下,跪倒在地,冲顾晞磕了个头。
“离大战也就一两天了,好好歇息,好好准备,这头一战,你们跟着我,一定要把咱们云梦卫的威名打出来。”
“是!”乔安重重应诺,退后一步,手抚胸前,躬身告退。
“皇上令人敬仰!”一直侍立在旁边的文诚愉快的拍了拍手。
“有了云梦卫这支利器,咱们可以有两支利箭了!”文诚往前一步,侧着身,看着大门走向辕门外的乔安,两眼亮闪。
“嗯,到时候,我带着云梦卫,致和带着亲卫队,这两支利箭,原来的阵型要再改改,你过来,咱们再看看!”顾晞愉快的走到沙盘前。
……………………
傍晚,建乐城。
庆宁殿内,顾瑾端坐在上首榻上,伍相等三位相公,周枢使,几位尚书坐在下首,潘定山抱着一厚摞册子,最后一个跑进来。
“臣……”潘定山冲进来,跪下就要解释。
顾瑾摆手道:“是朕让你先安排好了再过来,你也坐吧,听说你已经连着三夜没回去了?”
“是,睡都是好好睡的,皇上放心。回去的话,一来一回,路上太耽误功夫。谢皇上。”潘定山忙站起来。
看着潘定山坐下,顾瑾环顾众人道:“刚刚接到世子的信,他已经令扬州、润州诸部,往江宁城集中,渡江,夺取江都城。
并令淮阳军改道赶往江宁,和扬州、润州部会合,取下江都后,立刻由江都直取池州。
世子提请扬州部楚兴为东路军先锋,淮阳军黄彦明为东路军都指挥使。
应天军调转往西,迎击南梁襄阳军,颖昌军绕至襄阳军后,和应天军东西夹击。”
顾瑾话音刚落,周枢密响亮的抽了口凉气。
“世子这是……”一个疯字卡在周枢密牙缝里,出来一半,另一半,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听皇上这语气,可不是不赞同,世子疯了这话,不宜。
“不是说,南梁轻骑倾巢而出?有变化?”伍相紧拧着眉头问道。
“南梁聚集在合肥的轻骑,八万有余,应该不过十万。”顾瑾看起来平和自若。
“那咱们只有五万!两万还是步卒,只有三万轻骑,三万!这!这差得太多!这……”周枢密想拍椅子扶手,手抬起拍下,却拍了个空。
他忘了,他们在皇上这儿,只有锦凳,可没有扶手椅。
“皇上您……”潘相眉头拧成一疙瘩,担忧的看着顾瑾。
“世子从不冒进,朕相信他。”顾瑾抬手止住潘相,“请诸位过来,是要议一议粮草辎重,世子策略调整,咱们这里,要立刻跟进。”
伍相和杜相、潘相、周枢密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伍相欠身道:“皇上,此事重大,臣以为,当慎重……”
“第一,将在外,当放手;第二,朕信得过世子。
还有,南北太平了二十来年,南梁轻骑极少经历战事,咱们的将士,却是一直在北边,和蛮人打仗。
打仗这事,没有万全之计。”顾瑾打断了伍相的话,微笑道。
“是。”伍相欠身应了声是,立刻进入正题。
众人议好,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出了宫城,潘相靠近伍相,低低道:“唉,我这心里,七上八下。”
伍相明白他的意思,招手叫潘定山,“世子爷打算以少敌多这事儿,你怎么看?”
“世子爷脾气暴归暴,确实不是冒进之人。打仗的事儿,我真不懂。”在伍相和他爹面前,潘定山哪敢乱说话,再说他真不懂。
“我这个人胆子小。”潘相叹了口气。
“打仗这事儿,咱们都不懂,做好本份就是了,就算……那也没什么,胜败都是常事。
这一战,齐梁都准备了将近二十年,不是一战就能定下胜负的。”伍相微微提高声音,笑道。
“也是,唉,太平了二十多年,说打就打起来了。”潘相微微仰头,看着在夜色中随风摇晃的宫灯,有几丝恍惚。
从太平到纷乱战时,一眨眼。
“这一仗之后,就能一直太平下去了。
我一直想到江南看看。
我母亲在姑苏长大,小时候常听她说起姑苏城,春天里,细雨蒙蒙,最宜闲愁。秋天里,满城桂树,一阵风过,桂花如雨落下,处处都是桂花香气。
一直想去看看。”伍相岔开了话。
“我倒想去西湖看看,都说那里才是人间至景。”潘相露出微笑,说起了闲话。
“小七说,西湖上那条白堤,李大当家已经预定下了,到时候,她一定要打下来。
说是李大当家说了,等她做了白堤老大,就让那一带的女伎们春天比赛吃鱼,秋天比赛吃螃蟹。
说是说好了,请小七和十一去当评判。”潘定山跟着笑道。
“这可真是……真合适!”伍相哈哈笑着,拍着潘相的肩膀。
潘相失笑叹气。
……………………
合肥城外的梁军大营中,两队兵卒握着长枪,一左一右,押着个七品文官打扮的青年男子,进了武怀义武大帅的帅帐。
武怀义端坐在大帐正中的长案后,两只手搭在长案上,紧绷着脸,冷冷看着被兵卒推进来的青年文官。
长案两侧,十来位壮年将士手握腰刀,杀气腾腾的瞪着青年文官。
青年文官被推进来,离长案五六步,拱手欠身,“在下王章,我家大帅有一封信,遣在下呈给武帅。”
武怀义坐着没动,也没说话,侍立在旁边的亲卫上前一步,捏过信,退后几步,挑开漆封,将信倒出,展开,捧给武怀义。
王章微笑站立,看着亲卫拆信递信。
武怀义垂着眼皮,一目十行看过,抬手将信往前弹了弹,眯眼看向王章,“你家大帅让你送死来了。”
王章惊讶的挑起眉毛,“在下一直以为江南文风浓厚,乃礼仪学问之地,原来不是这样?”
“你倒是伶牙俐齿。”武怀义冷笑道。
“江南富庶,贩夫走卒之家,也能送子弟识字读书,在下一直听人这么说,向往之余,也确实疑心过于夸张了。”王章言笑自若,“好在,很快就能到江南,到时候,一定要好好看看是真是假。”
“只怕你看不成了。
你走这一趟之前,没想过有来无回么?你家大帅没告诉你吗?”武怀义打量着王章。
“人一生下来,走的就是有来无回的路。”王章笑着摊手道。
武怀义眉梢微挑,再打量了一遍王章,“你是进士出身?”
“是,庚申科。”王章欠身应是。
“难得。”武怀义脸上露出丝丝赞赏,“江南确实如你所言,富庶知礼,很快,你就能到江南看看。
不过,你到江南,要入仕,那就要再考一回了,和江南士子同场,只怕你要名落孙山了。
回去告诉你家大帅,十二日,我和他对阵沙场,一决胜负!”
“是。”王章欠身应是。
“送他出营。”武怀义吩咐道。
看着王章出了帐蓬,武怀义抬手屏退侍立两排的诸将。
几个心腹幕僚从后帐出来,武怀义点了点长案上的那封信。
几个幕僚传看过,看向武怀义。
“你们说说。”武怀义点了点那封信。
“北齐主帅,不知道是哪位。”站在最前的幕僚,拧眉道。
“必定是那位世子。”武怀义冷哼了一声,“咱们都见过,狂妄小儿。”
“这信,是指名道姓写给大帅的,这一句,说咱们十二日当人马齐备,该可一战。
他对咱们,知之甚详。”另一位幕僚拧眉道。
“咱们这会儿,站在北齐地面。他们在哨探谍报上,胜过咱们,这是应有之义,这没什么。
他们都知道,一清二楚,那又怎么样?他们来得及调集兵马吗?
这十二天,可不只是十二天的功夫。
从太子殿下,到你我,为了这十二天,整整准备了七个月。
他们,已经来不及了。”武怀义轻轻拍了拍长案,心情愉快。
“那这约战?”最前的幕僚看向沙盘,“照哨探看下来,他们不过三四万人,多半是步卒。”
后面的话,幕僚没说下去。北齐若是真对他们知之甚详,这约战,就有些怪异了。
“那位世子,兵书必定读过几部,这大约是学着什么虚虚实实。”武怀义冷哼了一声,“实力悬殊,虚实又怎么样?
传令下去,明天寅末启程。
我要教教他,什么叫虚虚实实。
他这四五万人,正好,一番屠戮,既是练兵,更是祭旗!”
……………………
傍晚,李桑柔和大常将米瞎子送到辕门外。
“你都二十多年没回去过了,必定物是人非,小心点儿,有什么不对,赶紧跑。”李桑柔将马缰绳递给米瞎子,交待道。
“还用得着你操心我?唉,没事儿,那个地方,别说二十年,一百年二百年,都一个样儿,行啦,我走了,我把马给你放递铺里,唉,打什么仗,真他娘的烦!”
米瞎子一脸烦恼,两只手扳着马鞍,一抬脚没够着马蹬,再一抬脚,还是没够着。
大常伸手抓在米瞎子衣服后面,将他提上马背。
“咳咳!你就不能轻点儿!”米瞎子被大常这一抓,衣领卡着喉咙,连咳了好几声。
“小心点儿,要是掉下来,你可就上不去了。”李桑柔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胡扯!”米瞎子抖动缰绳,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桑柔站在辕门口,看着米瞎子和那匹马越走越远,看不见了,仰起头,看着已经圆了大半的月亮,片刻,转过身,一边往营地里走,一边和大常低低道:“明天就要打起来了,睡觉前把一切准备好,你查看一遍,好好睡一觉。”
“嗯。”大常低低嗯了一声。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营地里就紧张起来。
李桑柔已经收拾停当,还是平时打扮,只是由本白换成了一身黑衣。
白色沾了血肉,太显脏,黑色不容易看出来。
大常、黑马两人,和李桑柔一样,一身黑衣,简单利落。
黑马背着四五只箭袋,背后背着把长柄刀,大常拿着两张钢弩,扛着根长杆,长杆上卷着他家老大的大旗,背上背着他的狼牙棒,和李桑柔新挑的一把长柄狭刀。
两人一左一右,跟在李桑柔身后。
小陆子四个人,早半个时辰前,就牵着马出营了。
一队队的步卒扛着半人高的盾牌,举着长长的长枪,夹杂着弓手,一队队,走在最前。
李桑柔夹杂在顾晞的中军之中,看着眼前盾牌长枪的洪流,往前涌进。
哨探不停的从前方奔回,再冲出去。
南梁大军比他们晚了两刻钟,北上而来,他们都是精锐骑兵,比他们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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