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完一圈之后,小厮终于把三人带到了会客厅中,倒上茶水,请三人稍坐,自己则去请云束剑师。
林霖还沉浸在刚才发现真相的沮丧情绪中,刚上山时兴致勃勃的样子已经不复存在。
那把积雨剑,一定是用人魂注灵无疑了,要不然云山剑庐凭借他们现在的底蕴,几乎是没有可能铸造出数年甚至十数年才出一把的灵剑的。
但这就能断定他们错了吗?
也许他们用的是罪人的灵魂,也许是有剑师自愿祭剑,若是这两种情况,无论是从法理还是道德上,似乎无可指摘。
但一想起来,还是会有些膈应。
等待了片刻,小厮带着云束到了,没想到的是,云山剑庐的剑主云封也一同前来,刚进了会客厅,便向着林霖热情地迎了过去。
“林姑娘,不知道是你来了,有失远迎,切勿见怪,切勿见怪!”
云封一脸笑容,林霖也不是不谙事故之人,便也起身回礼。
“云剑主多礼了,我们此次来也未曾招呼,倒是给剑主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位是江先生吧?久仰大名了!当日机造房惊天动地的一爆,将那魔巢抵挡一空,坊间传闻到了我的耳朵里,那也是令我心折不已啊!”
这天下的众多剑庐基本都是中立的状态,既不偏向新教,也不偏向正教,所以在林霖和江越面前拍的这几句马屁,属实是手到擒来,一点也没有违心的生硬感。
江越回礼之后,又向云束和云封介绍了李明初,一番繁琐地寒暄后,几人分主次坐下,进入了今天的正题。
李明初此次来本来是要请教那积雨剑铸造之事的,但刚刚看破了真相,心里也有些索然无味,便打算随便问几句敷衍过去。
“云剑主、缙师傅,二位如此热情,那我就也不拐弯抹角了,此次来,我们也是听说了新出积雨剑的名声,所以特意上门来请教一番,不知道二位前辈能否赐教?”
听到他的文化,云封和云束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云封开口。
“赐教是不敢当的,不过明初既然问了,那我们也不隐藏,只是涉及到关窍之处,恐怕还是不能相告,还望理解。”
“理解,理解。”
李明初连忙回答。
他本来也并不指望两人把灵剑铸造的机密和盘托出,只要能给出一个有益的方向,那此次便不虚此行了。
当然,如果他们只是纯粹地用人魂注灵,那其实听不听都无所谓了。
“那便请云束来说吧,此剑是由他铸成,经过是他最清楚不过了。”
云束闻言点头,饮了一口茶水润喉,便开口将铸剑经过娓娓道来。
“我云山剑庐,铸剑一事其实已经形成了固有的方略,无非是炼铁、铸形、锻打、淬火、开锋、注灵这六步,剑庐中每一把剑,都是这样一步步铸造出来的。”
“这六步----我们称之为铸剑六诀,每一诀都有其特殊的要求,比如炼铁过程中,需要加入几分木炭,何时加入,玄铁与镔铁的比例如何搭配,都是不可轻传的秘密。”
“就拿木炭来说,加入三钱木炭,与加入五钱木炭,别看只差了两钱,但炼出来的铁质可是天差地别。”
“按照铸剑六诀所打造出来的宝剑,若单论锋利和坚韧程度,其实连上古神剑干将莫邪也不遑多让……”
“要说这积雨剑,其实在铸造过程中与旁的剑没有太大区别,用的也是寻常镔铁掺杂少量玄铁,锻打也是经历过十八万锤,唯独的区别,还是在于注灵,为了将此剑注灵,我手下先后有好几名剑师以身祭剑,才最终成功……”
云束说到了自己的专业,心中诸多经验、想法都喷涌而出,嘴里更是滔滔不绝,云封不得不好几次咳嗽提醒他不要将关窍说出来。
可在场的机造房三人中,其实没有一人在认真听。
既然说到底还是用人魂注灵,而且是用剑师之魂注灵,那实在是没有什么听下去的必要了。
机造房既不可能干出这种残忍的事情,也找不出那么多脑子不好使的匠人。
毕竟进厂都是为了恰饭,谁是为了送命啊!
李明初已经拿出书册,一直在假装认真记录,但从江越的角度分明看到他在纸上写的根本不是云束所说的内容,而是就着云束的话头在纸上编打油诗。
云山铸剑有六诀,
炼成积雨比莫邪。
若问两剑谁能胜,
它死一人我死绝。
江越看着他写的诗,脸上实在绷不住笑容,悄悄在茶几下碰了碰林霖的手,示意她一同来看。
林霖看完,脸上的神情也是登时扭曲。
要说李明初虽然表面上看着一副世事看淡波澜不惊的样子,但从小的市井经历还是让他心里保留着一些混不吝的性格,用江越的话来说,这属于蔫儿坏。
表面上看不出来,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损你。
积雨剑用人魂铸剑的事情刚刚坐实,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在纸上编排人家了。
李明初写完,满意地抬头念了两遍,这才注意到江越和林霖的目光,他有些尴尬地合上本子,正好云束已经说完了铸剑的经历,便顺势恭维了起来。
“剑庐中的剑师愿意以身祭剑,这等觉悟实在是让我佩服不已,想必剑师的英灵只要能在剑中一日,这用剑者便能有一日的安稳。”
江越听了他的话,心里暗暗好笑。
还得是你啊,阴阳怪气有一套的。
这不就是说反话吗?不就是说用剑的人怨魂缠身不得安宁吗?
还安稳,能睡着都够呛。
但云封和云束听来,这确实又是恭维,毕竟这云山剑庐的铸剑师脑回路都有些不同常人。
“明初此言谬赞了,我云山剑庐的剑师,一生以铸出绝世神剑为追求,舍身取道一向是毫无畏惧的。看几位的来意,绝圣门似乎是也想铸剑?”
李明初看了一眼江越,见对方微微点头,这才回答道:
“确实有铸剑的想法,但现在还不得其法,故此才特意登门请教的。”
“哦?敢问是何处不解?”
“还是注灵一事,我们也想造出灵剑,但又没有云山剑庐这样的剑师,所以始终无甚进展。”
云封听了他的话,沉吟片刻,才开口说道:
“若是如此,那确实是无法可想,自古铸剑,只要有剑灵,大多是剑师以身祭剑的,这既是牺牲,也是奉献,奉献与一生挚爱的事业。恐怕绝圣门现在,还是缺了些愿意为绝圣门牺牲的匠人…..”
江越眉头微皱,云封这话说得就不算好听了。
不仅抬高了他们云山剑庐,还明里暗里贬低绝圣门,暗示绝圣门人心不齐。
一时之间,李明初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几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停顿了片刻,江越实在看不下去,开口说道:
“机造房铸剑一事,反正也不急在一时,既然云山剑庐的方法我们学不来,便暂时不学了。无论如何,还是感谢剑主此次招待,也感谢云束师傅倾囊相授。”
李明初一同拱手,打算终止这个话题。
他此次来云山剑庐之前,其实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会是这种结果,现在只是将心里的想法印证了而已。
但没想到,云束似乎是说得入港,听到江越的话非但没有停下话头,还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
“江先生,咱们也不是矫情之人,有些话开诚布公便说了。以身祭剑,这本是一名剑师要成就绝世名剑的必经之路,从长远来看,剑师的性命相比起一把能杀敌千万的宝剑,岂不是轻如鸿毛?既然如此,又何必像那些酸儒一样对这些小节桎梏于心呢?”
江越抬起头,看向云束。
对方显然是个聪明人,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这边三人在谈到人魂注灵的话题时神色中的不耐,所以才会抓住这一点来炫耀他作为剑师的所谓觉悟,所谓牺牲。
这种莫名其妙高高在上的姿态,格外让人不爽。
江越顿了片刻,有心想要反驳,但一时之间又没有找到合适的论点。
这是个修仙世界,不是他前世所处的太平国度,人命确实是没有那么值钱的。
可江越不只是这个世界的人啊!
许多观念,一时之间还是无法扭转。
更何况绝圣门的门人,也一向是崇尚以人为先的。
沉默了半晌,江越缓缓站起,开口说道:
“剑道之大,不是你简简单单一句所谓‘牺牲’便可以定论的。”
“什么是剑,什么是好剑?仅仅是吹毛断发就是好剑吗?仅仅是摧金碎玉就是好剑吗?仅仅是身怀剑灵能与剑士相配合的就是好剑吗?”
“万年之前,我人族居于良渚之水,昼夜饱受凶兽袭扰掠夺,尸骨横于荒野,生者匿于洞穴,其间惨状,何其不幸。此时有大贤以砾石为剑,虽锋芒脆弱,但仍然从凶兽爪牙之下寸寸夺回本属于我人族的山林、湖海、郊野,养育万民,乃至传承至今,这难道不是好剑?”
“千年之前,有异族觊觎我大夏国土,兵锋如潮,屠杀万千子民,京观筑起百丈之高。大夏将军黄沙百战而死,大夏天子持剑镇守国门,血染故土,剑立九州,前赴后继的战士将异族阻于国土之外,而这战场之上,寸寸碎裂于敌人铠甲之上的宝剑何止万千,难道这些剑就不是好剑?”
“当世之时,盗匪横行,魔门乱世,商路不通,良田荒废,百姓不堪其扰。有侠客仗三尺铁剑,凭七尺之躯,以身纾难,护佑一方平安,而他手中的剑,却只是乡野铁匠以镰刀、铁锤熔炼后所铸,称得上是简陋不堪,但你难道敢说,这不是好剑?”
“我在绝圣门中,常常看到有黄口小儿手持木剑,游戏之中模仿大剑仙行侠仗义,好奇之下,便去问他们是否愿意以木剑换宝剑,他们不换,是小儿无知吗?”
江越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等云束回答,继续说道:
“小儿自然无知,可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一个道理:只有能被天下人所用之剑,才是好剑!”
“砾石之剑驱逐凶兽,战士之剑驱除兵凶,侠客之剑驱除盗匪,小儿之剑驱除恶念,哪一柄剑,不是好剑?”
“诚然,一把剑锋刃越利,灵智越高,在杀敌之事上便越强。可剑虽是凶器,初衷却是救人,连人都还未救到,就先杀人祭剑,这也配叫好剑?”
“咱们绝圣门不用人祭剑,便造不出有灵之剑了吗?就算造不出,这天大地大,万物有灵,我们就以草木为剑,以意气为剑,又岂不是强过你们百倍?”
振聋发聩。
能被天下人所用之剑,才是好剑?
积雨剑堪称万剑之敌,却只能由修为高深的修士所持有,否则剑灵便会对用剑者心生抗拒,发挥不出来本身的威力,这样的剑,原来不是好剑?
云束的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怒气。
“你说积雨不是好剑,那我又要问你,你们绝圣门有何好剑,可敢与我这积雨剑一试锋芒?”
江越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你想要试剑,还要试剑锋。
单论所谓锋利程度,这天下之大,有几把剑能比自己手里的光剑锋芒更甚?
光剑确实无法像传统飞剑那样如臂指使,也无法由剑士操控脱手伤人,但只要剑在手中,那便是无敌!
他刚要抽出光剑,云封已经看出了不对。
云束还不知道江越通过入门考验时的详情,但他可是知道的。
积雨剑说到底,其实是也不过是用稀有材料所铸造的一柄相对坚韧的飞剑,如果不能跟修士的灵力相配合,其实本身的坚韧程度并不高。
云束有结庐境的修为,可这一点修为配合上积雨剑,在传闻中鬼神莫测的墨家江巨子面前,够看吗?
他看了一眼神情跃跃欲试的江越,当机立断地站起来,按住了已经起身就要去拿剑的云束。
“云束,在江先生面前,不要造次!”
云束仍然不服气,继续说道:
“剑主,怕他们作甚?绝圣门虽势大,但我们这只是铸剑上的较量,难道他们还能不讲理不成?我积雨剑出世,何人不服?他们能有什么好剑与之一较……”
“够了。”
云封沉声说道:
“你不要自取其辱,江先生手里的剑,不是你手里的积雨剑可以匹敌的。”
云封可以把“你”字咬的很重,江越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不是剑不行,是人不行。
既然话都已经说道这份上,云束便也默然地坐了回去,一时间,几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唯独李明初眼神熠熠。
以草木为剑,以意气为剑……
江先生这句话似乎还别有深意,但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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