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深秋,下雨的海边并不浪漫。细雨蒙蒙之下,淋的人内外皆冷。
尽管穿了蓑衣,黄宗会依旧觉着冰冷的雨水顺着蓑衣的缝隙,淋湿了他的衣服。
随着傅豫孙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的土埂上,一个不注意,便摔成大马趴。
再爬起来时,便浑身烂泥,还带着说不清的臭味。
黄宗会简直要疯了,同时也很羡慕二哥。
黄宗炎此时一定跟在左梦庚的身边,躲在温暖舒适的大屋子里,还能泡一壶热茶,悠闲地欣赏秋雨当中飘零的黄叶吧?
哪像他,被扔在这荒芜的灵山卫,还要跟着傅豫孙这个疯子,冒雨穿梭于各处。
“左右不差这几天,何不如等雨停了再来?”
傅豫孙听闻,停住脚步,回头看他,目光里尽是不满。
“刮风等一天,下雨等一天,腰酸背痛再等一天。老百姓有几个一天能等?我们安逸了,老百姓是要死人的。”
被骂的狗血淋头,黄宗会无比委屈。
“哪有那么邪乎?不过就是你好出风头,弄的我们大家跟着受罪。”
旁边一人抹掉脸上水珠,开口道:“黄先生,这可不是傅镇长较真。俺们穷苦人家,过日子苦的紧。一天一天的,都是在熬。这不早些解决了,指不定多少人死呢。”
黄宗会被两面夹攻,更气。
“嘿你个成小二,吃了他几天饱饭,就向着他了是吧?”
成小二挺胸抬头,神情无比虔诚。
“谁能让俺们穷苦人家吃饱饭,俺们就听谁的。这些天傅镇长忙来忙去,俺们大家伙可都看在眼里。这盐场要是拿到了手中,就能拿去换钱,俺们就不用再受苦了。为了这个,莫说淋点雨水,便是天上下刀子,俺们也不怕。”
其余众人哄然应是,竟都是站在傅豫孙这边的。
民心可用,傅豫孙心怀大慰,对黄宗会更加看不上了。
“你呀,不把身上的骄娇二气去了,一辈子都一事无成。”
黄宗会热血上头,更加气不过了。
“你以为我愿意留在这儿啊?还不是被逼的。就你们搞的这些,我还看不上呢。”
傅豫孙懒的理他,转身前行。
阴雨天里,他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想浪费。
其余人也歇够了,纷纷跟上。
黄宗会憋了一肚子气,只想着和人大吵一架。结果谁也不理会他,让他落在了空处,心底更加憋屈。
偏偏又没办法,只好跟上大部队,步履蹒跚地走着。
大沽河的河口,如今已经到处都是水了。
宽阔的河口和大海交汇在一起,铺天盖地,也分不出界限。几处湿地同样大水漫灌,只剩下几株倔强的水草还在水面上漂浮。
看着各个盐田里的水势,傅豫孙十分无力。
“今年的盐算是毁了,不知道多少人要挨饿。”
成小二舔舔嘴唇,惋惜地道:“今年的盐价只怕要涨了,穷人更吃不起盐了。”
傅豫孙脸色转冷。
“盐场往年出产颇多,不信没有存余。走吧,去会会那些地头蛇。如果他们冥顽不灵的话,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在左梦庚身边从事秘书工作时,傅豫孙始终斯斯文文的。可是现如今,各种粗俗俚语脏话章口就来。
没办法,做基层工作,许多时候真的能令人发疯。
雨雾蒙蒙,能够遮蔽许多东西。
这群人走进盐场的时候,便有许许多多探究的目光盯上了他们。
成小二当先领路,来到一片棚户前。
这是真的棚户。
所有的屋子都是用木头搭建的,凌乱破旧不说,建的还不严实。有的屋子从外面都能透过大大小小的窟窿,看见里面的模样。
这里的屋子底部都弄了架子,距离地面很高。显然是为了防止海水漫灌,侵蚀了室内。
傅豫孙等人走来时,一路看去,但见整个棚户区都污水横流,混着不知道是人屎、还是畜生粪便的东西,以至于空气里满是恶臭。
黄宗会“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脸色泛青,吓得止住了脚步,怎么也不敢往前走。
傅豫孙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跟着成小二走了进去。
眼瞅着其他人都进去了,黄宗会郁闷的跺脚。
“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
一咬牙,一闭眼,也不得不伸脚踏进了污水里。
黏糊糊的污水瞬间浸湿了脚面,总让他感觉是踩在屎堆里。
成小二前面领路,来到一处棚屋前,仰头高喊。
“二哥,二哥,在吗?”
过了好一会儿,棚屋被从里面推开,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来。
看到外面的情形,愣是吓了惊恐大叫。
“成二哥……你……你……你造反可跟俺们无关,你……你别连累俺们。”
成小二哈哈大笑,拍着胸脯道:“嫂子,俺现在不造反了。没看着嘛,俺穿的可是军装,俺现在也是官军啦。”
女人愕然而止,看着成小二身上扎眼的军服,明显迷茫了。
成小二却清醒着呢,将傅豫孙引到前面。
“嫂子,这位是咱们灵山卫新任长官。从今以后,你们盐场也归俺们灵山卫管了。”
事关自身,女人终于活泛过来。
“俺……俺们咋不晓得?”
傅豫孙笑道:“本官今日过来,便是宣告此事。你家男人在吗?”
民家妇人,面对当官的,头都抬不起来。女人赶紧道:“俺们当家的病了。”
成小二哎哟一声,忙道:“二哥铁打的汉子,怎会病倒?”
须臾,傅豫孙、黄宗会跟着成小二进了屋。
棚屋里什么装饰都没有,连木头上的皮都没有剥掉。此时挂在墙上随处飘零,如同蜘蛛网一样令人不适。
屋子阴暗,没有阳光的日子视野更差。
不过依稀还能看到,靠里的墙角被褥中,窝着一个面目憔悴的汉子。
见到来人,他本打算坐起,被成小二扶住了。
“二哥,咋就倒下啦?”
那汉子明显听到先前的话了,颤颤巍巍地想要给傅豫孙磕头。
傅豫孙忙扶住了。
“从今以后,不兴磕头。见着多大的官儿,都不需磕头。”
汉子愣住,仔细打量,眸子深处却带着担忧。
“听小二说,大人是灵山卫新任指挥使?”
傅豫孙摇头。
“不是。我是灵山镇新任镇长,从今以后,灵山卫改灵山镇了。”
汉子面露欢喜,却是为成小二高兴的。
“小二,这下好了。你们脱了军籍,今后干啥都不怕了。”
又见着成小二身上的军装,不由急道:“你娃子咋那么楞?不用当军户了,还不赶紧寻活路去?”
成小二对身上的军装可宝贝的不得了。
“二哥,如今不同啦。俺每月饷银都有一两银子呢,俺妹子因为是军属,还能得着一斗麦、一斗粟,还不用交税。好日子,在后头呢。”
那汉子都听傻眼了。
“真……真的?”
成小二仰着头,很是骄傲。
“那还能有假?饷银每个月都准时发放,从不克扣呢。”
那汉子竟没有嫉妒,反而很为成小二高兴。再看向傅豫孙时,赞叹连连。
“大人,您是个好官儿。”
傅豫孙摸摸鼻子,没有接受这个夸赞。
“他们士兵的饷银和福利发放,自有程序,和我无关。我就算想克扣,都没有门路。”
经过成小二介绍,傅豫孙得知,眼前这汉子叫陈杰,乃是大沽河盐场五代盐户。
因为是盐场的老人,所以威望很高,盐户们都很信服他。
傅豫孙要了解盐场的情况,通过陈杰是最好的途径。
可说起盐场的情况,陈杰却虎目含泪,心生绝望。
“俺们盐户过的就是这样的苦日子,还能有啥法子?原本转运司的大人们在,俺们盐户苦一些没啥,好歹还能捞着一口吃的。如今盐帮的畜生们霸占了盐场,把俺们辛苦熬的盐全都给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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