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禹带了谢璟一起去厂房里转着看了下, 给他讲了下大致情况。
王敬秋几个人已经和昔日大不相同,穿戴打扮和说话的方式都极为西化,见了白明禹过来也只颔首打一声招呼, 又匆匆去忙自己的去了。谢璟倒是没觉得什么, 他以前也见过不少留洋归来的人, 当初战乱,逃难去了春城,一路上见了不少大儒名家,不管是穿着长衫亦或是西服领带这些人心里都是一样的,只装着对国家的热爱。这些人更专注于自己在做的事,人情上反而瞧起来十分生疏,做学术的大多都是如此。
白明禹也没那么多规矩,他年轻,反而放得开手脚, 敞开了让王敬秋等人发挥。
白明禹为他们没少挨骂, 但厂里两派吵架,出发点都是为厂子好,白明禹也就替王敬秋他们扛下了。
王敬秋太过理想主义, 也是幸亏遇到了白二这样不缺钱的主儿, 换了其他家早就撑不住了。
九爷拨了大量钱款,对白二依旧没得说。
期间有人来找白明禹, 有公事要处理,白明禹就让人陪着谢璟, 自己匆匆去了。
谢璟在厂子里转了一下,又遇到了王敬秋。
王敬秋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带了细汗,谢璟走过去问了几句:“怎么了, 可是身体不舒服?”
王敬秋摇摇头,但上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被谢璟扶住,缓了一会才道:“没什么,老毛病,胃疼又犯了。”
厂里没有医生,谢璟让人去请了一位,给王敬秋看过之后开了些药,叮嘱道:“旧疾复发,你才这般大,胃病的毛病可时间不短了。年轻人还是要正经吃饭,不要太过劳累,不然等以后身体撑不住。”
王敬秋点头应了,合着温水把药吃了。
谢璟等他吃完,问道:“在国外吃不惯?”
王敬秋抿抿唇,道:“吃不惯,也没那么多时间。”他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一丝一毫都不敢耽误,吃饭都是匆匆果腹罢了。
他话少,谢璟也不是善长聊天的人,两人坐了一会,谢璟道:“你以前在族学里那个同窗方继武,现在做了医生,若他见到你这样,肯定要念叨上半天。”
王敬秋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神色就缓和了下来,他和方继武感情十分要好,如同兄弟一般,听到谢璟说就笑了道:“他真当了医生?我之前和他写信,好像还跟在林医生身边做助手。”
谢璟道:“今年可以自己问诊了,他人不错,在北地开了一家小诊所。”
王敬秋高兴起来:“我就知道他一定能做到。”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丝毫不认为自己现在有多厉害,而是对朋友的鼓励和肯定。“继武现在的地址变了吗,我回国之后事情太多,还未来得及写信回家问问。”
谢璟想了想,道:“我记得他的诊所离着医学院不远,应当可以通电话。”
王敬秋惊喜道:“当真?”
谢璟道:“我试试看。”
厂子里装了一部电话方便联系,电话就在白明禹的办公室里,白明禹现下外出谈生意不在,谢璟进出倒也方便,先是打电话联系了医学院的林医生,然后辗转找到了方继武,一个钟头后,多年未见的两个老同学通上了电话。
谢璟在门口等着,给了他们一点单独的时间。
王敬秋依旧话不多,但能听得出他言语里的欢喜,期间还笑了几次,一直通话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挂断,出了办公室对谢璟道谢。
谢璟问:“讲好了?”
王敬秋笑着点头:“好了,继武唠叨了许多,当真是医者父母心,我瞧他比以前还爱操心了。”
电话的事情之后,王敬秋对谢璟拉近了一些感情,在谢璟面前放松了许多,也有了笑意。
等傍晚的时候白明禹回来,王敬秋对白二少的脾气态度都好了许多,说起工作上的事也有了商量余地,十分配合。
白明禹一脸惊奇,等人走了,扭头问谢璟道:“小谢你可以啊,你下午施了什么法,连他都跟你低头了?”
谢璟道:“不过是帮了一点小忙。”
白明禹追问了一会之后,听说不过是一通电话,一时啧啧称奇。
晚上要回东院吃饭,白明禹和谢璟乘了一辆车回去,半路上的时候却出了点小意外,被人招手拦了下来。
拦车的是一位穿着学生衣裙的女生,剪了短头发,头上别了一只珍珠发卡,抱着一只书包站在路边。她弯腰看向车里,期待地问道:“白明禹,我家的车子坏了,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回家?”
白明禹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但也不好拒绝她,只能点头道:“行吧。”
原本想让她坐在前面,但是女孩儿一听到他说,就开了车门挤到后头跟他一起坐。白明禹有些不悦:“哎,等下,我坐前头……”他刚想下车,但又看了一眼谢璟迟疑片刻,九爷可是交代过在外要照顾好小谢,这要是让爷知道小谢和女生单独坐一处怕是活撕了他。
白明禹正在犹豫,谢璟就道:“我去坐前面。”
白明禹立刻抓住他胳膊,道:“别,很快就到了,挤挤吧。”小谢怕九爷,他也怕姑姑啊,这要是让姑姑知道他单独和女孩儿相处还得了,怎么也得留一个证人,白明禹这么想着更加不肯放谢璟单独去前面坐。
三个人挤在一起,白明禹坐在了中间。
那个女学生人瘦小,倒是也占不了多少地方,抱着书包脸有些红道:“我就,就坐一小会,前头拐两个弯就到家了。”
她路上想跟白明禹攀谈,但白明禹好久没见兄弟,一心只想跟谢璟说话,爱答不理地敷衍了她几句。
“我父亲上次还提起你,说你很能干呢。”
“哦,是吗,带我问候宋局长。”
“我是不是坐了太多地方?要不你过来一点……”
“不了吧,反正你马上就下去了,我和小谢挤挤就成。”
……
几次之后,姑娘也有点生气了,坐在那闷声道:“我家里的车不巧坏了,司机在半路修,不然也不会硬搭你的车。”
白明禹道:“你家司机不大行啊,车都不会修,不如送去大洋车行,报我名字,能打折。”
大洋车行是白虹起入股的车行,如今她不在,一应事务都由白明禹代办,白二对这车行比厂子还上心,什么事儿都亲力亲为。提起这个白明禹就来劲儿,还邀请谢璟过几天去瞧瞧,跟谢璟说个不住,一直到司机停车之后还意犹未尽。
女学生气得下了车,走了几步又背对着停下,抬手擦了一下脸上。
司机一时也不敢开车,停在那里。
白明禹还没察觉,问道:“怎么回事,不是送到了吗,停这干嘛?”
谢璟看了一眼外面,问他:“二少爷不去瞧瞧?”
“瞧什么,”白明禹不明所以,顺着谢璟视线看了车窗外一眼,“她怎么站那不走了?”
谢璟:“……”
谢璟:“她等你去哄。”
白明禹道:“懒得理,女人真是烦得很,谁知道她在搞什么东西。”他又招呼司机道,“开车,磨磨唧唧地在这干什么,一会爷要等急了。”
谢璟又问:“那女学生是谁,跟你很熟?”
白明禹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怎么就很熟了,她是一个什么局长的女儿,上次九爷带我出去吃饭时候认识的。我就跟她见过两次面,上一回还是因为她学校里搞什么校刊采访,我让人带她去厂子里拍过几张照片——采访的人都是王敬秋,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不去找王敬秋,找我干什么,烦得很。”
谢璟哦了一声。
白明禹狐疑看向他,提醒道:“你可别有什么想法啊。”
谢璟看他道:“我能有什么想法,倒是你,那个小美女是冲你来的。”
白明禹嗤道:“胡说八道,什么美女,我看长得也就一般,比起姑姑差远了。”
刚才的女学生不论家世容貌都算不错,在学校里也颇为受人追捧。若不是如此,也不会这么大胆主动示好,她在学校里学得新派,但再新派,敢做的最大胆的事就是拦下白明禹的车多和他接触一小会。
白明禹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吹捧她,是因为真的不觉得有多好看,女学生却误会了,以为白二少是故意的,是想引起她的注意。
白二少身材高挑修长,已经和北地的大哥一般高了,脸上五官也长开些,带了几分英气俊朗,猛一看一表人才,只要不开口说话,还是很能俘获人心。
白二坐在车里嘀咕几句:“白坐我车,还哭哭啼啼……小家子气,一点都带不出门!”
谢璟失笑,不过仔细想想虹姑娘就明白了,虹姑娘飒爽热烈的性子,和南方软糯的姑娘家完全不同。
回家路上路过一家首饰店,白二让司机停车,去买了一根发簪。
老板笑道:“您又来啦?东西还留着呢,我这就让人给您包起来。”
白明禹脸红了下,嘴硬道:“什么又来,我就是顺路,过来随便买支簪子。”
谢璟也不戳破他,溜达在一旁看了下,也挑了一块籽料雕刻的小件,问道:“还有其他款式没有?”
老板道:“有有,您稍等。”
老板很快端出来一小盒羊脂玉雕的饰物,都是顶好的羊脂玉,只是价格昂贵,若没有大客户平日都收起来。也是因为白明禹买了价值不菲的一根发簪,老板见他们同行,二话不说就都拿出来了。
谢璟挑了一只小玉鱼儿,衔着尾巴,浑圆可爱,鱼首那带了一点皮料,看起来像是化鳞一般金灿灿的。
老板笑道:“这个好,鱼最招财,遇水则发,老板好眼力。”
白明禹收下簪子盒,小心包好贴身收着走过来,谢璟也买了玉鱼,不过拇指肚大小,他没要盒子,只另要了一条五彩手绳。
谢璟看了他怀里的小盒子,又见白二眼角眉梢带着喜气的样子,有些好笑。
二少爷对情也不是完全不开窍,只是分对谁。
白明禹没等走出店门,就按耐不住,偷偷对谢璟道:“哎,小谢,你知道我为什么买这个吗?姑姑上个月给我写信了,你说她都这么主动了,我不买点东西也不好,对吧?”他美滋滋的,伸手拍了下首饰盒。
虹姑娘的信是群发,九爷那边几乎半月一封,十分规律。
谢璟也没多说,只笑着点头称是。
晚上到家,稍晚了些,九爷坐在那等他们。
白明禹规规矩矩请安,坐在下首,他这么坐了,谢璟也学他。
九爷道:“自己家里,不用这么拘束,坐近些吧。”
白明禹答应一声,和谢璟一同挨着九爷坐下,开始用饭。
谢璟吃得很香,九爷鼻尖微动,抬眼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谢璟挑食不明显,但也能看出避开青菜,九爷淡声道:“不要只吃眼前这一盘,吃菜。”
谢璟筷子顿了下,又夹了一筷青菜。
白明禹今日高兴,吃过饭还想找谢璟倾诉一下感情,白天时候只顾着谈公事,没来得及谈他的爱情故事,现在白二迫不及待想跟谢璟也分享一下。
谢璟看了九爷,九爷点头道:“去吧,早点回来。”
白明禹就住在附近一栋洋房,离着不过百十步的距离,来去十分方便。
等谢璟一进门,白二就迫不及待给谢璟看了一下姑姑给自己写的那封信,谢璟愣了下:“我看?这不大方便吧?”
白明禹一心炫耀:“无妨,你是自己人,我只给你一个人看。”
谢璟展信瞧了,还真没什么不能公开的。
虹姑娘担心车行和九爷,交代了许多事情,信纸用了三页,两页讲了车行,一页提点白二去给九爷准备时节礼物,叮嘱他端午将至,务必多费心照顾周全,也就落款前头一行跟他客气了一句。
白明禹得意指着一行,对谢璟道:“你瞧这里,她让我去给九爷置办节礼,瞧见没有?”
谢璟道:“然后?”
白明禹:“你没看见她用的词儿吗,她说‘咱们’,嘿嘿。”
谢璟:“……”
谢璟觉得二少爷真是容易知足,一个词,就脑补出一场大戏,只看他现在幸福的样子,怕是已经想到将来孩子抓周如何布置了。
白明禹这里有酒,谈感情,最宜配酒。
他知道谢璟酒量不好,拿了一坛度数极浅的清酒,拽着谢璟吐露心事。
情窦初开的小伙子,愣头愣脑,但满腔赤诚。
一丁点细小的滋味,都能美得说上半日。
但渐渐的,喝了半坛酒之后,二少爷的情绪也落下去一些,叹道:“小谢,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和姑姑还有一段路要走。”他拧眉想了片刻,“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吧,也不是不努力,就是努力了挺久,也不见什么进展。”
谢璟端着杯子不语。
“快到端午了,我还记得上一年,咱们一起吃的粽子。”白明禹趴在桌上,手指拨弄空酒杯,小声道:“小谢,我好想她。”
他说了半日,也不见谢璟反应,忍不住抬头去问:“你怎么都不理我?”
谢璟闭了闭眼:“我才要问你,你往酒里加了什么?”
白明禹:“什么都没有啊,就从老家带来的,度数很浅,也就是多存放了几年。”
黑河酒厂,向来是鹿血封酒海。
白明禹自幼食鹿肉,已经习惯了,谢璟却不同,他对鹿血极为敏感,尤其是混了酒水,已不是醉酒那么简单了。
白明禹看他片刻,也在暗自称奇,他还未见过“醉”成这样的谢璟,他虽知谢璟漂亮,但此刻才觉得九爷没看走眼,不过一点清酒就喂出了唇上一抹艳色,越是肤色冷白,越是衬得唇上殷红如血,初雪映红梅,也不过如此了。
白二心道,漂亮成这样,难怪九爷舍不得让他出去见人。
谢璟却是有些撑不住了,匆匆离开,回去找了九爷。
他在白二这里待得有些久,卧室里已熄灯,谢璟半夜摸到爷床上,胡乱解开衣服贴上去。
九爷握了他不安分的手,低声道:“喝酒了?”
谢璟唔了一声,“就一点。”
九爷没松开,只贴近了闻了闻,谢璟被激起细小的鸡皮疙瘩,脖颈上的鼻息让他喉结滚动,贴着蹭了一下,小声求他。
九爷道:“我闻着还有些别的。”
“嗯?”
“有脂粉的气味,璟儿今日还去了哪里,”九爷手往下,听着谢璟喘了一声,又问,“或者,见了什么人?”
谢璟摇头:“没有,我……我在厂子里。”
九爷手指不动,在他耳边的声音冷淡:“再想想。”
谢璟快要被他逼疯,咬了唇勉强恢复一点神智,想了片刻,哑声道:“车上,二少爷车上,有人搭车。”他断断续续说了,把知道的都讲完,身体已热得似火炉,委屈如小兽一般张口啃了九爷下巴,连以往的顾忌都不管了,顺着往下,在喉结那连咬了几口,磨出几个交错叠加的牙印。
九爷知错怪了他,但心里依旧不是滋味,他头一回这么担心一个人,攥紧了怕碎了,可放出去又怕丢了。他晚饭时候闻到谢璟身上淡淡的脂粉气味,心里想的、念的,只有一件事——
谢璟闷哼一声,埋头在九爷肩上,指节用力到泛白。
他努力咬唇把到了嘴边的声音咽下去。
但是很快,就控制不住了。
……
谢璟头一次彻夜未眠,他只是沾了鹿血,不是喝醉,记得清清楚楚。
九爷昨夜说的话,留的印子,比以往都多,像是把攒着的那些力气全都使在他身上,直到现在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天边泛白,谢璟咽了下,微微喘息。
九爷在身后拥他入怀,还未分离。
谢璟有些撑不住,低声求饶:“爷,我不成了。”
九爷亲他耳边:“最后一回。”
谢璟哽咽,声音渐渐变小,片刻后,化为闷哼。
再停下时,天已大亮。
外头人叫过一遍之后,就没敢再来打扰,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谢璟翻身躺在那,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怎样,一动不动。
九爷视线落在他身上,薄毯遮住了身上的大片青紫痕迹,他心里有些懊恼昨夜的无度,但也不知如何开口安抚,正想说话的时候,就听见谢璟哑声道:“爷,你闭上眼睛。”
九爷照做。
眼前一暗,竟是被丝带覆盖双目。
九爷配合他,听到谢璟起身的声音,只微微拧眉,但依旧没动。
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像是在衣物里翻找什么,紧跟着又察觉谢璟走回床边。
忽然手腕微凉,像是有什么被系在腕上。
谢璟飞快道:“等一会,你再看。”
九爷答应他。
片刻后,却听到门口声响,小谢竟是自己先偷跑了。
九爷取下眼前丝带,抬手看了一下腕上,是一条五彩绳,上头是一枚拇指肚大小的玉鱼儿,衔着尾巴,圆润可爱。
端午快到了,确实有系五色绳的说法,但玉却不是。
九爷指尖拨弄玉鱼,眼里的温柔要溢出来,低声道:“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这物件不是能随意送的,只为心仪之人送出,意思再明显不过。
腕戴美玉。
心有所属。
昨夜那点疑虑尽数消散,加上滋味十分不错,又得了礼物,九爷一上午心情都颇好。
喝茶或者写字的时候,也不避讳旁人,露出腕上戴着的一截五彩绳。
九爷佩戴的东西里还从未有过如此接地气的,一时不由让人多瞧了两眼,孙福管事管着私库,见过无数宝物,一时都被那一丁点儿大的羊脂玉鱼弄得迷茫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宝贝,能让九爷贴身带着?
九爷问起谢璟,孙福管事忙道:“小谢家里来信儿,跟我告了假,说回家里去一趟,下午再过来。”
九爷点头,又问:“他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孙福管事:“应不是什么大事,没听人来报,只是那个胡达还一直在周围转悠,爷,可要我找人把他赶走?”
九爷:“不用,随他去吧。西川那边查得如何了?”
孙福管事道:“回爷的话,派去西川的人今早刚回来,正在外头等着了。”
“让他进来说话。”
西川回来的人风尘仆仆衣服都未换下,那探子拱手道:“爷,谢家查到了,只是——”
九爷:“但说无妨。”
那探子拿了报纸并几张照片出来,指给九爷看,在一旁道:“这是在西川带回来的,照片费了些功夫,但也弄到几张。爷,我们去了一趟,才知道这上城谢家在西川极为有名,那十八条扁担,说的乃是蜀中盐帮,辗转打听到谢家,探访之后才发现那谢家当家人名叫谢泗泉,十分了得,全凭一人振兴了祖上基业,如今蜀中盐帮,大半船运码头皆在他掌控之下,富甲一方。只是谢泗泉性情古怪,未曾婚配,也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外甥……”
九爷拧眉:“他还有一个外甥?”若没记错,谢璟的母亲应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并无其他兄妹。
对方看了九爷,小心翼翼道:“回爷的话,谢泗泉只有一个外甥,如今养在沪市贺家。”
“哪个贺家?”
“通汇银号,贺东亭。”
九爷闭了闭眼,喉结滚动,片刻缓缓睁开:“难怪。”
难怪谢泗泉会只派了胡达一人去北地,也难怪胡达态度如此奇怪。
他们不是怕接回一个假的,而是已经养了一个假的。
探子道:“爷,我来时得到消息,谢家要往沪市运送大批井盐,谢泗泉亲自带队,往年他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到沪市,说是,说是要给外甥庆生……”
九爷闭闭眼,再睁开时已带了愤怒,拂袖把桌上摆件扫下去:“荒唐!”
谢璟生日在三月末,分明已过了。鸠占鹊巢之人,却堂而皇之占了位置,顶替姓名、人生,如今连生辰竟也改了。
探子仓皇跪下,地上满是碎瓷玉片,孙福管事也吓得不轻,小心看了九爷神色,很快视线就落在九爷手上,低声道:“爷,您的手伤了……”
九爷看了探子,淡声道:“你事情做的好,孙福,赏。”
孙福管事把嘴边的话咽下去,忙应了一声。
九爷又道:“你继续盯着谢家的船队,另外拨几人去贺家,记住,只跟着,不要让人发觉,下去吧。”
探子拱手道:“是。”
九爷在书房没再踏出,只接连叫了数人过来,其中有几位大管事,也有极为面生从未见过的人。
孙福管事远远瞧着书房,面露担忧。
与此同时。
谢璟刚到家中,推门进去,却看到李元站在那一动不敢动,只拿眼睛去看楼上期期艾艾喊了一声:“姥姥,小谢回来了。”
谢璟倒了一杯茶水,一边喝一边问他:“怎么了,我回来又不是什么奇事——”
正说着,忽然听到楼上“噔噔噔”脚步声,寇姥姥租住的房子带了一段楼梯,楼板陈旧,声音极为响亮,这脚步声明显不是老人的,谢璟心里带了警惕,看向楼梯口。
很快梯口冲出来一个年轻男人,大约二十余岁的模样,穿着件颜色鲜艳的窄袖蜀锦长袍,细带束腰,胸口佩一串白玉佛手手串,衬得人挺拔英俊,入眼尽是风流。他看向门口,一双眼睛落在谢璟身上,顿时亮了一下,上前先是仔细打量,紧跟着就要伸手。
谢璟不认得他,下意识防范。
男人愣了下,抓耳挠腮,说了几句什么,只是言语里夹杂了一些西川话,说得极快,谢璟没听清楚。
他说话的时候,谢璟也在打量他,视线落在男人左耳的宝石耳钉上,别说沪市洋派,这人就连中原打扮都不太像,太过热烈张扬。
男人放慢了语速,笑着道:“璟儿?你叫谢璟,对不对?”不知为何,面上虽笑着却红了眼眶。
楼梯口传来寇姥姥的脚步声,老太太动作慢刚走下来:“慢些,慢些,他不认得你……璟儿,这是你舅父,谢泗泉,你喊一声舅舅呀。”
谢泗泉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他抱不到谢璟,反手就抱住了老太太,亲了她满是皱纹的额头一下,特别响亮!
寇姥姥气地拍他胳膊:“少爷又胡闹!这像个什么样子!”
谢泗泉却哈哈大笑起来,抱着她转了个圈儿,:“保保,我可太高兴了!”
今日有客,寇姥姥高兴,要亲自做菜。
谢泗泉却不肯,拦住她,吩咐手下人去酒楼买了菜肴,前前后后一共来了七八位酒楼伙计,寇姥姥家里地方小,桌子上硬是叠了三层,还有些没放开,只能摆在一旁椅子上。
谢泗泉一个劲儿地盯着谢璟看,谢璟但凡抬头,对方就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住劝他吃菜。
谢璟被他瞧的有些不自在。
谢泗泉见他筷子动得慢,心里有些没底,他不知道外甥喜欢吃什么,小心问道:“璟儿怎么不吃,是不是不合口味?”说着就又要喊人。
谢璟摇头,道:“舅舅,不用了。”
谢泗泉被他喊了一声,刚要咧嘴笑,就听到小外甥又平淡说了一句:“太过浪费了。”
一句话,就让谢泗泉红了眼眶,背着谢璟偷偷擦了下,粗声粗气道:“这算什么,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舅舅也要修天梯给你摘下来!吃饭,吃饱了舅舅带你出去逛逛,你要什么,咱们就买什么!”
寇姥姥难得没有开口阻拦,只笑着看他们。
谢泗泉只顾着看谢璟,饭都吃不下几口,谢璟话少,他话多,提了好几个地方问他想去哪儿。
谢璟道:“都行吧。”
谢泗泉笑道:“那就都去。”他抬头又道:“保保一同去,还有这个,你叫什么?”
李元被吓得不轻,忙报了自己名字。
谢泗泉道:“对,李元,我听保保说你会算账,这些年做的好。”他招手让门口守着的人过来,吩咐了一句,不多时就拿了一个小匣子来,丢给李元道:“给你的见面礼。”
匣子小但极沉,李元一下没接住,“哗啦”一声掉出几根拇指粗的金条,连忙捡起来把匣子放在桌上,饭都不敢吃了。
寇姥姥护着李元道:“这也是个老实的,他不要这些,你快把钱收起来,老吓唬小孩做什么。”
谢泗泉单手托腮,笑吟吟看他们,视线最后还是落在谢璟身上:“送出去的钱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他不要,保保自己留着,买花、买衣裳。”
饭后,谢泗泉也不走,当真叫了车要陪他们一同出门逛逛。
谢璟挨着寇姥姥,低声问了一句:“姥姥,‘保保’是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叫你?”
寇姥姥握着他手,笑道:“这是西川那边的一种称呼,当初算了八字,说我八字好,能保佑小姐和少爷,让他们拜了我做保嬢。”
谢泗泉从前头回头道:“可不是一直护着我和姐姐,若没有保保,我又怎么能见到璟儿?”
寇姥姥听到他说,叹了口气:“可惜我也只护住了璟儿,小姐她……”
谢泗泉忽然开口打断她道:“车来了。”他叫了人力车,护着寇姥姥让她坐上去,自己硬跟谢璟挤在一辆上,谢璟跟他不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谢泗泉也搜肠刮肚,过了片刻才试探问道:“我听说你晕车,坐这个行么?”
谢璟点点头,又道:“其实晕的不厉害。”
只要他开口,谢泗泉就高兴,笑了道:“那回头舅舅送你一辆汽车。”
谢家主说的回头,当真是字面意思上的两个字,刚跟谢璟说完就让车夫调转车头往回跑,直奔沪市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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