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斗乡原为驿站, 来往的客商入秋后不断,提供住宿的房舍多,饭菜尚还可口。
大厅里摆了许多桌子, 供客人喝茶吃早点。
昨夜已几家商号打着火把归家, 留下的只是少数, 大厅里人不多,包厢里更少。
九爷起身收拾整齐,独自一人离开房间。
大约是家里长辈在这里, 谢璟半夜坚持回自己房间休息,没睡在这里。九爷一早就起来去大厅看了下, 也未见到谢璟,倒是碰见了打着哈欠下来找东西吃的白明禹, 站在那喊住了,问道:“为何如此狼狈?”
白明禹衣衫齐整,但是人确实没什么精神,脸上倦意正浓,头发也翘起来一点, 虽然用水压过,依旧倔强支棱着。他跟九爷问了好,站到跟前小声道:“爷, 我昨天晚上守了一夜,天亮才睡了一小会儿。”
九爷想了片刻, 才想起让白明禹昨天夜里守着两个醉鬼的事, 笑了问:“黄先生他们如何了?”
白明禹:“爷放心, 黄先生昨天夜里困了就趴在桌上睡了,我背着回去送下了,现在还未起, 只怕要睡到晌午。曹公子也差不多,昨天实在喝多了些……”他说完之后,打量左右无人,又小声告状,“昨儿半夜,本来要散场的,谢璟他舅舅让人搬了三大坛西川烈酒来。”
九爷:“谢家主为人热情。”
白明禹张了张嘴,没敢吭声。
昨儿晚上黄先生和曹云昭几杯西川酒下肚就晕乎乎的坐在那只知道傻笑,大部分酒都被谢泗泉灌到了他嘴里。谢家主也不知道怎么了,逮着他不放,大半夜非要和他划拳玩儿骰子。他起初还想让一让,但很快就发现技不如人,压根被按在那打,划拳输了太多,喝得眼睛都直了,连谢舅舅的手都看不清楚,早上起来更是头痛欲裂。
九爷让人煎了一杯热茶给他,坐下吃些东西。
西川的包子小,做得点心一般,里面虽是肉馅,但面皮儿带了点甜味,白明禹一气儿吃了两笼,垫了垫肚子,稍微舒服点了。
同样早起的还有徐骏,徐二当家瞧见他们,过来一起喝了杯茶,简单聊了几句。
徐骏看了白明禹,吩咐后厨单煮了一碗醒酒汤。
白明禹喝到甜汤的第一口,就有些不习惯,慢慢咽下小汤圆嘀咕道:“这不是小谢喜欢吃的么。”
徐骏笑道:“是,不过西川一带都习惯早上吃一小碗,暖胃。”
九爷也分到一小碗,但他昨天并未多饮,对甜食也没什么兴趣,略微吃了两口就放下汤勺。
徐骏昨天见到九爷背谢璟下山,有意想问问他和谢璟在北地的过往,但三两句之后,就变成了九爷在问,他在答。
九爷:“他在西川吃的还好,住的也还习惯?”
徐骏:“都还行,璟儿以前在北地……”
九爷:“北地寒冷,比不得这里气候宜人,不过璟儿喜欢骑马上山猎兔子,他在这里也经常上山么?”
徐骏:“很少,家主带他骑过一次马。”
九爷微微拧眉,缓声道:“他最怕闷,关在家里养不好,还是要经常放他出去透透气才是。”
徐骏下意识想答应,张嘴之后才反应过来,又抿唇不吭声了。
他怎么觉得白家九爷才是谢璟的长辈,他反而成了陪衬?活像是小外甥是替白九养的一般,来西川做客游玩。
徐骏这段时间和谢璟相处融洽,这是谢泗泉的血脉亲人,自然也是他的小辈,冷不丁听白九爷说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一时也无法反驳。
白明禹吃东西快,在外也懂规矩,不敢一直凑在九爷跟前,低声说了一句就去外头办事。
徐骏看了白明禹一会,点头道:“你家里这个小辈不错。”
九爷喝了一口茶,轻笑道:“比不得谢家,人杰地灵。”
九爷赞得真心诚意,徐骏心里舒坦了。
白明禹出门的时候走得快,到了外院差点迎面撞上谢泗泉,昨天夜里被灌了太多酒,一时间瞧见谢家主下意识转身就要躲。
谢泗泉狐疑,喊住他道:“站住。”
白明禹站在那。
谢泗泉问他:“璟儿呢?”
白明禹愣了一下:“不知道啊,好像在屋里了吧。”
谢泗泉嗤了一声:“你平日眼睛都往哪儿放,什么都不知道。”他原想警告白家这傻小子几句,但想到外甥硬生生按下,视线落在白明禹那红得微肿的唇,又臭了脸色:“偷吃都不知道擦干净嘴!”
说完甩手去了院里。
白明禹傻愣愣站在那,一脸不解,下意识还擦了一下嘴角。他刚才吃汤圆太急,烫得还有点疼,可这也不至于挨骂啊,不就吃了你们西川一碗小汤圆?
上午的时候,九爷敲开了谢璟的房门,换了平时谢璟早就出现,这次确实有些反常。
九爷进去之后坐在床边,听到他咳了一声,伸手去摸他额头却被谢璟躲开一点。
九爷问:“为何躲着我?”
谢璟摇头:“没有,只是好像有些发热,怕过了病气给爷。”
九爷探手摸了一下,手背触碰下果然有发烧,他给谢璟盖了被子,找了方继武过来打针。
九爷这次随行带了医生,自己也略通药理,方继武过来瞧了之后低声道:“没什么大事,身上……咳,也无碍,只是伤口在愈合,加上这两日受了惊吓,有些轻微发烧,卧床静养两日就好了。”
方继武拿了针剂,推在针管里,九爷开口道:“我来吧。”
方继武把针给了九爷,九爷看他一眼,他怔了一瞬,退开两步,低头没问一个字。
谢璟有些迷迷糊糊,被翻过去的时候下意识按住九爷的手,九爷低声哄他:“不碍事,我轻一些。”
打完针,谢泗泉和贺东亭也找了过来。
贺东亭刚听说谢璟病了,焦急道:“昨天看着还无碍,怎么一下就病了?”
方继武解释道:“是手臂上的伤口正在愈合,怕感染发炎,刚打了针。”
九爷给他们介绍:“这是方医生,医学院林医生的高徒,擅长西医。”
贺东亭听到有医生,略微放心了点。
谢泗泉有些担心:“转斗这里什么都没有,不如先带璟儿回去,也好疗养。”
方继武道:“路途奔波,反而容易加重病情,不如留在转斗观察两日,问题不大。”
九爷道:“刚给璟儿打了一针,晚上有我看着,还备了针药,休息一晚上明天应该就能好转。”他顿了一下,又道,“以前在北地的时候,也病过两回,都是如此。”
谢泗泉没照料过那么久,贺东亭更是如此,两人即便再担心,也只能托付对方照顾好谢璟,其余做不了什么。
西川城还有事,谢泗泉不便在转斗乡久留,决定先回去,临走的时候把谢璟托付给九爷。
贺东亭倒是想留下,谢泗泉心里还记恨他,不肯让他和外甥单独相处,硬带他一同回了西川。除了贺东亭,谢家主动身的时候还邀请了黄先生和白明禹,黄先生年纪大,留在这里不太方便,不如去西川城里略作休息,而白明禹则是谢泗泉点名要带的。
谢泗泉骑在马背上,手里系了五彩绳的马鞭绕了两圈拢在掌心,随意敲了两下,抬眼看了白明禹道:“我瞧着九爷身边人也多,白二少留下也帮不上什么,不如先随我去西川城做客,黄先生孤身一人,也需要你照顾是不是?”
白明禹回头看了九爷,见九爷微微颔首,不情不愿跟着去了。
徐骏留在这里,一边守着谢璟,一边奔波于云梦山一带和罗念秋商谈米粮等事,驻军几百人,加上马匹,半月嚼用需妥善安排。
转斗乡。
九爷坐在谢璟床边,正在给他念书。
桌上放了方继武的药箱,房间里只他们两个人,各家的人已经走了,一时间整片楼都安静下来。
窗外有鸟鸣声,还有竹叶被山风吹动的沙沙声响。
谢璟听了一阵,有些走神。
九爷合拢书,问他:“可是困了?”
谢璟摇摇头,笑道:“我刚来的时候,不知道外头有竹林,总疑心是下雨,还起来关了好几回窗。”他伸了手去碰九爷的,被捉起来放回被子里,只是这次九爷的手也没拿出去,在薄被里跟他牵着手,低声轻笑:“这里是和北地不同。”
“这世上还有很多地方,和北地、西川,都不一样。”
“嗯。”
“爷,我们都要好好的,别生病,我想多看看。”
“好。”
晚上的时候,九爷拥着谢璟同榻而眠。
怀里的人打了针,睡的很沉,只是依旧时不时会抖一下,像是幼崽白天受了惊吓,晚上手脚无意识地会轻微抽搐一样。九爷叹了一声,把人拢在怀里,亲了亲他,拇指划过手臂那一片露出来的肌肤,轻声安抚:“没事了,过去了。”
是他思虑不周,云梦山上战况激烈,他的小谢再本事,第一次见血也是怕的。
九爷亲他额头,也不知他能不能感觉到,只用最轻的力气安抚。
谢璟攥紧他的衣襟,额上的汗把头发沾湿,显得有几分狼狈,闭着眼睛还沉浸在梦境里。
他梦到很久以前的事。
北地战败,几座城池接而沦陷,生灵涂炭。
白家在北地三百余家铺子,尽数毁在战火中,白家半数人折损在战场上,白老将军一脉尽数战死,南坊上方的飞机轰炸声不断……
九爷带人派船在榆港争抢一线生机,但也带不了那么多的难民离开——离开之后,也无处可去。
白家隐姓埋名,分几路南下。
九爷身体开始不好,从入秋开始就咳得厉害,只能乘船,谢璟跟在身边一路照顾。
船也有到码头的时候,入蜀地的路难走,他们遇到几支商队,结伴入川,却不想还是遇到了山匪。
商队里雇了镖师,和白家护卫并不一样,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这些人故意找茬,拿话戏弄谢璟。
老镖师嬉笑道:“硬闯是不行的,那山匪厉害得很,手里枪也多,我们山里人打狼,一般要先抓只母狼来引。”
一旁的男人骂道:“老子这里没女人,有也自己享受了,轮得到他?”
有人开荤话,周围一片哄笑。
老家伙嘿嘿一笑,磕了烟袋斜看白家马车队伍一眼,视线落在一旁骑马的谢璟身上黏上就挪不开:“山上那位不爱雌的,喜欢公的。”
有人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低声哄笑了两声。
老镖师高声问:“就看这位先生,肯不肯割爱了!”
周围静了一瞬。
一只手掀开马车门帘,里头传来轻微咳嗽声但是很快就压住了,九爷喊了左右护卫,淡声道:“给我割了他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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