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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风习习,金士麒躲在江边的树荫下,痴痴地望着大船上的女人。
与小瑶分别这数月竟好似数年之久,也许是期间经历一场残酷的战乱,经历了无数的生离死别和硝烟战火,让人恍若隔世。
在夕阳照耀着帆樯缆绳的光芒之下,小瑶正轻声对旁人指示着什么。她一手遮着被暖风吹乱的发丝,婀娜地倚靠在桅杆上,忽然间笑靥如花。那是他的未婚妻子,rì思夜想的人儿。但此时此刻,相隔不过几十步的江面之隔,金士麒却徒生了一种疏离感。他痴痴地望着她,直至她被众人拥着重新走入艉舱,才缓缓闭上眼睛,不忍看到那空寂的甲板。
刘东升,那不知趣的家伙忽然凑过来,“爷在看什么?笑咪咪的。”
金士麒睁开眼睛,黯然道:“看船。”
“这是丁老爷子的座船,好像要起锚嘛。”刘东生见金士麒感兴趣,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这大船的情况。
这条大夹板船长13丈,有双层甲板,用的都是西洋软帆,据说是从荷兰番鬼手中得来的。这船是丁老西旗下最大的一条,换算成明国的定制相当于800料之重。金士麒暗自称奇,800料的份量,比龙泽号还要重一倍。
他忙问丁老西如何搞来这么一条大家伙,刘东升却说不清楚。金士麒又问那船壳的厚度,刘东升更是连忙告罪,说这就安排人去探查。
“好。越快越好。”金士麒说。
其实金士麒一直在担忧一件事情:他水营火器的威力能否攻克荷兰人的兵船。
如今水营装备的“主战兵器”有三种:雷杆、胖仔火箭弹、武腾号上的“千斤红夷炮”。雷杆的战斗部重达64斤,很是威猛。但金士麒不对它抱多大期望,因为雷杆这种武器操作复杂,危险性极高。它在历史上只是匆匆过客,从来没有过什么像样战绩。金士麒把希望都寄托在胖仔火箭弹的16斤战斗部,以及直射炮发射的5斤重的大铅弹上。
柳州水营的小伙子们曾经大量测试过火箭弹和千斤红夷炮,它们对2寸厚的靶标摧毁率都高达90%。但如果靶标增厚到3寸,摧毁率只有30%。还算凑合。如果增加到4寸,呵呵……
水营的这些兵器装备,在明国内陆的战乱中曾经所向披靡。但荷兰人的情况,无论是城堡防御还是船上的火炮数量还是船板的材料,金士麒都知之甚少,因此让他心中没底。这就好象一个生涩的小伙子,此前虽在乡下小土妹子之间春风得意。但即将迎战人高马大的洋妞了,不免会忐忑。
没想到眼前竟然有一条活生生的荷兰船,金参将真想立刻跳上去掏出卡尺测量个遍,最好拆下一块船板来实弹试一下。
但就在这时黄宽却匆匆跑过来,满脸的汗水。他此前被派去探查丁老西的消息,又绕了许多路才找到正在江边的金士麒。
见了黄宽。金士麒的心思顿时转了过来。他死死凝视着黄宽的眼睛,低声说:“快告诉我,丁老爷子此前那一番鬼话是诈那刘香佬的?”
“是真的。”黄宽无情地回答。
听到这话,金士麒如遁冰水。
黄宽说,丁老西要与郑芝龙联手之事确实不是突发奇想。他此前两个月里就曾秘密联系过福建势力,还悄悄接待过荷兰商人。刘香佬也是提前数rì就抵达了广州府,甚至今rì进攻澳门也提前告诉了丁老西。而这一切都是丁老西暗中联络的。望海阁那一众属下们也是今天下午才知晓此事,只比金士麒早半个时辰。
“与海寇为伍,他疯了!”金士麒咬牙切齿道,“他属下那什么四大金刚、十大元帅之流的,如何打算?”
“听之任之,静观其变。”黄宽淡定地说。
“他们都疯了!”金士麒恨道。
黄宽的眼神闪烁了几下,又凑过来低声说:“老爷,我还替你探听到一个消息。丁老已经发了话下来。叫新荣船场不再为难广海卫!因为军令紧急,那个姓姚的千总明rì就要带领那几条船出海,返回广海卫。”
金士麒心念如电,顿时暗叫不好。“姚守义手下那些些鱼腩弱兵,现在去外洋岂不是送死?”
“谁说不是呢。”
“如果我没猜错,外洋上已经有人得到消息,在等着截杀姚守义吧?”金士麒森然道:“黄宽。丁老西这么干,我绝不会置之不理!”
黄宽沉默片刻,却忽然指着江面上那条大船,“老爷。你认得这条船?它是丁公的座船,它的名字叫‘八仔’。”
“八……你提这干嘛?”
黄宽一笑,却说:“跟老爷你一样,丁公也是闯荡波涛之人,向来把船当作亲子来看。此前还有大仔、二仔……等等船只,它们或者沉于风浪,或者毁于战火,这八仔就是第八条船。”
“你到底要说什么!”
“老爷,你可知道这条船从何而来?”
“正想问你呢。”
“是战利品。”黄宽满脸的得意。
见金士麒满脸的不相信,黄宽便徐徐道来——
原来这条船确实曾是荷兰人的武装商船,曾于五年前参与攻打澳门之战。当时丁老西是站在葡萄牙人一边的,自然要出手相助。但他不想拼死拼活,而是要智取。他首先花重金买通荷兰船队上的华人向导,又在澳门对岸的大奚山岛设下了圈套——他召集了上千人去大奚山,把一处渔家港口搬迁到了半里之外的一处浅湾之中,那一带沙洲密布、暗礁嶙峋。为了迷惑荷兰人,丁老西甚至重新铺设了岸上的道路,搬迁了两个渔村,把当地渔民都换成了自己人,总之那码头被装扮得好似百年老渔港般亲切温馨。待一切准备妥当,就令jiān细向导引领荷兰船队入驻停泊。
“别扯了!”金士麒冷笑,“荷兰人也是行家,那水深水浅还不知道?”
黄宽笑着摇摇头,“荷兰人来时。水深十余尺,即便是千料大船也畅通无阻。但荷兰人入驻不出三rì,海水徒然降八尺,将所有的大船都困在其中。”
“大海……徒然降八尺?那是因为潮汐?”金士麒顿感惊骇,他却毅然摇头,“不可能!即便是初一十五的大潮,也不会差那么多。”
黄宽微笑着摇摇头。正要把答案说出来,金士麒却低吼一声:“别说别说,我一定能猜得到!”
金士麒发了狠了,一定要识破丁老西当年的计策,这简直是一种跨越时光的较量。他挠着头皮,问是不是大风把船吹到浅滩上?是不是人海战术运沙子填海?是不是派水鬼在敌船上挂了铅球……这太扯淡了……那是不是趁夜偷偷筑了水坝?不不。这更不现实了!无论金士麒如何猜测,黄宽只是摇头、摇头,微笑不语。
终于,金士麒哑口无言了,只用一双悲切愤恨的眼睛瞪着黄宽。
“你起初猜对了一半。”黄宽神气地说,“但不是海潮,是江潮!那年夏rì两广暴雨连绵。八月间正是洪水泛滥,珠江口内的海面比平rì高出数尺。丁老爷子事无巨细皆了然于胸,早就把时rì和涨落算得一清二楚,荷兰鬼停泊入港正值江潮凶猛之rì。等到江潮退却,他们自然就束手待擒啦!”
“嚓!”
“他们那十余条船,最后只撤了几条小的。其余的或被烧或被俘,这最大的一条就被葡萄牙人献给了丁老爷子。”
“这老妖怪……”金士麒暗道,“果然有些门道。”
“丁老爷子常说。咱生意虽然在海上,但心一定要放在岸上!时刻要掌握岸上的一切情报,无论是江河变化,米粮贵贱、边疆征伐,乃至朝廷党争、宫廷传闻,无不与咱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黄宽刻意地压低声音说:“这几十年来,他经历多少波折苦难。属下们失了一批又一批,船队毁了一波又一波,连仇家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他能挺到最后。”
黄宽最后总结道:“我等属下们都说。这老头子有通天之能,绝不是我等能揣摩。虽然他做事常让人费解,但往往到了最后,大伙儿才明白丁老爷子才是对的!所以我等心中但有疑虑,也不做多想。”
金士麒瞪了黄宽一眼,“最后这些话,才是你真正要跟我说的吧?”
“姑爷聪明!”黄宽笑道。
……
次rì上午,广海卫千总姚守义终于接收了那5条古董老船,修船的费用是此前签订的一千两银子。船场老板说他认赔了,请姚千总赶紧滚蛋,以后别再来了!姚守义大喜过望,立刻下令他那100名水兵上船片刻不要耽搁,生怕那船场老板会反悔。
广海卫位于珠江口的西侧,与澳门毗邻。从广州府出发是300里水路,约两rì行程。
这rì傍晚,姚守义的船队就在番禺港停泊过夜。为了省银子,他们自然是睡在船上。rì落rì分,姚守义站在甲板上,他一边思考人生一边了望水势。
放眼望去,只见南边的水面上赫然拔起了两座苍翠的山峦。大的如母虎横卧,小的如幼虎腾立,磅礴的江水正穿越两山之间。真是虎踞银潮独当其冲,耸立抉胥,相为犄角之势。姚守义知道,那就是“虎头门”,是珠江水系的尽头。
虎头门外就是宽阔的伶仃洋,是凶险的大海。
……
天黑之后又是天明。这一rì是天启七年,九月二十二rì。
清晨,姚守义正在监督士兵们整装出港,忽然看见江面上驶来一条大船。
那是一条十丈长的大福船,气势雄壮,身姿饱满。四根桅杆都包裹着锻铁护圈,船艏上铆接着铸铁撞角,船头上画着两只黑漆漆的怒眼,一副满世界找人拼命的模样。但奇怪的是,它的两侧船舷却用麻布帘子遮了起来,还用绳索捆得紧紧的,好象怕被风吹开。那船上没有旗号,甲板上十几个穿着小褂子的汉子正闷声地操纵着帆索,动作娴熟目光警醒。他们只用了一张前帆,在尾舵的配合下小心地靠近过来。
广海卫的士兵都指点这条粽子一样的大船说笑着,但姚守义心中却一紧,“遮遮掩掩,神神秘秘,怕是坏人!”
就在这时,那大船上忽然踱出一个男子,远远地喊道:“呀,姚千总?真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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