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继藩入了暖阁。
他心里已有些不妙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这眼神,很值得玩味。
方继藩面色如常,正色道:“臣……“
弘治皇帝摆摆手:“太子就跪在外头吧。”
“是啊。”方继藩心里发毛:“太子可怜巴巴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陛下责罚他,一定有其道理,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就跪了,外头冷,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娇弱的身子,受得住受不住。”
弘治皇帝居然乐了。
方继藩一看弘治皇帝笑了,便也呵呵的笑起来。
弘治皇帝道:“他皮糙肉厚,想来受不住的,朕确实考虑过这个情况,方卿家身子才是娇弱的很,朕才让你进暖阁里来,是怕你受不住了,来,方卿家,太子跪了,你是否站着?”
“啥,啥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方继藩心里想,自己是无妄之灾了,我有做什么吗。
“陛下。”方继藩道:“却不知陛下,何故……”
弘治皇帝冷冷目光渐冷。
方继藩心里翻江倒海,尼玛,狗皇帝,你不讲道理是不是,有话,你特么的说啊,你装什么装?你以为我方继藩怕了你?呵,我方继藩是穿越来的,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下跪?跪就跪,哼!
跪自己老丈人咋了,我方继藩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和自己的丈人!谁也别想拦我。
方继藩跪了。
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毕竟不叫方傲天,也不叫方日天。
“陛下……臣敢问……臣犯了什么罪。”
弘治皇帝捧起了《春秋》,不理他。
时间静止了。
可一想到,朱厚照跪在外头吃风,方继藩的心理平衡了许多。
萧敬面如死灰,想说什么,却是不敢开口。
………………
“刘公……刘公……”
内阁里,有人虎虎生风,快步而来。
来的乃是翰林大学士沈文。
沈文开心的不得了,方才他来待诏房办了点儿事,顺道,就来了。
刘健也是刚刚到了值房,才刚刚坐热,听到了沈文的声音。
翰林大学士,自然地位远比内阁大学士要低,没有实际的权利,可作为清流的表率,未来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刘健正想找人来说点什么呢,一听沈文呼唤,朝一旁的书吏使了个眼色,那书吏会意,请了沈文进来。
沈文眉飞色舞:“刘公,有大喜事。”
“噢?”刘健不露声色:“何喜之有啊。”
沈文美滋滋的道:“刘公猜我穿着什么?”
刘健似乎回过了一点儿味来了,笑吟吟的看着沈文:“这不是陛下钦赐的斗牛服吗?”
“不是,不是。”沈文很嘚瑟,掀起大袖,露出了黑白相间的毛衣:“你再瞧瞧。实不相瞒,这是吾儿给下官织的,我那个孩子啊,沈傲你是有印象的,惭愧的很,这个家伙……没事,居然去做女红,织了一件这么个衣服来,这叫毛衣。当然,下官不是来炫耀这个的,而是发现了一个极可怕的事。”
“……”刘健哭笑不得,其实他也很想捋起袖子告诉沈文,其实老夫也有。
沈文在这里动静这么大,以至于李东阳和谢迁都被吸引了来。
沈文道:“刘公啊,这是毛衣,乃是用羊毛织造而成,你猜这么一件毛衣,价值几何?十两银子?三两银子?还是三百个大钱。”
刘健道:“六十文一斤,是吗?”
“……”这一次轮到沈文吃惊了。
刘健捋须:“你是想告诉老夫,这衣衫,异常的保暖,穿在身上,出门在外,哪怕是天寒地冻,也不觉得冷?更可怕的事,这东西,御寒的程度,不在皮货之下,且价格之低,前所未见。不只如此,产量还是极大?”
“没错了。”沈文道:“刘公……”
刘健捋开自己的大袖:“老夫也有一件,吾儿也织了一件给老夫。”
沈文顿时尴尬。
谢迁和李东阳都很吃惊。
为啥他们都有,我们没有?
刘健叹了口气:“你还想说,这么个东西出来,咱们大明的军民百姓,可就不愁这凛冬了?其实你这话没错。”
沈文在想:“这样的宝贝,对辽东可有大用啊,在那天寒地冻的辽东,各卫每年冻死,受了风寒的,都是不计其数,这太子和方继藩,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啊,此物的价值,不在红薯之下。”
刘健也颔首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军民百姓挨饿受冻,都是我等的过失,此物,确实有利于国计民生。”
“那得入宫报喜才是。”沈文正色道:“相比于那些乌七八糟的祥瑞,这才是真正的祥瑞,作为臣子,发现了此物,怎能不赶紧去报喜,刘公,咱们得报喜去。”
刘健显得犹豫,这太隆重了吧。
沈文急了:“这衣服暖和啊,还便宜,便是下官,也得置办几身这样的毛衣了,百姓们自不必待言,他们不受冻,这是天大的福气,怎么能不报喜?”
就在刘健踟蹰之间,外头又有书吏道:“刘公,太常寺曾少卿来了。”
刘健认识这个少卿,他的儿子……好像……
刘健苦笑。
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些家伙,都会不约而同的来,在西山书院读书的子弟,有为数不少人父亲,都在庙堂吧。
到了这个份上,想赶鸭子上架,不去觐见也不成了:“那么……就去给陛下报个喜吧。”
李东阳道:“慢着,这毛衣,不妨我来试试。”
说了这么多,讲的这么神奇,李东阳也来了兴致。
谢迁激动的道:“那么,老夫也试试,沈学士,你的毛衣,脱下来。”
沈文有点舍不得,只得叮嘱:“此吾儿亲手织的,殊为不易,可要小心,莫磨坏了啊。”
………………
弘治皇帝看了片刻的书,他很沉得住气,偶尔,眼角的余光扫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尝试着,学朱厚照从前一般,低声诶哟诶哟的装死,他甚至想过,自己该抚着额头,一头栽倒在此,造成昏厥过去的事实。
弘治皇帝徐徐放下书,朝萧敬道:“萧伴伴,将太子叫进来吧。”
弘治皇帝气消了一些,昨日虽是喊打喊杀,可今日敲打了一下,终究是有些不忍,他显得平和,又对方继藩道:“方卿家,你起来吧。”
方继藩忙道:“谢陛下恩典。”
站起来,假装自己的双腿不听使唤,故意打了个趔趄,面上沉痛无比的样子。
朱厚照大喇喇的进来,中气十足的道:“父皇,儿臣来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朱厚照,语气和缓的道:“怎么样,外头冷吗?”
朱厚照想了想:“本来是想说冷的。”
“………”方继藩只听他说本来二字,便晓得自己今日肯定被这家伙坑死。
朱厚照随即又道:“儿臣若说外头冷飕飕的,儿臣身子受不了,吃了大亏,父皇定会心生怜悯,于是数落一顿儿臣,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弘治皇帝眼里写满了震惊。
他算是被这个逆子折服了。
到了如今,不见他痛哭流涕的求饶,居然在这里和自己有板有眼的讨论这个……
弘治皇帝冷冷道:“而后呢?”
他手在颤抖。
萧敬一般情况之下,观察陛下的喜怒,都是不看脸的,因为很多时候,陛下即便大怒,脸色也极平和,他看手,一看这手微颤,便晓得……要发作了。
朱厚照认真的道:“可今儿,儿臣想了想,觉得不能说冷,因为儿臣穿了毛衣来,若是说冷,岂不是说儿臣亲手织的毛衣竟是不能御寒?这是砸儿臣自己的招牌,所以……儿臣不冷,外头还没下雪呢,风也还不够大,得再过十几日,寒气真正来了,护城河都结了冰,那才是真正的冷,不过即便如此,儿臣还是不怕,因为儿臣……有毛衣!”
“……”方继藩很多时候,是很佩服朱厚照的。
比如他有时候就很坚持原则,为了坚持这个原则,他哪怕被弘治皇帝吊起来,打的嗷嗷叫,也绝不肯服输。
弘治皇帝的脸,霎时红了:“你说什么?你还敢提你做女红的事?”
朱厚照道:“是打毛衣,不是女红,女红是绣花针,这打毛衣,是这么长的针,都叫针,却是全然不同,父皇,这毛衣是好东西啊……”
弘治皇帝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跪了这么久,这个家伙,居然还是没有反省,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弘治皇帝龙颜震怒。
有错……可以,可有错而不改,这还是人吗?
萧敬一看,忙是道:“陛下,奴婢……奴婢有一言,太子毕竟年幼,何况,这女红之术,想来,太子也不甚懂,都是方继藩教授的。”
方继藩怒了,想说什么。
朱厚照却道:“胡说,谁说本宫不如他,你自己去打听打听,本宫织的最好!”
萧敬两腿一软,啪嗒跪在了地上,他……无话可说了。
弘治皇帝痛心疾首:“你……这个逆子啊!”
……………………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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