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主动走到狄仁杰的面前,
她半扬起手臂,
指了指远处的雅座,
问道;
“我请你喝一杯?”
面具的作用,不仅仅是收敛佩戴者的气息,甚至连音色都能被改变,但尽管如此,青鸟语气里的高傲依旧清晰地流露出来。
这是属于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安慰,在赢得排名后,给予失败者一定的关怀,本就是胜利者愉悦中的一部分。
“好。”
狄仁杰答应了。
青鸟似乎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对方不会接受这个邀请,更会视此为一种侮辱直接选择拒绝,但对方没有。
而且对方答应得很坦荡,反倒是显得自己有些过于倨傲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狄仁杰将这里的一切都视为游戏,他有好胜心,他会去刻意地争取排名,但那只是为了让这里的游戏变得更有意思一些;
但若是因此“恼羞成怒”,那就失去了游戏的本意。
当然,也有这位青鸟身上,给他一种淡淡熟悉感觉的因素在。
青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请。”
狄仁杰微微低头示意。
二人一同走向了雅座,六艺馆的雅座分等级,对于普通客人而言,越是高级的雅座区域花销也就越大,但可以根据排位的名次进行打折,以狄仁杰和这位青鸟的排名,折扣打到近乎比外头普通酒肆里的酒水还低。
这就可以满足那些排名不高但又舍得花钱的客人,与真正的“大佬”坐在一起的需要。
青鸟点了葡萄酒,云中的特产。
一人一杯,拿起,慢慢地喝着。
有侍者来询问是否需要屏风,但被青鸟拒绝了。
她和眼前的这位黑影,其实没什么好聊的,喝酒,也只是单纯地喝酒。
二人都戴着面具,
既然戴着面具就意味着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想隐藏身份。
所以,在这个基础下,再询问年龄、职业、等等客套话,就不合时宜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渐渐的,周遭的目光开始逐渐挪开,大家显然对两位大佬的沉默喝酒,渐渐失去了兴趣,同时,大厅的镜面投影上,开始出现新的挑战者竞技的画面。
虽然挑战者的名次和难度没有榜首之争那般高度,但足以将大家的关注给吸引过去。
而狄仁杰与青鸟,依旧在继续慢慢地喝着酒,双方都有一种默契,那就是等杯中的酒喝完,就可以互道告辞了。
这时,隔壁新落座了两个中年男子,没戴面具。
其中一位,是大理寺的官员,姓孙,狄仁杰认识。
另一位,则是长安城德顺布行的少东家,姓赵,二人是表亲。
“表哥,你就不担心自己家么?我可是听说,最近很多大人的府邸都被下了手。”
“呵,我用担心什么,我家徒四壁,贼要真来了,我都不带起床的,还得嘱托他一声走时记得关门。”
孙大人为官清廉,官声极好,但说是家徒四壁显然是夸张了,不过,按照先前被偷的那些大人的品级,孙大人现在还不够格。
“也是,也不晓得那帮贼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被抓到,现在弄得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都人心惶惶的。”
“陛下可是连身边的女官,就是那位据说可以称量天下的那位……”
“可是上官家的?”
“对,就是那位,有她加上狄大人,那帮贼子怕是蹦跶不了多久了。”
“但这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听说,是二人有什么分歧。”
“分歧?表哥可否细细说说?”
“上官家的那位既然是为陛下所派,自然希望查出到这背后的真正秘辛,凭何这股毛贼竟只对高门贵第下手?毛贼们自己难不成不晓得这些真正大人的分量么?
所以,上官家的那位,意思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将根究一网打尽,故而一直阻拦着狄大人收网。
不过日子也过得挺久了,狄大人那边怕是也不耐烦了,总不可能继续任凭那帮毛贼再嚣张下去,大理寺这边已经得了狄大人的公函,过些日子大理寺将派人协助收网。”
“狄大人做得对,管它背后有没有大鱼,先把小鱼捞起来不就晓得了么?上官家的那位到底是女人,做事真是婆婆妈妈的。”
听到这话,
青鸟微微晃动了一下手中的红酒杯。
“那位也是你能随意诋毁的?不要命了你。来人,先给我们上屏风。”
侍者抬着屏风过来,将这对表兄弟的雅座给遮挡起来,隔绝了内外。
此时,
青鸟开口道:
“都说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但这等衙门内事,竟然能够在这种场合与人随意地言说,大理寺的人,未免放纵过度了一些。”
狄仁杰有些意外于青鸟的口气,大理寺可不是寻常的衙门,眼前这个女人敢这般去点评,显然其地位不低。
“是,该管教。”
那位孙大人,狄仁杰记住了,他发去的公函里明确要求大理寺那边得保密,这样的人,官声再好,做事情上也容易出问题。
青鸟也有些意外,这“该管教”三个字说的,像是小孩子不懂事该打屁股一样,也意味着“黑影”的地位,应该也不低。
面具遮蔽之下,当然可以信口开河,反正没人能瞧出来你是谁;
但能够和自己争夺榜首的人,很难让人相信会仅仅是一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人。
“你会担心么?”
狄仁杰开口问道,他注意到,先前是盗窃案,引起了青鸟说话。
“担心什么?”青鸟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狄仁杰的意思,笑道,“担心贼人进我家?”
这世上,
怕是没有哪个贼人敢去光顾她住的地方。
“是。”
“所以,更需要抓紧将贼人绳之以法。”青鸟反问道,“也就只有早点将贼人抓起来了,这长安,才能继续太平下去,你觉得呢?”
狄仁杰却摇摇头,道:“普通的盗窃团伙不可能敢针对王公大臣的府邸,而且是只针对他们下手,幕后主谋若是不能抓住,很难做到除恶务尽。”
“这般说,你是支持那位上官家的看法了?”
狄仁杰笑道;“看来,你是支持狄大人的。”
青鸟摇摇头,道:“除恶务尽是对的,若是不知道幕后主使者真正的目的,提前收网,只会打草惊蛇,说不得过一阵子,就春风吹又生。”
狄仁杰则道:“但这群盗贼手艺精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招揽训练出来的,将他们抓住,足以让整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停止下来。
现如今长安城人心惶惶,那么多大臣白天上朝坐衙时还得担心家中的安全,已经影响到政务了,这其中间接造成的损失,不可谓不大。”
“你到底支持谁的?”青鸟问道。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青鸟放下酒杯,站起身:
“明天你还会来么?”
“不清楚,你呢?”
“排名没动的话,我就不会来了。”
狄仁杰回过头,又看了看那总榜,道:
“那明天还得你辛苦再跑一趟了。”
“好,我等着。”
青鸟离开了。
六艺馆有四扇大门,其中一扇是正门,三扇是暗门。
青鸟走向的暗门的方向,自那里走,可以防止被人跟踪,窥觑到真实身份。
狄仁杰则从正门走出,
戴着面具的他,从摊位老板那里取回自己的斗笠,戴在了头上,随即,没入了夜市的人潮之中,影迹消失。
人潮中,
一个女人默默地摘下了她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张清冷的面容。
她,
跟丢了。
那位显然很擅长反跟踪的手段,夜市的人潮,就是他最好的遮挡,可能,这会儿的他,已经摘下了面具拿去了斗笠,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正常行进着。
面具在手中转着圈,
女人微微摇头,喃喃自语:
“这令人匪夷所思的熟悉感。”
……
“大人,大理寺那边刚派人过来,您吩咐的那位姓孙的已经被问责了,接下来他将没有资格再参与到这件事之中。
另外,这是大理寺那边另外一封公函,他们将在约定的时候派遣出人手听命大人您的吩咐。”
“好。”
狄仁杰点了点头,拿起公函看了看。
李元芳退出了签押房,
但没多久,
李元芳又小跑着进来禀报道:
“大人,那个上官婉儿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么?”
女子冰冷的声音比本人更早一步进入这间签押房。
李元芳听到这个声音,背对着门嘟了嘟嘴,做了个鬼脸。
自打陛下命上官婉儿出宫协助自家大人查办这件案子以来,这个女人可没少和自家大人因意见分歧而“吵架”。
当然,他们不可能真的像街面上的妇人那般就这般吵起来,他们的争执也是客客气气的,可偏偏二人的气场争锋相对时,反倒是不如打一架来得更畅快,总之,李元芳夹在这中间,每每都会觉得很难受。
狄仁杰抬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女人,道:
“当然可以进来,但进来前,可以打一声招呼。”
“这长安城的所有衙门,都是陛下的,我进哪里需要打招呼?”
狄仁杰摇摇头,不想理她。
上官婉儿则走到狄仁杰的桌前,问道;
“狄大人,我得到消息,您已经打算收网了是么?”
“已经基本确定下一个会被动手的目标和动手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收网,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盗窃团伙的作案不可能不留蛛丝马迹,一系列的证据推导和调查之下,已经得以摸出盗窃团伙作案时的规律。
“他们的目的呢?他们的主使者呢?您总不可能天真地认为,他们真的只是觉得大户人家财货多才选择对他们下手的吧?”
“这些,可以等抓到人后再行审问。”
“打草惊蛇后就什么都晚了,敢催使人对长安达官显贵动手的存在,怎么可能不做好脱身的准备?”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继续看着?”
“我的意见和先前一样,在没真正锁定幕后主谋前,不要轻举妄动。”
“就看着他们继续对下一个目标行窃而无动于衷?”
“损失,是可以追讨回来的。”
“但造成的影响与动荡呢?
我得提醒你,这里是长安,我的职责,就是给予这座城池以安定祥和,我不可能就坐在这里,看着盗贼一个一个的目标动手,看着朝堂和民间人心惶惶而什么都不做!”
“狄大人,我也要提醒你,这里是长安没错,但这是陛下的长安,陛下派我下来,就是为了深挖幕后黑手,确认其真正的企图,而不是让我来仅仅抓几个最外围的毛贼去交差的!”
狄仁杰摊开手,看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有些疑惑,问道:“怎么?”
“陛下的旨意。”
“这是陛下的意思。”
“你是在向我传达陛下的口谕么?”
“这不是口谕,但这是陛下的意思。”
“没有旨意,也不是口谕,请恕狄某,无法听命。”
“狄大人,你非要如此么?”
“狄某的责任,就是负责长安的安定,这是陛下,也是朝廷交托给狄某的重任,陛下只是让你来辅佐我调查这起案件,并未说要让狄某听你的命令行事。
如果你一个月找不到幕后主谋,如果你一年也找不到幕后主谋,
难不成要让狄某看着那群人在长安城嚣张作案一整年?”
上官婉儿笑了,
伸手指了指狄仁杰:
“狄大人,还请你好自为之。”
“狄某很好。”
上官婉儿转身离开。
看到那个女人走了,李元芳耸了耸自己的小肩膀,对狄仁杰道;
“这次真快。”
以往的“争吵”,可不会仅仅持续这么短的时间,在前期调查中,双方都没少出现摩擦。
李元芳凑近了一些,道:
“大人,她不会去禀报陛下吧?”
狄仁杰摇摇头,道:
“陛下是不会赐予圣旨与口谕的,陛下甚至不会亲口与我说这些。”
“为何?”
“因为那是陛下,正因为陛下不方便给我明确的示下,所以才派遣她出宫过来。”
“所以,大人您何必这般较真呢?您就不怕……”
狄仁杰叹了口气,
伸手将身侧的卷宗拿出,拍了拍,
道;
“这不是较真,元芳,一连串针对王公大臣的盗窃案,影响很大,陛下过问,这是应当的,但陛下至多也就过问一下给我加一些担子限我期限破案以安人心罢了。
为何要特意将她从宫内派出来当我名义上的帮手?”
“大人,您的意思是,陛下还有其他意思?”
“这些府邸被盗窃的大人,可都是西河郡出身,无一例外。”
“西河郡……嘶……”显然,李元芳想到了什么。
“对,当年陛下登基时,西河郡诸曾爆发过一场反对陛下登基的起事,要求陛下退位,还大宝于太子。
这场起事最终被朝廷定义成叛乱,被陛下以雷霆手段派大军剿灭,但当时陛下为了安抚人心,故而未做株连,实则当时西河郡和起事者呼应联络的地方大族豪绅可谓不少。
这些年过去了,
陛下君临长安,朝政稳固,也终于可以抽出手来了,说不得,就记起了一些事。”
“大人的意思是,这盗贼的幕后,是……”
狄仁杰摇摇头,道:
“以陛下的心胸,是不屑玩这种跳梁手段的,但并不妨碍趁着这个机会,将当年没来得及或者没办法惩戒的人,现在,给还回去。”
“那这上官婉儿,她是在查案,还是在……”
“这就是我最担心的,可能,咱们是在查案没错,她可能也是在查案,只是我们双方并不是在查同一件案子。
我们查的是盗窃案,她可能查的是……当年谋反案的线索。”
“既然如此,这可能是陛下的意思,大人您为何还不配合?”
“自陛下登基以来的纷纷乱乱好不容易太平下来,如今世人也已习惯陛下的统治。
当年举国上下反对陛下登基的,何止一个西河郡啊。
如今好不容易安稳平定下来,又何必再搅起那腥风血雨?”
狄仁杰目光落在桌上的那一尊紫砚上,
喃喃道;
“我早点快刀斩乱麻将这案子破了,说不定,这场翻旧账的血腥,也就能避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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