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煊只是子弹擦伤,算不上严重,当晚就回了家。到了公馆才知道采薇去过了医院,可他不仅没见过她,这个时候人还没回来,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在医院的卫兵看到她上了谢珺的车,倒是让他不用担心她的安危。
但又因为是谢珺,另一种莫名的担忧又隐隐涌上来。
他站在窗边,有点烦躁的拿出一根烟点上,肩头的这点伤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却莫名因为那疼痛而心浮气躁。公馆外响起汽车低低的轰鸣声,两道灯光从大门外打进来。
门房的卫兵,赶紧传来开门,谢珺黑色的雪佛兰慢慢驶了进来。
车子停下,谢珺先从驾驶座下来,然后绕到对面,替采薇打开车门,手掌绅士地抵在门框上方。
采薇拽着裙子下车,笑道:“今晚真是麻烦二哥了。”
谢珺笑着摇头:“我难得出去兜个风,还得多谢你。”他顿了下,又说,“医院的事别胡思乱想,若是老三当真欺负你,我这个当哥哥的一定替你做主。”
采薇失笑:“女人嘛总是有点小心眼儿的,吹了会儿风,什么事就都没了。”
谢珺点头:“那进去吧,早点休息。”
采薇嗯了一声,转身往洋楼走去。谢珺稍稍落后她两步。
公馆昏沉的夜灯落在两人身上,在地面映出两道拉长的影子。谢珺稍稍走上前一步,两道斜斜的影子便像是帖子了一起。
谢煊正要转身离开窗边,却不经意瞥到谢珺的动作。他一派绅士地走在采薇旁边,目光定定看着地上的两道影子——两道看起来像是靠在一起的影子。
谢煊脸色一僵,心头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以至于烟头滚烫的烟灰落在的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回到楼上,采薇同谢珺挥挥手道别:“晚安,二哥。”
谢珺笑道:“晚安。”
刚刚上楼时,家里的佣人说谢煊已经出院回家,但此时两人的小套间内,却黑漆漆一片。她估摸着是人已经上床睡了,也就没开大灯,而是摸索着走到沙发,准备去开沙发旁的那盏立灯。
只是刚刚摸到沙发边,正要往立灯的方向挪去时,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轻呼着往前栽去。不过很快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抱住,没让她摔在地上,而是趴在了一双大腿上。
黑灯瞎火忽然来这么一出,采薇差点没吓破胆子,好在熟悉的气息,让她很快反应过来,她气急败坏地胡乱拍了一下:“你有毛病吗?”
她这一巴掌拍得不偏不倚,正好拍在谢煊肩膀下方,扯得他伤口一疼,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采薇手忙脚乱爬起来时,谢煊已经伸手将立灯打开,黑漆漆的屋子,顿时亮了起来。
“你不开灯坐在沙发上干什么?是觉得吓人很有意思?”心有余悸的采薇瞪了他一眼,在旁边坐下,没好气抱怨。
谢煊不置可否,只是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她,问:“听陈叔说你去医院看我了,我怎么没看到你?”
采薇本来被吓了一遭就来气,听他提这个更是火上浇油,冷笑道:“我这不是怕打扰你跟老情人叙旧么?您这伤为人家受的,有人家关心不就够了,我去看你做什么?”
若是换做往常,她这样阴阳怪气说话,谢煊不是反唇相讥,就是故意顺着她的话再逗她几句。但今晚他听到这些,却脸色反常的无波无澜,只是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跟柳如烟不是你想的那样,换作任何人在我面前有危险,我都会推开。”
采薇笑了笑道:“谢煊,说起来你这个人也是挺坦荡,为什么在柳如烟这件事上就非得遮遮掩掩?你要跟平时一样坦坦荡荡,我还瞧得起你一点。”
谢煊失笑:“你非得让我承认和柳如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男女关系,才叫坦荡?”
采薇看着他不说话。
谢煊沉默片刻:“行,你要听我说给你听。当年我现在天津讲武堂学习,因为很累很苦,每个月回北京城,我就会跟朋友一块去八大胡同喝酒。小月仙当时是一家戏园子的伶人,有时候她也会陪我们喝酒。那时候大清已到强弩之末,但我那帮京城的公子哥朋友,整日也只知花天酒地,很多话跟他们聊不来,但是小月仙一个十几岁的戏子,却很懂我,我想什么不用说,她常常都猜得到,很多事她比男人还有见解。所以我把她当做朋友,要说……红颜知己也行。”
采薇想到当初呈毓贝勒对小月仙的描述——那是一朵“解语花”。男人本就肤浅,一张美人皮加上七巧玲珑心,谁不会成为裙下之臣?难怪前有呈毓谢煊后有龙正翔,对了,还有她家那个傻青竹。
谢煊继续道:“后来呈毓要纳她做妾,当时坊间传闻呈毓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癖好,家里接连死了两个小妾。小月仙本就卖艺不卖身,自是不答应。但呈毓一个贝勒爷怎么善罢甘休?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为了帮她,一怒之下将呈毓开枪打伤,还烧了那家戏园子。外面就传是我和贝勒爷抢女人。”
其实他说的和她所听到的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他不承认两人有什么私情,只承认是红颜知己罢了。
然而,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这些名妓的爱情故事,谁不是从男人的红颜知己开始?在开放的百年后,男女之间有没有纯友谊都不好说,更别提这个时代。
他看了眼谢煊,心想他之所以只承认红颜知己,无非是让自己那段救风尘的往事,显得冠冕堂皇一些。就跟当初的青竹一样,死不承认是自己是被柳如烟美色所惑,只说是同情人家遭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当然,也许他们连自己都已经说服。
采薇没再跟他争论,只淡淡点头:“我知道了。”
谢煊歪头看了她片刻,忽然又自嘲一笑:“然而你还是不相信我。看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贪图美色的风流种子。”
采薇道:“我相不相信你不重要,你相信你自己就行。”
谢煊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你今晚跟二哥去哪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采薇道:“去苏州河边转了转了。”
谢煊皱眉道:“孤男寡女出去算什么事儿?以后离他远一点。”
采薇简直被气笑了,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道:“谢煊,你能不能别这么以己度人?你二哥其他事我不好说,但男女关系上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比我清楚?”
谢煊抬头对上她愤怒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深呼吸一口气道:“算了,我现在说什么你肯定都听不进去。”他站起身,“去休息吧。”
刚刚动了一步,就因为伤口的拉扯而吃痛地哼了声,他下意识看了眼采薇,对方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丝毫没有上来搀扶他的意思,而是冷漠地转身去了盥洗室。
谢煊看着她的背影,摇头闭了闭眼睛。
又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了半个多月,转眼进入了十一月底。全国上下都处于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包括看似安稳平常的谢公馆。
谢司令被一封电报召回了北京,两个姨太太自是跟着她一块北上。梅姨太则带着两个丫鬟回了田庄,说是身子不大好,去乡下休养。谢煊谢珺两兄弟也并不天天回来,偌大的谢公馆只有几个女眷和一众佣人听差,更加清静了。
采薇倒是不以为意,她白天大部时候在外面。刚刚帮婉清找到一间合适的铺面,正准备装潢之后,帮着她将店子开起来。
婉清的精神虽然不能说完全康复,但也好了大半,至少开店自食其力这件事,让她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这天采薇手上没什么事,早早回了公馆,吃了午饭后,就拿了本书,去后花园的长椅上看。
虽然天气早已经转寒,但南方一出太阳,就冷不到哪里去。她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看了没一会儿书,就昏昏欲睡,不知不觉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谢珺已经几天没回过公馆,今日难得没什么事,便早早回来。一进花园,就远远看到园子深处,坐在长椅上小憩的女孩儿。
他眯了眯眼睛,一步一步朝人走过去。采薇大概是睡得很熟,旁边有人靠近也没醒过来。
谢珺站在她身侧,微微低头定定看着她。女孩儿白皙的脸颊,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有种沉静而恬然的美好。
他忽然又想起那日在苏州,她在油纸伞下回头朝自己嫣然一笑的场景。
像是不由自主一般,谢珺将手伸向了采薇的脸颊。只是在距离半寸时,又猛然回过神,飞快收回了手。然后柔声唤道:“弟妹!”
采薇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满脸惺忪地看向身旁的男人:“二哥?”
谢珺笑了笑:“天气冷了,在外面睡觉小心着凉。”
采薇揉了揉额角,笑说:“本来是在看书的,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别说,还真是有点冷。”她站起身,“那我回房了。”
谢珺点头。
花园里这会儿只有两人,但是在不远处的北配楼阳台上,却有一个人将刚刚那一幕尽收眼底。
婉清本是来阳台拿东西,不经意间遥遥瞥到花园深处睡着的女孩儿,担心她着凉,正要去拿条毯子送给她,但人还没转身,谢珺的身影便进入了她的视线。
谢珺对采薇的默默凝视,以及他那只伸出又收回的手,统统都落在了她眼中。
婉清是女人,自然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
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二更,大概十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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