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周氏留了这样的话,那么无论她是否在故弄玄虚,虞父都必须去见她一面。
当日,虞父便向皇帝告假,启程前往蕉城祖宅。为此,他恰好错过了皇帝专为范秉举办的宴会。
范秉能言善道,以巧言媚上,进贡的那株人参果树,更是稀罕珍贵。皇帝年事已高,就喜爱这些所谓“延年益寿”之物,对范秉的宠信愈发深重。
宴中,懿王和荣王纷纷对范秉示好,希望能拉拢这个掌握兵权,又深受帝恩的重臣。
他们兄弟俩明争暗斗得厉害,再捎带上范秉这么个重臣,在宴会中十分惹眼。闻擎顺势收敛锋芒,隐于暗处。
此时,虞家厨房。
虞华绮正尝试着做寿桃。
她于厨艺上并不怎么精通,连最基础的揉面都揉不好,细瘦的手腕努力动作着,指尖却粘满了黏糊糊的面团,怎么也揉不光面团。
厨娘们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她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派了个最年轻的小媳妇,轻声出言,提醒虞华绮再加些面粉。
“这是怎么了?”
忽而,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厨房尴尬的气氛。
钟仪款步而入,见到被厨娘们围了一圈的虞华绮,还有虞华绮身侧,摆着的十四个歪歪扭扭的粉馒头。
她疑惑地睁大眼睛。
虞华绮顺着嫂子的视线,看到被自己做失败了的寿桃们,弯着桃花眼,丝毫不见羞赧,“嫂子,我在做寿桃。”
钟仪擅做羹汤,此刻来厨房,就是为给近日操劳过度的虞翰远炖补汤的,闻言颇有些惊讶。
她很了解自己这个小姑子,样貌是一等一的美,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娇,自幼被养得像只会喝露水的仙娥似的。
这样娇贵的姑娘,居然会下厨做寿桃?
虞华绮正忙着与黏糊糊的面团做斗争,没注意到钟仪惊讶的神色,边揉面,边问道:“嫂子,你来做什么?”
钟仪走到虞华绮身侧,仔细观察了她做的寿桃,答道:“来给你哥哥炖汤。”
言毕,钟仪又问道:“阿娇,你的寿桃,是不是做得小了些?”
寻常人家做寿桃,为图吉利,喜欢做得大些,最好大得双手都捧不住。可虞华绮做的寿桃,先不论模样味道如何,单论个头,居然和真的桃一般大小。
虞华绮正在第八次尝试,将手心的面团一分为二。
她垂首,认真分着面团,分好后,才答道:“嫂嫂,我揉不出那么大的面团。”
钟仪瞧着这小姑娘的手法,无奈摇头,这已经不是揉不出大面团的问题了。
就是这小面团蒸熟了,也不像是能入口的。
钟仪无奈,去净了手,站在虞华绮身侧,手把手地教她揉面。
那些厨娘不敢近身,又不敢对虞华绮说什么重话,哪有钟仪教得好?虞华绮揉面的手法瞬间进步不少。
钟仪见状,悄悄在虞华绮耳边问道:“阿娇这是给谁做寿桃?我仿佛记得,咱们家最近无人过生。”
虞华绮侧过脸,顽皮地朝钟仪抛了个媚眼,“你猜。”
钟仪将虞家的亲戚,虞华绮的好友都猜了一遍,却没猜出个结果。
她正要放弃,看着蒸笼里咕嘟咕嘟的滚水,忽而灵光一现,“难道是齐王?”
虞华绮轻点了点头,樱唇微微抿着笑意。
钟仪也是新婚燕尔,自然明白虞华绮的小心思。她笑而不语,默默陪着虞华绮做起寿桃。
中秋将至,因着虞父不在,虞家只有虞老夫人、虞翰远夫妻和虞华绮。
好在虞华绮和钟仪都是话多又爱闹的,陪在虞老夫人身边说说笑笑,倒也不冷清。
佳节当夜,一家人聚在一起,用着团圆宴,拆蟹赏菊,品酒祭月。
宴中,虞华绮悄悄退席。她尝着,觉得今儿的冰皮蜜蓉月饼和火腿月饼做得极好,命厨房每样多备一碟,装到食盒里,让齐王府的丫鬟悄悄送给闻擎。
闻擎送给虞华绮的丫鬟,不止处事妥帖,还有联络暗卫的密法,很快就将食盒送了出去。
中秋之夜,虞府有家宴,宫中亦有宴饮,花灯重重,笑语晏晏。
皇帝坐于最上首,指着殿中演戏的丑角,同皇贵妃说笑。
殿内正演嫦娥奔月。
以往这出戏,扮玉兔精的都是小孩儿。可今日这玉兔精,粗粗笨笨,硕大一只,脸还有些黑圆,颇为有趣。
皇贵妃被逗得明眸弯起,温温柔柔地笑了。
宴中诸人,发现这丑玉兔精后,皆捧腹大笑。
闻擎坐在皇子席间,俊朗深邃的五官却不带一丝温度,与热闹的宫宴格格不入。
“王爷。”侍立在闻擎身后的小太监忽而呈上两碟月饼,并悄声道,“虞姑娘那边送来的。”
闻擎闻言,冷眸疏离的眉眼微动,伸手取了一块冰皮月饼。
绵软甜腻,是虞华绮会喜欢的口味。
闻擎很快便用完了一块,薄唇微不可察地勾起。
从前他是吃不惯甜口的,陪那小姑娘用得多了,如今倒也觉得不错。
突然,皇帝扬声大笑。
他笑得抖着手,直指着殿中,那个脱了白兔精戏服的黝黑大汉。
原来方才那只丑白兔精,是范秉扮的。
范秉见皇帝开心,丝毫不以被取笑为耻,跪在地上,真诚祝贺皇帝万寿无疆,祝贺山河千秋永盛。
皇帝重赏了范秉,随后,懿王和荣王便双双拉拢起范秉。
闻擎冷眼看着,并不参与其中,只默默用着虞华绮送来的糕点。
仿佛糕点之中残余的些微温热,是整个冰冷荒唐宴会中,唯一的慰藉。
那厢,懿王拉拢半日,范秉却似乎同荣王更有话说一些。
懿王脸色微变,在心中骂了句不识抬举,开始四处敬酒。
楚云岚身为荣王侧妃,推脱不得,陪着懿王饮了一盏。
谁知眨眼间,楚云岚就惊叫着,软倒在荣王怀中。
闻擎没有半分惊讶,用完最后一块火腿月饼,冷漠地随着众人,将视线移到楚云岚身上。
楚云岚小产了。
在饮下懿王赐的酒之后。
殿内响起窸窣的议论声。
皇后也霎时变了脸色。她最看重子嗣,自然心疼楚云岚的胎。可她看得出,皇帝是偏着懿王的,不敢轻易出声。
皇贵妃倒无这诸般顾忌,玉面微白,美目含泪,在桌案下握住皇帝的手,“陛下。”
皇帝知道,楚云岚小产,勾起了皇贵妃的伤心事。他一时也顾不得殿内混乱,怜惜地拭去皇贵妃眼泪,“乔乔莫哭。”
中秋佳宴,皇帝为保全皇室体面,没有当场深究,而是待宴会散后,单独将几位王爷留下。
皇后察言观色,赶紧命人去查。
谁知查来查去,所有证据都指向懿王。
荣王见状,哪里肯罢休,非要懿王偿命。
皇贵妃的眼泪,也让素来偏向懿王的皇帝,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懿王一口浊气憋在心头,疾声厉色地同荣王辩驳起来。
闻擎看了会戏,等到皇帝有心软的痕迹时,才慢悠悠出言,帮着懿王说了几句话。
皇帝顺坡下驴,随手抓了个宫女当替罪羊,没对懿王施任何处罚。
至此,懿王和荣王的关系降至冰点,再无任何情分可言。
中秋已过,八月十七转瞬即至。
八月十七是闻擎的生辰,皇帝历来会给体面的。
故而当日,闻擎被召进皇宫,得了许多封赏,还被恩赐,留在宫中陪皇帝用膳。
虞华绮私下问过老管事,知道年年都是如此,皇帝一般会在申时放闻擎出宫。
她算着时辰,先在秦宅做了寿桃,放在蒸笼上蒸着。长寿面煮久了会坨,她备齐食材,只等闻擎回来,就立刻下锅。
往年闻擎是不过生辰的,从宫中归来,照常吃饭睡觉。
但今年虞华绮要给闻擎过,老管事便很有眼色地命人整治了许多菜肴。
偌大一张紫檀木长桌,摆满各色美味佳肴,老管事还特意将那个小小的寿桃,盛于珐琅花卉大碟内,放在长桌最中央。
虞华绮等了许久。
等到昏黄落日一点点坠下去,天际红光逐渐消弭,只余氤氲深蓝,也没等来闻擎。
宫中亦毫无音信。
她生出些不安来。
期间,她怕闻擎回来太迟会饿,先进厨房,煮了一碗长寿面备着。
可直到长寿面吸满汤汁,涨得几乎要溢出碗沿,闻擎还是没有出现。
虞华绮此次出门,是光明正大告诉过祖母,来给闻擎过生辰的。
夜色渐深,她迟迟未归,虞府已派人来催过两次。
老管事安慰道:“虞姑娘,您再等等。或许宫中有事,王爷绊住了脚。”
半个时辰过去,闻擎还是杳无音信。
老管事联系了暗卫,亦未收到回音。
而虞老夫人也第三次派人来催了。
虞华绮蹙着眉,勉强露出一抹笑,“我得先回去了,若闻擎哥哥回来,你让他记得吃寿桃。”
今日虞华绮来秦宅给闻擎过寿,是瞒着闻擎的。老管事为了配合,也没提前告诉闻擎。
谁知年年如常的事,今年会突然出岔子,老管事暗悔不已,只恨自己没早些告诉闻擎,误了一桩美事。
他无可奈何,只好送虞华绮出门。
虞华绮原有些失落,可坐在马车内,不知为何,心底的不安逐渐深重起来,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她正出神,倏而听到无数马蹄声,隐隐约约的,不大真切。
随即,虞府的马车停了下来。
“姑娘,路堵住了。”
虞华绮闻言,撩开车帘,只见素来热闹的南大街上,不知出了何事。百姓们拥堵在前方,进退不得,正叫骂着。
意外的,她在人群中瞥见贺昭。
虞府马车虽然华丽,却停在路边昏暗之处,不算扎眼。
可贺昭一眼就看到了。
他被闻擎派来的暗卫阻隔多日,总也见不到虞华绮。
此刻街道人群拥挤,暗卫不好施展,竟让他钻了空子,走到虞华绮车架前。
他满脸青茬,疲惫不堪,语气却很肯定。
“你知道卫敏在哪。”
虞华绮自然知道,但卫家人不说,她也不会说。
贺昭见她一脸防备,忽而扯起唇角,冰凉地吐出三个字:“安岭坡。”
虞华绮猝然怔住。
安岭坡是卫敏的埋骨之地。前世,她恨贺昭害死卫敏,任贺昭逼问数月,也没有告诉贺昭,卫敏的墓地在何处。
直到那日,她被宋家派来的人追杀,暂时躲进山林,却被发了疯的贺昭揪出,红着眼睛追问卫敏的藏在哪。
怎料却暴露了虞华绮的方位。
虞华绮自知难逃,怕唯一能证明虞家清白的证据被毁,将信封塞进贺昭怀里,告诉贺昭安岭坡三字,骗贺昭说,自己手上的信,是卫敏临终前千叮万嘱,要一同葬入坟室的。
彼时贺昭疯疯癫癫的,夺了信就跑。
他离开后,疲弱不堪,无力逃脱的虞华绮被宋家追兵灌了毒药。
贺昭突然说出“安岭坡”这个地方,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也是重生的?
虞华绮想到此处,放下车帘,不肯再理贺昭。
贺昭既然知道自己也是重生的,就更该知道羞耻,别妄图再找自己,问卫敏的下落。
可贺昭不依不饶。
隔着车帘,他寒凉的声音划破漆黑夜色,“虞华绮,难道你不好奇,为何前世你沦落到那个境地,闻擎却安安静静在封地待了两年,对此无动于衷吗?”
贺昭的声音很轻,透过车帘,却很清晰地传进虞华绮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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