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雪花密密匝匝落下来,数尺之外便已经看不清任何的景象。地上几前日刚刚冻硬的积雪之上,现在又已经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几欲没过脚脖子。这样的天气,即便是狗,也会找一个避风雪的角落将自己蜷成一团,尽量地保持体温而不会如同其它时候一样四处游荡觅食。
除了无声无息飘落的雪花,这世界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还有生机和活力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之中活动。
瞧这雪下的模样,如果一夜不停的话,明天只怕积雪便会有数尺之深。
双联城上,秦国守将连昭文站在翁城的城头,看着翁城里头密密麻麻的人群,眼角不停的抽搐着。还有人在不停的从城内进入到翁城里头,将翁城之内挤得密不透风。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双联城中的百姓,还有一些失去了战斗力的伤兵,这些人被百姓们扛着,背着,扶着,此刻都仰着头,有些绝望地看着城头之上如同一座雕像的主将连昭文。
他站在那里很久了,从这个翁城里进来第一个人的时候,他便已经站在了那里,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雪花,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眉毛上,胡子上,甚至结上了一些冰屑。
双联城是雍都的卫城之一。也是顶在最前面的第一道屏障,城虽然不大,但建造的规格却极高,十米多高的城墙全部都是由岩石砌成,每一道缝隙都灌上了糯米汤,平时有些不太重要的郡城里都没有的翁城,双联城却拥有。
明军围城已经快两个月了。或者是因为天气的原因,或者是什么连绍文不知道的情况,反正明人并没有发起规模浩大的进攻,倒是每隔那么三五天便会组织一次骚扰式的攻击。不危险,却很讨厌。
双联城不大,但却很牢固,对连绍文威胁最大的不是城外的明军,而是严寒的天气,还有日益短缺的粮食。
从雍都往这里运粮食,就是一次死亡之旅。起运一千斤,抵达这里能有一百斤就算不错了,而且还需要付出鲜血的代价。从半个月前开始的这种行动,每一次雍都城那边,都会付出数十甚至上百条性命,才能将一些有限的粮食送进双联城。
人多,粮少,连绍文不得不做出决断了。双联城内,不能再留一个闲人,包括那些在以前战斗之中受伤的失去了战斗力的伤兵。
这是一个很残酷的决定,但连绍文却不得不做出。
翁城之外,再也没有人进来了。
连绍文终于动了一下,他这一动,身上的雪花便扑簌簌的掉落下来。
“父老乡亲们,兄弟们,对不起了,对不起了!”站在翁城之顶,连绍文取下了头盔,单膝跪了下来。“城里的粮食不多了,他们,只能留给那些还能战斗的兄弟们。你们还留在城内,只有活生生被饿死。”
翁城之内,传来低低的啜泣之声,城头之上,也有士兵在捂着嘴巴低觉的发出狼一般的痛苦的嗥叫,因为翁城之中绝大部分妇孺孩子,都是他们的家眷。
“留在城中,只能是死路一条,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饿死。”连绍文站了起来:“而且大家会一起死,所以,我只能放大家出城去。”
“出城,或者会死,但也许会有一条活路。你们不是士兵,没有战斗的义务,而伤兵弟兄们,你们已经尽到了自己最大的能力,以后的战斗,也与你们没有关系了。”连绍文的声音有些哽咽。
“逃出城去,自己去寻觅一线生机。不管你们是往雍都还是去别的地方,都比呆在这里要好。”连绍文道:“我知道,外头有很多明军的斥候,但你们都只是一些普通百姓,想来,他们也不会为难你们。也许,他们还能给予你们一些帮助。”
说到这里,连绍文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低沉了下来。敌人的斥候会帮助他们吗?这个希望只怕不大,两军对垒,他们岂会帮助敌国的百姓。
但那又怎样呢?留在城中,这些人对守城不会有半分帮助,但每天却要消耗不少的粮食,哪怕就是一天一碗粥,现在的双联城也负担不起。现在的每一粒粮,都是精打细算,便是他这个主将,每天也只不过喝上两顿粥而已。如果要说他与普通的士兵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的粥会稍微的稠一些而已。
他不能不狠下心来驱逐这些人。
或者也是解放这些人。
外面的生机很渺芒,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而留在城内,这一线生机只怕也没有。他不知道这种血腥的送粮方式雍都还能坚持多久,等到雍都城内觉的得不偿失的时候,那唯一的这一点粮食也不会有了。
“开城门,送他们出去吧!”他无奈地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翁城的城门在一片号淘声中被打开,内里,无数的女人,孩子抬起泪眼模糊的眼睛,看向城头一排排的士兵,想从里面寻找到熟悉的面孔。但雪实在太大,他们唯一能看到的,便是一排排黑乎乎的影子。唯一能听到的便是上面也传来了哭泣之声。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狗。
“走吧,走吧,留一口吃食给他们吧。”一个老人弓着腰,将身上一件破乱的棉袄脱了下来,仍在了翁城之中。虽然残破,但总也还能遮蔽一点寒风,现在,他不要了,他将他留给自己还在城内的儿子。“大狗子,我把袄子留在这里了,呆会你下来拿。”
他仰起头嗥叫了一声,然后瑟缩着身子,大步向着翁城的城门走去。
城里粮食紧缺,取暖的东西更缺。在这样的严冬之中,现在的双联城里,唯一的取暖方法,便是人挤得更紧一些。虽然房子还能遮挡风雪,但却遮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风。屋里比屋外,也好不了多少。
城头之上,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爹!”
老汉却充耳不闻,消失在翁城之中。
翁城里,不少人都脱下了身上那破乱的棉袄,或者将裹在身上的毡毯丢弃,然后一个一个的哭泣着走向翁城。
这个时候,走出城墙,便意味着死亡。
不用明军来杀死他们,寒冷的天气,便足以将他们冻成一个个的冰雕。周围数十里内,除了双联城,便只有明军的军营,这样的天气,饥寒交迫的他们,哪里还有活路可走。
翁城很快就被清空了。沉重的翁城门被重新关闭,内里没有了一个人,但却留下了一层这些人丢下的棉衣,毡毯,或者棉絮。
外城的城门被打开,那些从翁城之中走出来的人,义无反顾的走出了外城门,慢慢的消逝在连绍文的视野之中。
收回看向外面的目光,连绍文看着翁城之内那些取暖的衣物,他双腿一软,堂堂一个八尺男儿,竟然号淘痛哭起来,眼泪划过脸庞,转眼便凝结成冰,然后落在他面前的石板之上,发出清脆的叮咚之声。
“保家,卫国!”他撑着刀站起来,两眼通红,像一只受伤的野狼一般对着风雪漫天的城外嘶吼着。
“保家,卫国!”城内的士兵都跟着他一齐嗥叫起来。
城外,漫天风雪之中,一小队骑兵缓缓地在雪地之中行走,这是一支明军的巡逻队。十个人,十匹马。
为首的程小鱼本来是虎牢士兵,虎牢事变之后,他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位明军士卒,他有着不错的块头,马术,箭术,单兵格斗都是上上之选,这样的人,自然是明军欢迎的对象,整编之后,他成了一位斥候小队长。
对于雍都城中的皇帝,程小鱼没有什么感觉,以前,他只知道他们都是听大将军肖锵的。秦国边军的待遇一向不怎么好,在虎牢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不同。除开肖大将军的嫡系之外,其它的部队,也过得叫花子一般,与普通的百姓相比,他们唯一好上一些的,就是还能填饱肚子。
有时候他很羡慕大将军的嫡系部队,他们有着漂亮的凯甲,锋利的武器,当然,还有永远也不会拖欠的薪饷。所以他一直很努力,想要凭借着自己的能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
对皇帝效不效忠什么的他不在意,只要能吃饱,穿暖,然后能攒一点钱,在某个合适的时候娶一个小娘子,这日子就满足了。
不过他的梦想还没有完成的时候,虎牢便变天了。他稀里糊涂的参加了军队的整编,这个时候,他的能力终于为他带来了好运,他不但被留了下来,而且被选进了最为精锐的斥候队伍之中。
他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在斥候营中,他领到了自己的所有装备,那是整整一个箱子的东西,甲胄,短刀,长刀,手弩,还有很多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当然,还有他第一个月的饷银。是明人的那种花花绿绿的票子。对这种票子程小鱼一点也不陌生,因为近一年来,这种票大便在虎牢流通,与银子一样受人欢迎。
十两,足足十两。这让程小鱼有一种在梦中的感觉。以前他每个月有一两银子的薪水,但这只是理论上的,因为秦国边军永远也不可能将薪饷发齐,就算上头当官的不克扣,也没可能全额发放。
现在,他还啥也没做,便得了以往一年的薪饷。他吃上了白馍馍,还有红烧肉。那一天,他第一次有了撑的感觉。
成为一个明国士兵,也没啥不好的,至少自己过得更好了,这便是他的第一个想法。
当然,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他终于也体会到了这份优厚也不是白白给予他的。斥候队的大队长是一个新来的明国人,他教会了程小鱼想要保住这份优厚的待遇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三个月的整训,不少与他一齐进入斥候队的人被淘汰了出去,但他去坚持了下来。每个月十两薪饷呢,在训练营中三个月,都是按时发放,从来没有拖欠过,更没有克扣过。
这三个月,程小鱼学会了很多的东西,对外面的世界也了解了不少,那个在训练之中残酷无比的大队长,在私下了里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家伙。他甚至偷偷地带着程小鱼几个表现特别出色的小队长在休沐的时候进了虎牢城逛了一回青楼,当然是他请客。
程小鱼也就是那一次终于见识到了女人的滋味。
当明国人,做明国兵,挺好的。程小鱼第一次对这个国度产生了极大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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