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霖出了病房,人没离开医院,直接坐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一直等着。他没有车。
唐奕川与三五律师一同走进停车场,律师都略倾着上身跟在他的身后,显得谦恭有礼。只有开车与上庭时才会戴眼镜,唐奕川神情温和谦逊,嘴角始终保持微微上扬的弧度,但许霖还是能够清楚发现,他的脸上根本没有一丝笑意,镜片后的眼睛淬毒似的阴鸷寒冷。
许霖掏出手机,拨了唐奕川的号码。
唐奕川与一位律师的车停在差不多的位置,他看了看手机,客气地让对方先走。律师们挨个走了,唐奕川嘴角那点弧度终于彻底被抹平了。他看着许霖朝自己走过来。
确信四下无人,他打开了车门。
许霖快步走上来,上了唐奕川的车,叫了唐奕川一声,哥。
也就这一声,让他显出一点年轻人的活力。
唐奕川迅速发动引擎,一刻不在原地停留,他说:“不是说了么,在外面不要联系我。”
语气很淡,也没什么埋怨的意思。
许霖“哦”了一声,微微耷下眼皮,脸上那点活力又消失了,他最近常露出一种茫然无措的表情,并且对之毫无办法。
唐奕川问:“你说傅云宪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没找你麻烦?”
许霖说:“没有,不仅没有,他还说要送我出国读书。”
唐奕川专注开车:“出国读书也好,如果不喜欢法律,那就换个别的专业。对了,傅云宪的徒弟贺晓璞是你对接的,你上次说他跟你提过一个判刑后不在监狱服刑的贪官,是哪个案子?”
许霖没有回答唐奕川的问题,反倒问他:“那天晚上特警突然闯来救人,是不是哥你安排的?”
唐奕川“嗯”了一声,又说:“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马上要严打了,公安本就盯那些黑社会盯得很紧。”
仿佛铁了心要追根究底,许霖继续发问,“你是不是想激怒马秉元的那些余党,让他们弄死傅云宪……”他的声音极不自然地颤抖一下,像布帛突然撕裂一道口子,“……还有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唐奕川感觉出许霖一直盯着自己,扭头看了他一眼,但他神色平静,似乎全不把对方这撕心裂肺的指控放在心上,“你失踪之后只有我揪心你的安危,恰好那边的公安有个是我的朋友,出动特警当然是为了救人,你好歹也是法律工作者,应该对我们国家的警察有点信心。”
唐奕川的回答滴水不漏,只是太过理智,太过镇定,那声“揪心你的安危”听来就不足令人相信,许霖几乎已经哽咽:“那时我才十岁,我爸跟陌生人没区别,我哥也就偶尔回国看我一眼,我之所以拼命学法律、想法设法进君汉所、甚至切掉手指也要拉傅云宪下水,只是为了让你高兴……”
“傅云宪不垮,我就不高兴。”唐奕川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又冷冷瞥他一眼,“我还要回检察院,路口的地铁站放你下车。”
工作日的工作时间,街上行人寥寥,网店冲击实体经营,曾经最繁华的商业街如今商铺关了大半,一扇又一扇的店门上贴着房屋抛售或招租这类的公告,但依旧乏人问津。
整座城市空落落的,好像到处都是北风声。
“就差一步,原本因为蒋振兴的案子,上头已经准备查他,结果那个姓马的黑社会来了这么一出,反倒让他脱了身。”到了地铁口,唐奕川停下车,对许霖说,“贺晓璞的那个案子你整理一下,回去把详细情况发给我。”
说到这里唐奕川攒了一把拳头。唐副厅长的情绪一向是很内敛的,他面无表情,但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的肉里。
许霖仍在挣扎,声音低弱:“这回他肯只身一人来救我,就算还了我家的债,我跟傅云宪已经两清了……”
“两清?”唐奕川冷冷道,“那是你哥一条命!”
“我哥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胡石银虽然跑了,但他的那些手下基本全被公安扫空了,也算报了仇,你已经是副检察长,前途一片光明,为什么还要跟傅云宪过不去,他只是一个律师——”
“你喜欢上傅云宪了,是吗?”唐奕川转头冷冷逼视许霖的眼睛。天色有点暗了,暗到仿若一块铅板,摇摇欲坠。他这张不苟言笑的脸此刻阴得与天色相若,越发令人胆战。
许霖一怔。喜不喜欢傅云宪,这个问题他没想过。但他确实羡慕着那个未曾谋面的真正的许霖。初听傅云宪救助许霖母子的那个故事,他还觉得不可思议,国内第一的腐败律师,血案累累的司法掮客,哪儿像故事里那个正义热忱的年轻法律人。他原本一直不信,再怎么说服自己入戏都没法子真正相信,直到那个晚上枪声响在耳畔,傅云宪护着他躲避枪击,他突然就信了。
他最羡慕的还是许苏。
那颗淌过泥塘依然干净的少年心,归根究底是那个愿意护着他的人,对他从来都无所保留。
“你喜欢他,”唐奕川再次逼问,“你喜欢傅云宪,是不是?”
“哥……”洪翎放弃了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是许霖,更不是许苏,想明白了这个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读法律难道只是为了报仇吗?你一次次阅卷、提审,一次次追诉、抗诉,到底是为了个人业绩指标还是为了法律正义呢?”
“我没错过。”唐奕川冷着脸,提了音量,“再说案子是法院判的,不是我!”
“我一直记得,你以前说过,我国的司法领域里还存在一些积弊,所以越是手握强权的人,越需要自我约束。他说你想成为一名检察官而不是律师,因为你想成为这样自我约束的人,在体制内作出你的努力……”洪翎撕心裂肺地哭起来,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哥……我们算了,好不好?”
“下车。”一向冷静克制的唐检察官压过去,打开车门,然后粗暴地将对方推出车外。
“马上出国,永远别再来找我。”撂下最后一句话,他扬尘而去。
道口遇见红灯,唐奕川完全没留意,险些大喇喇地闯过去。亏得两辆警车就停在边上,他及时反映过来,一脚踩下了刹车。
一位交警上来检视,原本拉长着脸,一见着他立马就客气了。
“哦,是唐检啊。”
一个系统里的,唐奕川还是副处的时候就常出现在电视上,这位交警认得他。
交警走了,唐奕川坐在车里,撑起额头。兜里手机震个不停,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这些年他是够拼的,作出的成绩有目共睹。案无大小,但凡他经手的案子一定比别人上心,也一定会让犯罪嫌疑人得到法律允许范围内最严厉的惩罚。姜书记完全不知道他的真实背景,是真欣赏他办案时的果敢与犀利。但外头人不这么看,外头盛传他是姜书记的嫡亲侄子,甚至有传他卖身上位。唐奕川从不澄清否认,甚至乐得走漏一些虚虚实实的风声。狐假虎威的寓言人人听过,他愿意让别人以为他是那只狐狸,即使狐狸狡诈、肮脏又阴险。
他快忘了自己为什么读的法律,好像就是为了升官,为了扳倒傅云宪。
这个红灯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车窗紧闭,空调也没开,唐奕川坐在车里,觉得车厢像一潭死水,他已经完全溺在里头,任何挣扎都激不起哪怕一点点幽微的水花。
雇凶杀人是公诉案件,傅云宪担任受害人的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的诉讼代理人,开庭时也坐在庭上。庭审时,他不时在那个受害人耳边低语,教他怎么说服合议庭。那个所谓的受害人本来就是黑社会,伤天害理的事干了不老少,一双手又腥又臭,结果在庭上颠倒黑白地说了一通,洪锐居然被判了重刑。洪锐雇凶打人不过一时激愤,实则跟他爸洪兆龙完全不是一路人。
唐奕川以一个法学生的身份坐在旁听席上,看着洪锐无力又绝望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找人打他一顿,他根本没有受多重的伤,他一个人就跑了……”
一个先回国念法律,一个则留在小常春藤念经济,准备毕业后回国在投行业大展拳脚;他们在美国时一起领养了十几条流浪狗,打算待两人都退休的时候,再一起开一间宠物店……
他们曾经构想过一个共同的未来,那个未来像梦一样美。
也像梦一样易碎。
他去牢里探望过洪锐,唯一的一次。洪锐挺憔悴,但挺平静,没有一见人就哭天抢地,只是一味苦笑:“跟我同仓的一个王八蛋老……老弄我……狱警看见了也不管……”
“弄”在这个语境下是个很骇人的字眼,唐奕川一下就听懂了洪锐的意思。
“你别再来看我了,也别想法子弄我出去什么的,姓胡的还有那姓傅的真的没人性,没准连你也不放过。我觉得我可能活不到出狱的时候了,我们……我们下辈子……”
没多久,洪锐就真的死在牢里了。
红灯转绿灯的时候,手机又震动起来。他早就把傅玉致拉黑了,但跟几年前的情形完全一样,他拉黑了一个号码,很快另一个号码又打了过来,傅玉致可能买了一堆新号,坚持不懈地想要一个答案。
唐奕川一直记得,法院宣判之后,被害人长吁一口气,傅云宪起身与审判长、审判员一一握手,谈笑寒暄,不难想象除了法庭上的唇来舌往,法庭外他也使了不少劲,反正国家正在打黑,案子判成这样,人人都会满意。但是当他走出法庭,他又看见傅云宪在走廊尽头的暗角,一个人靠在墙上吸烟。法庭纪律规定,案件审理时全员不得吸烟,但这个男人烟不离手,一口接着一口,浓重的烟雾遮掩着他英俊的脸庞与紧蹙的眉头,他的表情相当奇怪,好像邪恶与悲悯同在,十分荒诞。
傅玉致的电话又一次打了过来,唐奕川又一次没接。因为同父异母的关系,他很晚才知道傅玉致就是傅云宪的弟弟。
他所认识的傅玉致,皮囊花哨,真心滚烫,一直没皮没脸没心机。只要他再费点心思与傅玉致周旋,那傻小子没准儿真能把他哥卖了,何必还让洪翎编着故事接近傅云宪,费时又费劲。
但唐奕川最终还是决定分手,冷酷决绝,不留一点余地。
刀不快,麻却够乱。他怕上瘾。
一拨一拨的律师来探望傅云宪的伤势,傅云宪都见烦了,后来索性让文珺一律挡出去。不过凡事因人而异,这天病房里来了最大腕的一位,张仲良。
跟着张仲良一起来的是他的秘书,名叫小景,鲜桃似的小姑娘,一进门就甜甜喊一声,傅爷好。她是带着花来的,没让文珺搭手,自说自话地就把文珺刚刚插上的百合与康乃馨给换了,非说,花是鲜嫩的好,这放久了的,都蔫了。说完还瞥文珺一眼,眼里狼烟一片,火药味来得莫名其妙。
这种不知天高地的小姑娘文珺见得多了,一点没放心上,说了声“张律您慢坐,我先出去一会儿”,就走了。这些年多少这样的小姑娘,或图傅云宪的人或图他的地位,飞蛾投火似的扑上来,到底没一个能撬动她在君汉的地位。
“咱们傅律这会儿该称一声‘傅英雄’了?”张仲良打趣他。
“别笑我。”傅云宪丢了一根烟给张仲良,自己往嘴里咬进另一根,取打火机点燃。
张仲良近五旬的年纪,但保养不错,全无这个年纪的中年男人常见的臃肿与懈怠,还是挺精神的。但这种精神跟傅云宪那种张扬打眼的英俊比不了,一比就是云与泥,他也挺有自知之明,直接拿自己带来的小姑娘开涮:“傅律要是不当律师完全可以进军演艺圈嘛,现在不是流行美大叔款,你看小景,盯着你眼睛都直了。”
小景脸登时红了,娇俏地说了声,张律真讨厌。
张仲良哈哈大笑。简单问了问傅云宪的伤势与那天的情况,他说:“我来倒不全是为了探病,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最近针对刑辩律师出的一个《惩戒规则》?”
消息出来的时候,正是傅云宪伤重抢救那会儿,他问:“怎么说?”
张仲良让小景从包里取出一沓文件,交到傅云宪手上,“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傅云宪叼着烟,随手翻了翻手里的纸张,皱起眉头。这个规则的制定对律师尤其对刑辩律师相当不利。
继续往下翻,党报又拿律师说事,而且标题十分危险,以前只说死磕派是五害之首,这次直接放大了“刑辩律师”四个字。
“比如扩充的这条伪证罪,分明就是剥夺我们合法辩护的权利,还有新版的律师执业管理办法,已经颁布了,你也看看。”
“这个我知道,”傅云宪合上文件,把那沓文件扔回柜子上,淡淡说,“这是上头是要刑辩律师开刀了。”
“这新法一颁布,你看着,律师圈肯定得炸。”张仲良说,“
中国律坛泰山北斗式的人物,张仲良能跟傅云宪齐名律圈,自然也有他的人脉,嗅觉也相当灵敏,十|九大召开后,连着几项法律法规出台,他已经先人一步,听见党中央向刑辩律师磨刀的声音了。
“国家打黑、反贪的势头轰轰烈烈,就怕我们这些吃刑辩饭的捣乱,这么立法确实是为了严惩犯罪,保障大多数老百姓的好日子。”谁背后没一点见不得人的旧账,张仲良叹了口气,“可对我们刑辩律师来说,以后这日子可就难了。”
“前两天有人跟我说你要移民,看来是真的。”傅云宪看着张仲良,“怎么,打算激流勇退?”
“不退还行吗,按照这个《惩戒规则》,咱俩都得进去。”张仲良磕了一截烟灰,“就前两天,方勇行贿法官被抓了。”
“哪个方勇?”傅云宪回忆了一下,“省财政局长雇凶杀人案,一辩成名的那个?”
张仲良点了点头。
傅云宪不说话,眼睛低垂,修长手指揉捏着烟。
张仲良此时功成身退正是好时机,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在司法界留下了传说。张仲良移民,方勇被抓,至此,赫赫有名的“中国十大腐败律师”也就只剩下傅云宪一个人了。
意味着,靶子也只剩他一个。
“你呢?还不舍得这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张仲良又叹气,看似语重心长地劝,“也该够啦,都挣多少了,早点上岸吧。”
傅云宪仰面合上眼睛:“最近是不想再接案子了,先歇着,看看形势再说。”
小景完全不知两位律届大佬谈话内容的重要性,一直在傅云宪身边转悠,表现欲|望十分强烈。偶尔傅云宪看她一眼,她就满脸羞红,眼珠盯着傅云宪乱转。
庞景秋处处针对自己的合伙人,吃相难看,说穿了就是跟人不在一个层次上,羡慕嫉妒恨使然。但张仲良不酸,他们同样地位超然,不会为排名谁先谁后计较,更不可能再吃这种干醋。不过他问了傅云宪一个问题,也算给这花枝乱颤的小姑娘提个醒。
“你那整天刺挠的小情儿呢?”
傅大律师那位人尽皆知的刺挠的小情儿这会正在明珠台录节目。
对许苏来说,这是他在明珠台亮相的最后一期节目,原本顾念傅云宪的枪伤不想去了,但本着对引荐人刑鸣负责的态度,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站好最后一班岗。
去前,许苏问了问联系他的导演,这期的明星嘉宾是谁。
导演回说,黄舒莹。
原本籍籍无名的小明星,因为参演的一部刑侦题材的网剧爆火,人气急升,一下也跻身于小花旦的行列。
然而那位黄姓小花旦竟在节目录制前无故失联了,节目组急如只能临时找人救场。观众的喜好一夕一变,相亲节目差不多已经过气了,《缘来是你》能取得收视开门红,大半得归功于刑鸣的人气。所以刑鸣离开之后,《缘来是你》高开低走的趋势明显,流量明星越发不可或缺。
节目组几经商议动员,排除重重困难,最终在节目的录制前一夜,敲定了来救场的明星。
说来也巧,前后两位女演员还认识,姓氏都带着色儿。
白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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