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闹成这样,回程途中许苏情绪明显不高,蔫头耷脑的,下了车,跟着傅云宪回到温榆金庭的那栋大宅子里,一头就扎进浴室里洗澡。
傅云宪很难得地没跟着进来。他仰靠在沙发上,在朦朦胧胧的灯光下闭目养神,很疲倦的模样。
离开浴室,许苏便趴在床上刷白婧的新闻,一脸闷闷不乐。
可能这会儿又来了兴致,傅云宪来到许苏身后,压下上身,用手指揉弄他的腰眼,他的手势带着些许情|欲的意思,既炽热又温存。
傅云宪边抚摸许苏边问:“你最近还跟唐奕川联系着?”
许苏这阵子确实跟唐奕川走得很近,有一回还被文珺撞见了。因为他想到白婧的案子若提起公诉,保不齐还是市检二分院,与其去求傅云宪,倒不如请唐奕川帮帮忙。
方才饭桌上磕得浑身都疼,这会儿伤处尽受抚慰,反倒格外舒服,许苏云里雾里,闭着眼睛轻喊:“叔叔……”
傅云宪眼神专注,手上加了力道:“叫大哥。”
“大……”许苏一下睁开了眼,眼里迷离褪尽,生生把后话咽了回去。
“为什么,”傅云宪把许苏拨过来,正面相对,手指提着他的下巴,“为什么不叫大哥。”
许苏僵着,愣着,突然从傅云宪的指间逃开,开始大咧咧地脱衣服:“我们做|爱吧。”
刚刚洗完澡,许苏穿着宽大的衬衫和平角短裤,露着白皙的胸膛与腿根,一副干净又招人的少年模样。但傅云宪没被撩起来,直接摁住了许苏解扣子的手。
傅云宪轻柔抚摸过许苏被撞破的眉弓磕青了的脸,最后他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皱眉注视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没有话要跟我说?”傅云宪的眼睛又深又亮,像两簇炭火跳跃不定。
许苏被这样的目光冲激得浑身一颤,差点就叫出那声“大哥”了。他像受了提点似的动了动嘴唇,但最终还是没出声。
其实以前在床上,多没脸没皮的他都叫过,爸爸叔叔或者自比虞姬叫傅云宪大王,但性|交的时候,唯独这两个字,许苏觉得不合适。
什么时候才合适呢?
什么时候都不合适。
“怎么称呼有关系么,我爱你不就行了。”许苏觉得这种较真特别没意思。他试图闪避傅云宪的眼神,然而傅云宪却没放手。他强行扭过许苏的脸。
许苏不愿抬头,硬跟对方拧着,拧得脖子都快断了。他是想讨饶,或者干脆喊傅云宪一声“大哥”,上嘴皮碰下嘴皮,左右不过一个称呼,事实上绝大多数时间他已经忘了这两个字。
然而他最终选择沉默,或许是方才饭店里傅云宪的暴行又触发了大三那年的不快记忆,或许根本没有原因。
这是一个禁忌的咒语,一道圣洁的月光,不被允许触碰与侵犯。
被逼迫得狠了,许苏脱口而出:“可你不是我大哥啊……”
话一出口,许苏就悔了,他瞪大了眼睛看傅云宪,以真挚的眼神传达自己的悔恨。
许苏有点侥幸地发现,傅云宪并没有太生气。他的眼神暗了一瞬之后又恢复如初,那种凡事尽在掌握的容光又回到他的脸上。许苏悄然吁了口气,尽管傅云宪眼神黯淡的那一瞬间他惊恐得遍体起栗,尽管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个男人被人活生生剖开了胸膛,他的肉呈炭色,骨已全黑,只有一颗心还残存一点淡薄的红。
傅云宪放开许苏,轻舔了舔牙齿与嘴唇,笑了。
他不觉得愤怒或者痛苦,可能是这两种情绪都到了极致,反而觉得有意思。
能给的,都给了。为他接那些乱七八糟的案子,养他贪得无厌的母亲,他甚至不惜告诉所有人,这个人是他不可逾界的底线,是他最后一点良知。
所有人都像看个笑话一样看着他。
看来今晚傅云宪不打算继续办事,不过看着心情倒不坏,他离开床边立在窗前,点了根烟。然后问:“你是不是希望我接白婧的案子。”
网上消息那么多,傅云宪肯定早知道了这个案子,许苏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及,一下被拿捏住了七寸。惊得手足无措,愣了半晌才反问道:“你会接这个案子吗?”
月光织结成丝,勾勒着他英俊的面孔,傅云宪抽了两口烟,转过脸看许苏。他眼神脉脉,既不烦躁也无痛楚,而是尽可能地极温柔询问:“你想接吗?”
许苏一直小心翼翼地藏掖着,唯恐白婧这个久远的名字会触发他们之间的矛盾。然而眼下却是傅云宪亲自问他,他终于再藏不住了。
许苏湿了眼睛,瓮声瓮气地说:“想……”
傅云宪点点头,说:“好。”
“我这就告诉白默!”这是近来听见的最好的消息,许苏简直乐得不成人形了。他欢快地凑过头去,使劲在傅云宪脸上啄了一下。
多日来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光,许苏连蹦带跳地去摸手机,给白默打电话。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别着急,先想想怎么谢我吧……”
两天后,白默与许苏同坐在了白婧弃尸案的新闻发布会现场。两位女星都是旗下艺人,这么大的刑事案件,经济公司不得不召开发布会平息诸多谣言,发言人希望广大粉丝稍安勿躁,静待司法机关最公正的处理。
白默本来是打定主意要跟许苏翻脸的,结果他俩之间。坐在许苏身边,他撇着嘴说,我妈说了不准我给你添麻烦,你要不能让那傅律师接官司,一定有你的苦衷。
现场灯光熠熠,全是媒体记者的长枪短炮。
白默突然喊起来:“来了!来了!”
刑辩第一人出现了,许苏与白默激动地四手相握,四周记者一拥而上,一片菲林声。
傅云宪言出必践,他确实接了这个案子。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是黄舒莹家属的代理律师。
“我们将积极配合检察院,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和证据为依据,”在一片闪光灯中,傅云宪的目光划过台下的许苏,“我们将争取以故意杀人罪为犯罪嫌疑人定罪。”
许苏当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满腔热情被当头浇灭,愣怔在原地半晌,昨晚上的傅云宪似乎并无反常之处,他反复琢磨,到底哪里出错了呢?然后他猛然惊觉,如果放大那一瞬间傅云宪的眼神,他像极了重伤之后在竭力维持自己的尊严。
一直等到记者散尽,也没见着傅云宪,可能嫌外头太吵,直接从偏门走了。白默踱着脚步,来来回回,跟着许苏一起等,见傅云宪真就不再出现,抡圆了膀子就给了许苏一拳。
这一拳白默不遗余力,许苏被打得踉跄退了几步,嘴里冒出一股血腥味,后槽牙直发酸,可能是吃不住这么大的劲儿。但他没还手,试着解释:“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让我回去问问明白……”
其实他已经明白了。
回到温榆金庭,停在这栋已有一半归属于他的大宅楼下,许苏仰起头,久久盯着窗台——房内没有灯,可能傅云宪还没回来。
这夜天气倒好,满天星斗,他替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开门进屋。
阿姨也不在,这栋屋子静无一点声响,许苏开灯之后才猛然发现,傅云宪其实在家,还是新闻发布会上的那身黑色大衣深色西装,他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手里微微晃动着一只酒杯。
许苏站住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地看着对方。他的大哥回不来了。他觉得眼前傅云宪相当陌生。
“考考你。”傅云宪喝了一口杯中红酒,说,“以这个案子为例,黄舒莹因海洛因注射过量中毒,白婧是否负有作为义务?”
许苏以一种极不信任的眼光注视对方,沉默了五六分钟,才开口:“因为毒品注射发生在白婧家中,且注射的毒品由白婧提供,白婧作为行为人,对危险发生领域具有排他的支配作用,所以黄舒莹中毒,白婧负有救助义务。”
“嗯。”傅云宪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白婧又是否具备实施救助行为的能力?”
白婧在接受公安讯问时几次推翻自己的口供,先说毒品是黄舒莹自己带来的,自己根本不知其吸毒,待被警方找人证戳穿之后,又说自己虽提供毒品,便去厨房准备宵夜了,回来时黄舒莹已经倒地不起,她做了简单急救,为时已晚。
白婧说得可能是真的,但要说服合议庭恐怕很难,她从头到尾没有拨打过120电话,从黄舒莹中毒致休克致死亡,全过程中她都是冷眼旁观者。
“有。”许苏点了点头,他甚至知道傅云宪接下来要问什么,不问自答了,“然而白婧履行作为义务之后,确实具有结果回避的可能性,但海洛因急性中毒后数分钟即可死亡,白婧在面对突发状况下惊慌失措也属常情,不慎延误了最佳救助时间,应当定过失致人死亡罪,而不是故意杀人罪。”
“纳洛酮。”傅云宪在公安出具的扣押物品清单中发现了纳洛酮注射剂,这是海洛因吸毒过量者的救命圣药,一针就能迅速缓解中毒反应,他让检察院去调取白默或顾天凤近一年在白婧住宅附近医院的就诊记录,发现果然有假借顾天凤的医保卡就诊,以酒精中毒为由配取了处方药纳洛酮,也就是说,白婧并非应对这类突发状况毫无经验,相反她应该完全知道中毒后该如何迅速自救。
傅云宪说,能自救却不救人,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被害人死亡结果的发生,却仍放任不作为,使被害人完全丧失生还可能,事后为隐瞒犯罪弃尸河中,致尸体高度腐烂,脏器自溶,本案当属不作为间接故意杀人。
“这样的细节我还有很多,想听么?”傅云宪似乎根本不担心也不介意白婧的代理律师是谁,“你可以转告白家人,不用浪费精力去找什么好律师了。”
许苏动了动嘴唇,想争辩两句,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口。这事儿太荒唐了,荒唐得他嗓子直痒。
许苏转身离去,傅云宪也没出声留他。
他走到门口,听见身后传来酒杯迸裂在地的声音。
温榆金庭是环水别墅,四周有河声,夜里听来竟悲戚得像哭声,许苏停在别墅门前听了听这悲戚之声,又抬头看天,天上黑云涌动,仿佛河里的水全倒灌上了。
许苏看着云,傅云宪看着他。傅云宪站在二楼窗口,前倾上身,用手肘撑在窗前。他没什么表情,一张脸硬朗如同雕塑,只在肩膀又疼痛时才稍稍皱了皱眉——他的枪伤似乎好不了了,一阵挨着一阵的剧烈疼痛一直从肩膀钻入心脏。
许苏能感受到一直追索着自己背影的那双眼睛,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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