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日本的许霖没想到傅云宪会来看他。
先念语言,对他这个毫无基础的人来说,日语不算简单,但架不住人聪明,他学得很快。
许霖手忙脚乱地招待傅云宪进屋,他向来细心,出租屋收拾得很干净,倒不像是男生住的地方。
傅云宪落座在沙发上,抬眼环顾四周,说了声,地方不错。
许霖去给他倒水,一边说着自己也关注着国内的新闻,知道他接了黄舒莹的案子。
“水来了。”
许霖刚端着茶水凑过来,傅云宪就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一张脸带近自己眼前,细细端详。
他试图从对方脸上搜寻出自己钟爱的那副少年姿态,但很快就有点失望地发现,许霖跟许苏不太像了。
可能是被他捧在手心上宠惯了,许苏是那种特别慵懒娇俏的男孩子,唇殷红,牙雪白,嗔时眼睛溜圆,笑时又弯成月牙,“娇俏”这词儿用来形容男孩子不合适,偏在他的身上,再恰当不过。
应该是以前故意模仿,连发型神情都可劲钻研,所以才觉得像,如今剃了更短的发,脸上神情也随之硬朗起来,看着不仅不像许苏,与彼时那个许霖竟也判若两人。
冷不防被傅云宪的手指触摸脸颊,许霖浑身一颤,连拿着茶杯的手都抖个不止,几滴茶汤溅在桌面上。
“瘦了点。”傅云宪松开手,“发型不错,挺衬你的。”
“刚剪的,清爽一些。”许霖腼腆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皮。
“还是管你叫小许吧,习惯了。”傅云宪放下水杯,摸出烟盒。
许霖点点头:“叫什么都可以。”
“吃住都还习惯么?”
许霖又点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都挺好的。”
傅云宪问了问许霖近况,许霖也问了他的,知道傅云宪离开君汉之后,暂时没有自己开办新所的意思,先挂名在另一间律所,对方简直求之不得,而他也是天高海阔,一身轻松。
叼了一支烟进嘴里,傅云宪摸摸口袋,没带火儿。洪翎赶紧从兜里摸出了打火机,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敬上去。
傅云宪微微挑了挑眉,他记得这男孩子是不抽烟的。
许霖现在也不抽,但这个男人是杆老烟枪,所以他的兜里一直备着打火机,好像就为等着他的到来。
烟点着了,傅云宪抽了口烟,笑了:“不用这么恭敬,你已经不是我徒弟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许霖一下急了,“我还……还可以叫你老师吗?”
“不恨我了?”傅云宪咬着烟,随手翻了翻许霖留在桌上的作业本,他日语可以,简单的阅读不成问题。
“本来也谈不上多大的恨,我跟我爸也不太熟……”
“那就等你学成归国来帮我吧。”
傅云宪只是随口一提,但许霖一双眼睛完全亮了,跟被夜风擦亮的星斗似的,可亮过之后又倏然熄灭,他忙不迭地摇头:“我不……我不行……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傅云宪笑笑,完全不以为意:“也好,随你自己的意思。”
许霖不是不愿意重回傅云宪身边,相反他日思夜盼,简直求之不得。他现在念书的地方也有相当优秀的同性,他们玩闹在一起,肢体时常亲密接触,可他没什么心脏异动的症状,好像跟他哥也不一样,不是天生弯的。
许霖没喜欢过男人也没喜欢过女人,最该是少年情窦初开时,被他视若亲哥的唐奕川便要他一起背上那杀父弑兄的大仇,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所以经历过那个子弹呼啸的夜晚,他既惊且惧,迷茫又恍惚,早吃不准自己对傅云宪存着什么心思,唯一确信的是那人身边有个许苏,任何人都无从取代。
老话说相见不如怀念,何苦再把自己搅和进去。
傅云宪问他:“你多大了?”
许霖微微一愣:“下个月就整二十三了。”
“这么些年就为别人活着了,”对方那点心思,傅云宪可能不知道,可能是知道装作不知道,他抖落一截烟灰,又吸一口烟,“好在现在醒悟还不晚,还有往后大好的几十年,为自己考虑。”
许霖琢磨着这句话,不做声。
“我今天来一是看看你的近况,二是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可以不回答,但不必想着瞒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傅云宪笔直注视着许霖的眼睛,他的眼神像网一样,一下就把人罗进去了。
俄而,傅云宪问:“一直帮着你隐瞒身份的人,是不是唐奕川?”
离开S市前,许苏特意请求何祖平留意白婧的案子。何祖平的身体状况是愈发不行了,连着几天都在医院里输液,病床上的他叹了口气,准备上诉吧,一审若是明显轻罪重罚,引发了舆论风波,二审便会酌情改判或发回重审,这样才有机会。
何祖平舍不得这个新收的徒弟,还盼着许苏留下,跟着自己办案,许苏少不得又撒娇扮乖地喊了几声“爷爷”,伶伶俐俐的模样,总算稳住了老人家。
一直到登机那天,许苏都没见着傅云宪,据文珺说先去了日本,后来又去了别的地方,应该是有案子要办。
不见也好,他们眼下这般心境状态,见着了反倒是互相扎刺,还不如先分开一阵,交由时间把这一切的混乱与不堪,都熨得平整妥帖。
唐奕川不仅牵线搭桥让许苏踏上了去往西北的司法之路,还亲自开车送他去了机场——不得不说,这样的报复手段不光彩,但不亚于亲手往傅云宪的心口上扎刀,特别有效。
唐奕川关照许苏,当地司法环境还有待改善,民风淳朴也彪悍,他办案子要格外当心,生活上也需保重自己。
许苏动了动嘴唇,想问些什么。也是近日,他从文珺那里看见了那本检察院的教材样书,意识到被自己最憧憬仰慕的男神利用了,他的有口无心出卖了贺晓璞,继而出卖了傅云宪。
许苏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他愿意问,唐奕川未必愿意说,他已经意识到,唐奕川与傅云宪的纠葛不仅仅是检律间的矛盾,真相这东西带着锯齿,一碰一道血口子。
“唐检,你和我叔叔……”许苏自己摇了摇头,郑重道,“也都保重吧。”
许苏坐上了北去的飞机。他是从北方来的,来时豪情万丈,却没想到终像个逃兵一般逃往了更北的地方。
他扭头看向窗外。有时这座城市黑黪黪的,钢筋水泥毫无温度,过于齐楚的衣冠也显得人人冷漠。
有时这座城市则花一片柳一片,令人目眩神迷,流连忘返。
反正还是要回来的。许苏想了想,等他自己更好的时候,等他们都更好的时候,就回来。
送罢了许苏,唐奕川回到二分院自己的办公室里,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一个快递信封。
信封上没贴面单,却写了他的姓名。唐奕川打开信封,里头是张合影,合影上是三个人,洪锐、洪翎还有他自己。
他与洪锐勾肩搭背,亲密得可疑,洪翎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麻烦来了,麻烦还挺大。
他这个年纪身处这个位置,身后多少双眼睛耽耽虎视,一张同性间的暧昧合影就可能毁了他的仕途,何况洪锐还是黑社会老大洪兆龙的儿子,曾因雇凶杀人入过刑。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从他决心踏入检察系统报仇那天开始,他就知道这事儿总有一天得揭开,爬得越高越感恐惧,此刻反倒觉得胸中巨石落地,无比轻松。这阵子他步步紧逼,暴露得彻底,以傅云宪的狡诈精明,一旦发现对手是他,当然是会反击的。
不过这么一张合影到底不是铁打的证据,唐奕川不动声色对将照片收好,叫来一个人,问他方才有谁进过自己的办公室。
“没有啊,没见有人进来过。”
唐奕川眯着眼睛看对方,不说话。他曾在傅云宪身边安插过一个洪翎,保不齐傅云宪也如法炮制,允以重金收买了他身边的什么人。
小检察被领导注视得浑身不自在。唐奕川以前也冷峻,也沉默,但不比最近,最近他变得越发冷峻,越发沉默,有时甚至阴沉得近乎可怖。小检察吞了口唾沫,喊他:“唐检?”
唐奕川平复心情,缓和脸色:“你出去吧。”
“哦对了,唐检,”小检察扭头没走几步又去而复返,满面喜色地告诉他,“你领导有方,咱们公诉处荣获了市年度的‘严打整治斗争先进集体’,特别牛|逼。”
他之前就是公诉处处长,个人作风过硬,带出的队伍也相当优秀,累计荣誉无数。一个为国为民的公诉骨干、年轻干部,竟是黑老大儿子的恋人,竟还为对方背着一笔血仇,唐奕川自己都忘了自己已在这分裂的状态中沉沦多久,半晌才回过神来,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冲那小检察点了点头:“干得好。”
待小检察离开,唐奕川直接给傅云宪去了一个电话,假意寒暄一番,说已经送走了许苏,对方有话要他转达。
“外头说话不方便,”傅云宪开门见山,“你的地方,还是我的?”
“来我家吧。”唐奕川戴上眼镜,把地点定在了自己的主场。一般只在出庭或夜里驾车时才戴眼镜的唐检察官,此刻严阵以待。
尽管已经在庭上交锋多次,唐奕川对这次会面仍有个预想,它是对峙,是摊牌,但绝不是一个复仇故事的终章。他猜想傅云宪手上并没有切实证据,这样一个名律,司法系统里熟人不少,完全可以直接扳倒他,何必故弄玄虚。
所以当傅云宪说出“检察官帮助黑社会漂白身份”这样的话时,唐奕川的应对相当大方,依旧是官腔十足,毫不露怯。
唐奕川道:“11年的清网行动就暴露了这个问题,一些公安民警为了个人私利,通过非法手段隐去逃犯真实信息,冒用他人姓名身份,结果令抓捕追逃的工作困难重重。如果人民检察官的队伍里也有这样知法犯法者,理应从严问责。”
兵来将挡,镜片后的眼睛冷静犀利,一席话既镇定又漂亮,别说面前这个男人可能准备了录音来套话,即便姜书记就在身边,也少不得要夸他一番。
“不止是人民检察官,还是市检察分院的副检察长,虽不是帮助逃犯逃避法律追究,但跑不了仍是玩忽职守罪。”傅云宪叼着烟,走向窗边,伸手将窗帘完全拉开。
窗帘厚实且紧闭着,整间屋子像个茧,令人感到窒息与压抑。
“如果傅律知道这人是谁,不妨去检举他,我们院监所科有位同志对这类案子很有经验,曾火眼金睛地识破一位被‘漂白’了的B级逃犯,他可以跟你配合。”
春天快来了,高层楼下的几株白玉兰已经爆出花蕾,素雅又高洁。带着花香味的阳光一下透了进来,唐奕川不自觉地抬手遮挡。洪锐死后,他就拒绝晒太阳。
“这么大一桩新闻,媒体应该也很感兴趣。”傅云宪又抽了口烟,把没什么表情,“唐检不知道是谁么?”
“我不知道,”只当傅云宪是讹自己,唐奕川往面上笑意却不减一分,“我还是那句话,傅律如果证据确凿,找媒体还是找公安,都可以。”
“唐检记性不好,我可以再提醒你一下,那两位户政大队的民警是如何帮那位副检察长重新办理了身份证与户口本……”
直到傅云宪准确无误地报出了那两名民警的警号,唐奕川才意识到,傅云宪不是讹他,而是真的有备而来。
他这张脸素来没有太过鲜明的表情,仿佛万年冰川,再烈的阳光都晒不化,这一刻终于起了变化。
洪翎这小子居然出卖我。唐奕川在心里念出这句话,暗暗攥了拳头,他冷眼看着傅云宪,一字未发,突然去拿隔茶几上的手机,可能是想亡羊补牢料理后方事宜,而傅云宪眼明手快,挡住了他的手臂。
两个人肢体刚一接触,久积的压力一泄而出,他们像野兽一样翻滚厮杀。
唐奕川朝傅云宪猛砸拳头,傅云宪让着他似的扛了两下,然后毫不客气地还手。
唐奕川连吃了傅云宪几拳,摔下去又爬起来,屋子里的玻璃制品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傅云宪杀红了眼,捏着唐奕川的太阳穴两侧就往墙撞,一下下,后脑勺与墙壁猛烈相撞,发出骇人的声响。唐奕川比许苏高大不少,反抗也更为激烈,傅云宪几乎掌不住他。
唐奕川被撞得头晕眼花也不认输,在混乱中准确抓住傅云宪枪伤未愈的肩膀,五指用力下陷,似要隔着西装插入他的伤口。傅云宪疼得低吼一声,几乎退出几步之远。
唐奕川比他在庭上的模样还难缠,傅云宪挂彩不轻,找机会夺了茶几上的钢笔,拔了笔帽,就是凶器。
他再次将唐奕川押在墙上,笔尖扎进了唐奕川的脖子,还好不深,但鲜血混着墨水流出,又红又黑。
长时间的厮杀终于暂时休止了。两个男人都咻咻粗喘着,唐奕川被笔尖压迫着柔软的喉管,仍不驯顺地挣了两下,他恶狠狠地瞪着傅云宪:“你既然证据确凿,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为什么不直接去检举我?!”
“我当你是洪家遗孀。”傅云宪手不松一寸,仍牢牢压制对方,他两眼烧灼一般血红,以呼吸相闻的距离逼视着唐奕川,“当初我不知道洪锐不是黑社会,他的死我不是主因,但我愿意负责。”
“你不知道?胡石银的手段你不知道?他对洪锐在监狱里做的那些,你敢说你都不知道?”唐奕川鄙弃地把头转向一边,冷笑道,“我不会信的。”
“你爱信不信。”傅云宪一向懒于跟人解释,他手中的钢笔扎着唐奕川的喉咙往上顶了顶,迫使着对方与自己对视,“欠洪翎的我已经还了,欠你的……照片我给了姜书记一份,两位民警渎职的事情我瞒下了,你先保住你的官位,再来跟我算账。”
“我不受你的情,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副检察长!”脖子血流不止,唐奕川不退反进,抻着脖颈逼近傅云宪,与他几乎平视。他笑着,笑得清俊面容分外扭曲,一字一顿地说,“洪锐一条命,我们不死不休。”
捯气总算捯匀了,傅云宪放开了唐奕川,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迹。
唐奕川发现这个男人以一种说不上来的怜悯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听见他说:
“老二,你都听见了。”
傅云宪开了门,径直而去,只留傅玉致拿着手机站在门口。
正是图穷匕见。
唐奕川顺着墙壁滑下|身体,坐在了地上。傅玉致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他那勾人极了的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脖子,头,还有受了重创的脏腑,疼得要命,让唐奕川突然思绪恍惚,不合时宜地想起学生时代的一场模拟法庭。那时学校组织“以案学法”,全年级都能参与,他跟傅玉致带领各自的团队拼杀到了最后。决赛场上,两队擦肩而过之时,傅玉致不顾满座的师生,自以为没人注意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枚啤酒瓶盖,郑重如交付一枚戒指,然后他贴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声。
赢了我娶你,输了你娶我。
极小众的品牌,极冷门的年份,他随口一提自己有瓶盖收藏的癖好,而独缺的这一枚,他竟为他找来了。
一张花哨的笑脸近在咫尺,那是他被仇恨填满的黑暗日子里唯一的光明。
唐奕川与傅玉致四目相对,随后仰头后靠,干笑了两声。挺好,他终于不用再惧怕阳光了。
这个复仇的故事没有意外与辗转,没有温情与光明。一声叹息之后,傅玉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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