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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阿楚姑娘》

    跑完五公里,洗漱之后,毕文谦打算再看一会儿书就睡觉。

    刘三剑却突然出现在窗前。

    “经理,可以给弹一首歌吗?”

    “啊?天这么晚了……”毕文谦一愣。

    “在这里弹,的确会吵到人,去录音室吧!那里安静。”

    说完,刘三剑就离开窗边,径直往地下室走了。

    又愣了一小会儿,毕文谦哭笑不得地放下书,跟了出去。

    录音室里,开着灯,只有刘三剑一人,坐在钢琴前。

    戴毕文谦随手关了门,刘三剑随手拂了一串响,起身让开位置:“我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弹了《你一直在路上》。我不知道自己弹得到底好不好,我想听你弹一弹。”

    “就为了……这个?”

    毕文谦有些狐疑,但看看刘三剑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抿了抿嘴,坐上了位置。

    “其实,我的钢琴水平,也就弹弹这样一般的难度。”

    说着,他信手弹了起来。

    《你一直在路上》,原本是吉他为主,钢琴为辅的编曲。为了王京云和刘三剑的缘故,有所修改。而用钢琴弹出旋律……毕文谦不知道刘三剑这是要唱哪一出,但他还是沉浸在音乐里,弹完了曲子。

    刘三剑倚在钢琴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毕文谦,忽然唱了一段。

    “你一定在路上,征尘依然飞扬,你将儿女情长,折叠好藏进戎装。”

    “文谦,我真的很喜欢这首歌。但我的确唱不好歌。比起公司里那些女孩子,我差了太远。”

    这是实话,刘三剑并没有自谦。但毕文谦在意的却不在这里——

    “好像……这还是你第一次这么叫我?”

    确切地说,毕文谦有些吃惊。

    刘三剑难得地低着头,温柔地笑了,就像她偶尔提起自己和姐姐小时候的往事那样。

    “文谦,前几天我看见静静在找一首仲岛美雪的歌听,问了一下,她说叫《狩狐之歌》,是1980年的歌。静静也许并不太懂那首歌,只是因为你唱了,所以想学学。我也跟着一起听了一下。还专门找着日语词典翻了翻。那首歌听上去很欢快,但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欢快。”

    “刘三剑……”

    刘三剑扬起食指摇摇,继续说道:“黎华这些天一直在京城、烟tai、滨城之间往返,她一直在以斗而不破为原则做着努力。所以,很多人,特别是许多退居二线的老前辈,很喜欢她。我却不是那样的个性,做不来那么弹性的事情。所以,京城,我怕是待不下去了。这个结果,我激愤过,但现在,我坦然接受了。”

    说话间,刘三剑离开钢琴,慢摇摇地往墙边走:“文谦,你不止一次抱怨,香港那边的记者总喜欢搞大新闻。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姐姐那样尽快习惯吃早茶,但既然我就要去那儿了,既然我要和他们打交道,那索性,在我正式过去之前,就让他们搞一个大新闻吧!就当是为自己离开京城而放的烟火好了。纪念,庆祝,欢送,什么都行。”

    毕文谦心里不由一凝。

    “刘三剑,你到底想说什么?”

    突然之间,录音室里的灯,被刘三剑关掉了。

    “刘三剑?你干嘛?”

    先于声音,回答毕文谦的,是来自肩头的触觉。

    那约莫是刘三剑的手,在黑暗中摸到了毕文谦的脖子,旋即,一双手环着毕文谦的脖子,抱在了他胸前。隔着椅背,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

    没错,身材高大的刘三剑,居高临下地从背后抱紧了毕文谦的脖子。

    不松不紧的动作保持了好一会儿,毕文谦也渐渐平静下来,接受了现状。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终于,刘三剑在毕文谦左耳附近细声而言。

    “黎华不一定保护得好你,她太忙了。”

    “……我知道她非常忙,所以我绝大多数时间都宅在院子里。如果这里都不安全了,那么无论在哪里,黎华都保护不了我了。”

    “这是你喜欢的生活吗?你主动去了前线,主动去了边区。你吃着和大家一样的饭,住着和大家一样的房子。在东京,在香港,在都柏林,始终如一。你不是贪图安逸的人,也不是真的喜欢足不出户。”

    刘三剑的声音不大,却极为笃定。

    笃定得毕文谦连反驳的欲望都提不起。

    良久,他喃喃地答道:“孔子说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我想提前半生做到。自然前半生需要有所放弃。”

    “为了什么?”

    “为了成为歌神。”

    “黎华也偶尔说过想当歌神。”

    “但她为了我,将大多数时间用在和唱歌没什么关系的地方。”

    “……我一度以为她说的是场面话。”

    “黎华大约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明说过很多场面话,将来,或许会说更多。是我祝福她,长袖善舞的。”

    耳边是刘三剑深吸气的声音。

    “……真的?”

    “但她不喜欢这个说法。所以我重新组织了语言:祝她跟那帮孙子,不仅玩儿得起,而且玩儿得赢。”

    一阵安静之后,毕文谦忽然感觉到那双箍住自己脖子的手,自相环抱起来,用上了更大的劲儿,仿佛想把他攫进怀抱——如果自己坐的不是椅子而是凳子,没有那椅背将两人间隔的话。

    耳边,是深深的呼吸声。

    不是黎华那种始终如一的洗发水的味道,也不是什么传说中的体香,只是微微的人味儿。

    “文谦,我也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和那帮孙子,玩儿得起,玩儿得赢。”

    “……是吗?”

    “也许,我也只能为你做到这些了。”

    “……我无以为报。”

    “文谦,你知道吗?在知道你之前,我从小到大,在大院里,在部队里,憧憬着像爸爸和姐姐那样,为国而战。但我渐渐所闻所见的,不少是像前方吃紧,后方紧吃那样的荒唐。我很愤怒,但愤怒改变不了什么,我看到了很多问题,却没有答案,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默默做着本职工作。直到,我听到你的歌,看到你骂那些智障。如果没有你……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步那些智障的后尘也说不定。”

    无言以对之下,毕文谦轻轻盖住刘三剑箍在自己胸前的手。

    “我就要走了。像万鹏去北方一样,去南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能够再像现在这样和你在录音室里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了。你给黎华写过诗,更写过歌。你甚至给姐姐也写过半首歌……我也想要,一首,一首就好,可以吗?”

    这样的要求,出乎毕文谦的意料之外,好吧,从突然出现在窗前开始,她就不同于平日。稍微用力握着刘三剑的手腕,毕文谦思考起来,想着她一直以来的点点滴滴,自己看到的,以及自己听说的。

    良久,毕文谦索性借花献佛,既像是鼓励,也像是征询:“且持梦笔书奇景,日破云涛万里红?”

    安静中,几个呼吸之后,刘三剑忽然将下巴紧紧印在毕文谦肩头,头发不断地磨蹭着毕文谦的耳廓,用毕文谦从未听到过的仿佛撒娇的口吻,得寸进尺道:“这诗只有两句,我喜欢,但不算。我还要一首歌,给我的歌!不要那么大气的,温柔一点儿,就像……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是要闹哪样?

    毕文谦没有把话问出口,只是重新思考起来。

    这一次,他思考了更久。

    最终,他伸手搭上琴键,但脖子被刘三剑从后面抱住,显然没法儿好好弹琴了。

    索性,他放开了手,就这么清唱起来。

    “在距离城市很远的地方,在我那沃野炊烟的故乡。有一个叫烽火台的村庄,我曾和一个叫阿楚的姑娘。”

    “彼此相依一起看月亮,嗅着那桂花淡淡的香。那夜的月光仍在天空发亮,今夜它却格外得让人心伤。”

    “阿楚姑娘,乡村的风里弥漫你的香,风吻过的口红欲盖弥彰,阿楚姑娘~~~~~”

    “时间的泪眼撕去我伪装,你可记得我年少的模样?今夜你会不会在远方,燃篝火为我守望?”

    毕文谦伸手按着自己左胸的位置,那是刘三剑右手的手背。那修长的手指,温暖,有力。

    “阿楚姑娘,乡村的风里弥漫你的香,风吻过的口红欲盖弥彰,阿楚姑娘~~~~~”

    “时间的泪眼撕去我伪装,你可记得我年少的模样?今夜你会不会在远方,燃篝火为我守望~~~~~”

    “温柔的晚风啊!请你带走我的惆怅吧……别让我追随不可遗失的彷徨,阿楚姑娘!~~~~~”

    “此时此刻你身在何方?你可记得我年少的模样?今夜你会不会在远方,燃篝火为我守望……”

    “今夜你会不会在远方,为我守望。”

    从温柔追忆到撕心,最终归于平静,仿佛暴风雨后的湖面的歌声散去,录音室里依旧一片漆黑。

    “阿楚姑娘……”刘三剑似乎在微微抽泣,“这歌叫《阿楚姑娘》,对吧?”

    毕文谦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这样的幅度的动作,紧抱着他的刘三剑显然能明白。

    “我是大悟的籍贯,计较起来,的确算是楚人,可以叫一声阿楚姑娘。”刘三剑在毕文谦耳边缓缓呢喃着,“那儿是七山一水二分田的老区,虽然算不上沃野,但的确有桂花。将来如果能有机会,我会请你去那儿看看。机会啊……也许真的只能是嘴上说说了。我会在远方,燃篝火为你守望,也为自己守望。但‘两个人的篝火,照亮整个夜晚’,会是你和谁,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相信,篝火会一直燃下去。”

    “不,不会永远是篝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是啊!你总是这么自信,这就是你嘛!”刘三剑沉醉地笑了笑,忽然问道,“文谦,你可以叫我一声三剑吗?”

    “……三剑?”

    “嗯!”刘三剑极甜地应了一声,“一声,就够了。”

    那蜜一般的声音仿佛有着余味儿。

    良久之后。

    “这首歌,我会好好记着。但我唱不好歌……如果可以的话,就让静静来唱吧!”脖子上的压迫感忽然一松,当声音再度响起时,刘三剑大约已经在录音室门口了,“文谦,我走了。出了这道门,我以后还是会叫你经理,一直叫下去,也请你叫我刘三剑,一直叫下去。我也不知道我会是哪一天正式离开京城,你也不必为我送行,我也不会再专门和你道别,一切,就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吧。‘这条冰冷的路上,有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这条寂静的路上,是深深的孤独;这条残酷的路上,到处是明枪暗箭,来自于敌人,甚至于亲友;这条恐怖的路上,随时可能跌落到深渊之中,下面除了无人铭记的黑暗,只有一根根等待着鲜活躯体的耻辱柱;这条曲折的路上,没有清高的余地,只要走下去,迟早会沾上罪名;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从门口启步,用尽一生也到不了终点,只能由后人接力走下去。’文谦,‘我知道,我明白,我愿意。’”

    门开门闭,话音散尽。

    极为反常的刘三剑从头到尾都没有去说,今晚她为什么如此反常。但毕文谦隐隐明白。

    却不能去说破,更劝不了。

    耳边仿佛还有刘三剑的味道,毕文谦十指盖着琴键,却始终没有摁出声音。

    录音室里依旧黑暗而寂静。

    但这寂静中,并不只是深深的孤独了。

    早已不是。

    真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

      BELLI,VE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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