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灼画
暗道不长,但却盘旋环绕,在绕过两个弯转后,楚琤被面前横亘的东西挡住。
尘埃之下,是一面凹凸不平的石门,楚琤上下摸索几番未果,但触动间,石门上的图案却逐渐显露出来。
那是一面由三幅图组成的石门,分三个方位呈扇状拼就而成,扇面之上,是各色紧簇繁花,虽时隔甚久,却依旧能看到初成之时的满目灼灼。
只是唯有中间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仍黯淡灰败,尚未着色。
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记忆再次重现眼前,楚琤的心头微微抽搐。
原来……她终究是在意的……
心头涌出的猜想愈发强烈而明晰,先前萌生出一丝希冀如同荒原野草,开始疯狂蔓延生长。
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凭借之物,楚琤心下一狠,将食指在一旁的珠台上用力一划,霎时间有血从指尖涌出。
抬手将指尖之血沾上石门,他沿着那蝴蝶纹路仔细描摹。
可是那指尖血实在太少太少,少得让他来不及等待。
干脆将五指齐齐划破,不过多时,那涌动的如朱砂一般的血液,便绘出一只栩栩翩飞的赤色蝴蝶。
最后一笔终了,眼前的石门也开始慢慢抖动,带累无数灰尘从上方簌簌落下。
而那只手,也已经伤痕斑驳,满布血色。
“这么简单的题你都解不出来,真是羞死人了!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待解出来了,我再见你,至于桂花青梅酿的最后一种辅料,就随缘看你在解题途中能否发现了。”
“那我要是解不出来呢?”
“那完蛋了,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
年少戏言,谁曾想一语成谶。
只是此刻,阿珵,你的题,我解出来了。
当年的话,可还作数?
看着眼前缓缓打开的石门,显露出的那抹雪衫让楚琤蓦地睁大了眼,一阵魂牵梦绕失而复得的狂喜涌上心头。
十三年来,在心中演化了无数次的谜题终于得解,但在那道身影转身的瞬间,所有的欢愉都烟消云散。
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楚琤似耗尽所有力气,不由向后踉跄两步。
颓丧迷惘如失魂落魄。
果然不是真的……
妄想……妄想啊……
“到底是当年才绝长安的宁国侯,果然不曾辜负阿珵对你的期待。”
女子执剑而立,带着几分不明褒贬的笑意看着眼前的楚琤:“只是如今这般模样,却难免有些让人失望。”
7.身份
“你不是阿珵……你到底是谁?!”
原本双眼无神的楚琤,待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霎时抬起头来,存留在眼中的,只剩下绝望、悲伤、戒备,还有愤怒与阴骘。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十三年前的事,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星眸凝冰,诛砂冷冷扫过,右手挽出一个剑花,便直直朝着楚琤直逼而来。
长剑出鞘,在珠光之下泛着幽幽寒光,那是势在必得的睥睨。
“不自量力!”
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被揭开,逆鳞被拂的楚琤冷哼一声,顺势将腰间玉笛握在手中,堪堪挡下劈头一剑。
借力猛推,在诛砂后退之时,他伸手在笛身轻按,玉骨之内猛然伸出小臂长短的细剑,在风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剑气,直击诛砂面门。
诛砂抬手相挡,折身,弯腰,便自剑下凌步滑过,长剑与细剑相碰的瞬间,发出微微颤鸣。
如是交手数次,楚琤身上已逐渐渗出血迹,那白玉笛骨剑亦被血色侵染。
而反观诛砂,也不再似先前那般从容,招架之时显出几分吃力,就连鬓角的发丝也被剑气断落。
“铛……”
一道清脆之声传来,楚琤的细剑正中诛砂腰间,但却没有刺中的触感,反似被什么东西阻挡,生出金玉之音。
抬手一挑,便见一物从诛砂腰间滚落,翻滚几下,正落在他脚下。
只一瞥,他便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而恰是这一瞬的失神,诛砂的剑已经刺中他的胸腹。
然而楚琤似不察疼痛,待被诛砂拔剑的力道顺势带倒,方才伸出手,缓缓地触向那方掉落的玉印。
待看清那上面“阳平公印”四个大字之时,他竟不自知地大笑起来。
诛砂握着剑,看着眼前突然如若癫狂的楚琤,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她的双眼不由看向左侧一处角落,但那里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心下一狠,诛砂长剑再次出鞘,在楚琤手腕一击,那方玉印便重新脱落,最终被她握在手中:“这是我的东西。”
“阳平公印,怎么可能属于你?”
楚琤蔑笑抬头,却在看清诛砂面容的那瞬,忽地容色一僵,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不可能……不可能……”
一定不是真的……
似是为了否定心头的那抹疑虑,他复又仔细地盯着诛砂,可是终难说服自己:“太像了……太像了……你……是不是叫诛砂……”
“诛砂是谁?”
猛不丁被人喊出名字,诛砂有片刻的失神,但转瞬便挑眉轻笑,掩下心头萌生的不安:“宁国侯怕是认错人了吧?”
“不会认错……我不会认错的……”楚琤阖上双眼,摇头长叹:“怎么会认错呢……我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认错呢……”
“侯爷在说什么浑话?您的女儿仪赪郡主可还等着您去相救,若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半道上认起亲来,不知会作何感想?”
诛砂嗤笑一声,真是荒唐,太荒唐了。
“你是雪竹养大的,对不对?她是不是也来了?”楚琤没有理会诛砂的嘲讽,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诛砂正要矢口否认,却听得一旁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那声音刺耳沙哑,好似木柴划过瓷器一般。
“难得宁国侯还记得我,倒不知这些年,您可还还记得我家主子?”
逝者已矣,本以为藏匿了十三年的往事,会随着那场大火化作飞灰,谁曾想今日,复又被重新揭开。
“我没有忘。阿珵的死我一直很难过,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此刻的楚琤逐步恢复理智。
“找我一个老仆做什么?从圣令降下的那刻起,主子对您,就已经彻底不抱希望了。”
一步步走近,雪竹那满布疤痕的面孔如恶煞般现于光下,烈火焚烧过的嗓音沙哑难听,道出的话语更是刺心伤肺。
自通敌叛国抄府的圣旨降下之时……不,从仪赪出生那一刻开始,阿珵就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了吧……
“我……”
楚琤片刻语塞,却顾不得雪竹话语中的嘲讽,仍旧道出道出那让他苦思十三载而不得解的疑惑:“我不在的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宁国侯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8.往事
三十年前,先帝最宠爱的贵妃难产故去,留下一对雪白玉润的儿女。
有些磨难,许是人生中冥冥定数。
到得后来,得以平安长大的,唯有那瘦弱的小皇子。
带着皇家最稀罕的父爱与愧疚,先帝给予了他最大的荣宠。
御笔赐名为珵,自幼亲自教养,十三岁封侯,十五岁赐公,号阳平,取承天之沐,顺遂安平之意,是为阳平公。
坊间有传言流出,先帝多次欲将皇位传于阳平公,幸得诸位辅政大臣以“立嫡立长”为由劝谏,再加上阳平公无心政事,方才将这出闹剧作罢。
因幼时独得先帝宠爱,是以这最小的皇子,并不讨其他皇嗣欢喜。
只除了皇后次子,也即如今的宁国侯,楚琤。
二人结缘,据说是因为一坛酒。
那时的楚琤,还不是如今人人钦羡的宁国侯。
彼时的他,也不过长安城中饮酒取乐的花花公子。
时值楚琤与同僚在楚馆取乐,恰逢店家赠与美酒一坛。二人饮罢大为叫好,欲再得饮,谁知店家却只此一坛。
后来一番打探,才得知这酒的来处,乃是刚被封公的阳平公,楚珵。
不出意外,嗜酒的楚琤就此赖上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整日间地往阳平公府跑,为的就是第一时间品上最好的酒酿。
也正是因此,原本深居简出,孤僻到从来不与人打交道的阳平公,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十五六岁的儿郎相处,并无过多忌讳,而也是在这样不经意的亲密接触中,楚琤堪破了大荣这十五年来,最大的谎言。
世人眼中俊美柔弱,甚至有些体虚的阳平公,其实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然早夭。
存活于世的,当是那据闻早已殁去的小公主。
——阿珵,是女子。
当楚琤消化完这个消息的时候,突生出几分窃喜与幸运,但随后是无限懊恼与绝望。
已经人事的他,若在不知阿珵为女子的时候,还能欺骗那样的亲昵是兄弟间的无阂,但当知道阿珵的真实身份,又如何让生出那般龃龉之念的自己,去与纯真无邪的她朝夕相对。
那层兄妹之间的血缘禁锢,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越过的鸿沟。
所以在皇嗣选亲之时,他毅然应下了尚书府的亲事。
原以为这件事便能就此过去。
但人有旦夕祸福,再大的恩荣,也终归有施者撤离的那一日。
9.棋子
大荣二十三年,荣帝驾崩,临终前召见阳平公密谈,后传位太子。
新帝即位后,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作为宣先帝最疼爱的皇子,阳平公需得为先皇守孝三年。
楚琤还记得再见阿珵时的样子。
那平素里本就瘦弱单薄的人,在短短三日,变得瘦骨嶙峋。
原本如清泉明澈的双眼,也不复最初的灵动与澄明,只剩无望的灰白与绝望。
“父皇走了,阿珵在这世间,便再无亲人。”让那几欲倒下的人儿靠在自己肩上,楚琤听到那细若游丝的喃喃。
“阿珵,别怕,你还有我,你还有阿琤,我会一直陪着你。”楚琤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似是自此之后,他将永远失去眼前之人。
“不会的,不会的。”一声自怜的轻笑,让楚琤触碰到事实最真的一面:
“我不是你的弟弟,我是女子,但我也不是公主……父皇……陛下说,我不过是民间的普通婴孩……”
似是一道霹雳响彻,楚琤被定在当场无法思考半分,半晌之后,他才回味过来阿珵方才说了什么。
将眼前之人紧紧拥入怀中,似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楚琤从未感觉如是酣畅快活。
“阿珵,我怎舍得离开你。阿琤欢喜你……阿琤怎舍得离开你……”
“欢喜?”身边之人轻咦一声,似有一瞬失神,片刻之后,才带着几分怯怯:“是像陛下喜欢贵妃那样吗?”
自贵妃去后,文帝日日对着画像批阅奏折,便是用膳,也会让人为贵妃的画像备上一份,似是斯人犹在。
“是那样的欢喜。是陛下欢喜贵妃那样的欢喜……但也不是那样的欢喜……”那原本横亘在心头的禁锢被霎时冲破,楚琤看着那双茫然又楚楚的眸子,楚琤心被揪得生疼。
下一刻,他轻轻地印上了阿珵的唇。
“那到底……是哪样的欢……”疑惑被就此堵住,夜色之中,只剩下呼吸之声。
十五年前,那母子三人,实则无一幸还。
到底是上苍的捉弄,还是人心的险恶,无人可去考证。
但活在世人眼中的,的确是先帝自民间抱来的婴孩。
荣宠加身,不过是做给贵妃母族所看的虚与委蛇。
恩荣背后,承载的是他人疯狂的嫉妒与漫天不甘。
原来帝王棋局中,每一个人,都是棋子。
我对你的欢喜,是与他们带着利益与算计的欢喜,全然不同的……
那一个冬夜,飘落了大荣建朝以来的第一场雪,但相拥的二人,却丝毫不觉寒冷。
或许,只是还未等到,那一场最大的风雪。
10.有喜
“皇嫂产期在何时?”梅树下,雪色衣衫的少年容色澹澹,看不出喜怒哀乐。
“阿珵……”
“皇家礼数不能丢,我不愿被人小瞧了去。”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少年道。
“阿珵,你信我,说出口的承诺,定不会诳了你去。待父皇三年孝期满,我便带你离开。府里的事情,我会去处理,你尽管安心。”楚琤迫切道。
“怎么让我安心?再效仿先帝吗?”少年惨然一笑,“稚子何辜……”
“我……”
“生下来吧。为母,又何辜……”少年转身离去,随风飘来的,还有一句幽幽之言:“希望,再没有下次了……”
“一定不会的!”喊出口的话,惊飞了觅食的雀鸟,却在冬日里,滋生出几分喜悦。
如今已心有所属,若再去碰旁人,莫说阿珵不满,便是自己,也无法自恕吧?
然而谁也无法料想,意外会在何时降临。
新帝二年夏,天花蔓延,宁国侯之女辅一出生,便身染恶疾,就此早夭。
那一年,因疾而终的人太多太多,多到没有人去怀疑最为脆弱的孩子缘何夭亡。
三载如过隙,当所有希冀都在眼前,宁国侯府却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喜悦: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母女平安!”
看着眼前几近陌生的女子,与那仍旧娃娃大哭的婴孩,楚琤只觉眼前一黑。
再次恢复神识之时,右手已不自知覆上了孩子的脖颈。
“侯爷!……”
不知是谁惊呼出声,楚琤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干什么。
“稚子何辜……”少年的轻叹,又在耳畔回响。
右手慢慢上移,抚过孩子的面颊,原本神色凝重的宁国侯,终于露出了为人父的笑意:“态若粉霞,有凤来仪,以后,便唤她仪赪吧。”
“仪赪……仪赪……”
“郡主真是粉嫩可爱呢……”
“谢侯爷赐名……”
从屋内走出,那满屋欢喜逐渐消散,楚琤唇角的笑意亦消失不见。
“可恶!”
一拳砸在身边的桂树之上,渗出斑斑血迹。
古往今来,试问有哪位公侯,在孩子出生的片刻,才知道自己要做父亲了?
自三年前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碰过她……不对,是去岁陪同夫人省亲时的那次家宴……
那次的酒……
哈!果然是好算计!怪不得十个月深居佛堂不出,只当是一心向佛,谁曾想竟是珠胎暗结……
但当务之急,不是去追究对错,而是如何让阿珵不再生误会!
阳平公府。
未及楚琤道出来由,便被眼前的白衣少年打断:“来,先尝尝这次的酒味道怎么样!”
“比上次好了很多。”楚琤露出苦笑,却已然饮不知味。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那就敲定了,这桂花青梅酿就用这方子!”
“新加的这一样佐料是什么?”迎着少年的兴致,楚琤勉声道。
少年满面欢愉,拍了拍楚琤的肩膀:“来,给你出一道题,若能解出,那我便告诉你这青梅桂花酿要加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什么。”
“若是解不出来呢?”不知为何,楚琤心头一颤。
“那完蛋了,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少年浑不在意,似是随口之言,说着抱着手中酒坛,往屋内跑去。
临了回头,粲然一笑道:“我先去把这新配方记录下来,我等你的答案!”
转身之后,是无人察觉的满面泪流。
最终,阿珵没有等来楚琤的答案,却等来了一纸圣令。
通敌叛国,杯酒白绫。
看着面前的选择,阿珵突然释然。
终己一生,不过满纸谎言。
既然如此,不妨让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化作漫天烈火。
那一场火,足足烧了一日,青天白日里,仍旧映透了半个长安。
待楚琤再至,只剩下朽木尘烟,在日光下泛出袅袅烟气……
11.何欺
“阿珵向来不问世事,怎么可能会通敌叛国?!若不是你们这些身边之人动了手脚,怎么会牵涉到她的身上?!”
往事从眼前一幕幕划过,面对雪竹的质问,楚琤亦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十三年了,宁国侯对这件事情的认知,仍旧停留在这么浅薄的地方吗?”
雪竹放下笼在头上的黑纱,露出那被灼烧到再无乌发的疤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主子身边的人,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您觉得,到底是谁在背后动手脚?能悄无声息将孩子生下来,如何不会借助兵部尚书的势力,在君前放言?”
逼近两步,雪竹连连冷笑,那一张疤痕遍布的脸显得更加阴森可怖:“还是说,在宁国侯眼中,鹣鲽情深,远胜事实真相?!”
“在我心中,从来没有人能比阿珵更重要!”楚琤突然拔高了声音,紧跟着便掩面而泣,“可是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我还是没能保护她,还是离开了她……”
雪竹并不为所动:“是啊,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的话,那血债,便用血来偿吧!”
言罢,便见诛砂拔剑腾空,在地室穹顶一挑,与此同时,有一人从上方坠落。
嫣红的貂绒绣芙蓉大氅,在空中散开,只一眼,便可识得正是被劫去的仪赪郡主。
看到剑光一闪,楚琤不由同时腾空,出声阻止:“诛砂!住手!仪赪是你亲妹妹!”
可是诛砂恍若未闻,出手速度没有丝毫停滞,直直携着仪赪落在另外一处地方,并示意不远处的雪竹:“婆婆,交给你了。”
说着将仪赪往外一推,抵上楚琤送来的剑刃,神色凝然地纠正:
“我没有父母,更没有姐妹。”
楚琤此刻下手,已然无法如最先一般,恣意傲然,想要出手阻拦,却又生怕伤了诛砂。
“啊!——”
正在僵持之下,一道嘶哑的高呼传来。
二人齐齐回头,正看见那本该昏迷的红衣女子,此刻正双目清明,手中的金鸾步摇,正刺中雪竹的左眼。
“婆婆!——”
“仪赪!——”
刀剑无眼,诛砂再顾不得其他,飞奔至雪竹身旁,举剑便要劈向已经愣在当场的仪赪。
“住……住手……”
气若游丝,沙哑撕裂,却又恁地清晰可闻。
长剑在仪赪头上两寸,堪堪停住,忍着心头巨大的悲痛与苦闷,诛砂撤回长剑,却将仪赪踹向一旁,回身拥住倒地的雪竹。
“若不是婆婆,我定会杀了她。”诛砂咬牙切齿,望向楚琤。
饶是担心爱女,楚琤却也不免对雪竹生出愧疚,是以亦凑上前来,准备查看伤势。
“阿琤……”诛砂正欲发难,却听得怀中人声音喃喃。
“婆婆,你说什么?”诛砂急切道。
“阿琤……阿琤……”雪竹的声音拔高了几分,虽依旧沙哑,但却已然听得出所言为何。
楚琤只觉劈头雷火从天而降。
只有一个人,才会这样叫他……
“阿……阿珵?……”楚琤不敢置信。
“是我……阿琤……你看,我没有骗你呢……”说着,雪竹慢慢伸手,抚上自己的面颊,从耳后一点一点,扯开覆于面上人皮面具。
呈现在几人面前的,还是一张深受烈火摧残的面容,只是从那半张仍旧完好的肌肤,全然想象得出眼前之人本该是何等美貌。
待你解出来了,我再见你……
你看,我没有骗你呢……
“阿珵……阿珵……阿珵!”
撕心裂肺的声音,自观月台下传来,但整个长安街上,仍旧寂然无声,如同每一个沉睡的深夜。
飘雪安然,麦盖三层,来年,或许会有一个好收成。
12.真假
听着诛砂将那一夜的事情娓娓道出,眼前着明黄、冠玉旒的男子略一沉吟:“所以,宁国侯就这般殉情了?”
“是。”诛砂颔首,面上无波,“婆婆道出身份后,没过多久便故去了,宁国侯亦举剑相随。”
尽管明白雪竹不过是阿珵所扮,但诛砂还是习惯对她以“婆婆”相称。
“仪赪呢?你就这样放过了她?”皇帝稍稍一顿,霎时了然:“也是,她到底是你的妹妹。”
“已经疯了的人,又有什么好计较。婆婆养我十六载,我唯有她一个亲人。”
“哪怕当年宁国侯抛弃你,是因为她?”皇帝挑眉笑道。
“无妄何辜。”诛砂抚上手中玉印。
“每次你说出这句话,朕总会想到当年的阿珵。”皇帝双手负于身后,抬脚前行。
“第一次,是在父皇临终前。当他告诉我,阿珵只是被扯进皇家权争的无辜孤女时,我原是不信、更不愿放过她的。只是既应了父皇的嘱托,又听了她那句‘无妄何辜’,才想着看她会如何继续圆满父皇那欺世的谎言。
“第二次,是在你出生之时。当时楚琤铁了心,要除去你这个横亘在他和阿珵之间的阻碍。是阿珵来找我,让我将你救出,养在身边。那时她说的,是一句‘稚子何辜’。所以一直欺瞒着你的真实身份,非是有意骗你。
“第三次,则是仪赪出生那天。其实早在楚琤去找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得知了消息。不是旁人,正是宁国侯夫人派人所传。而与此同时,兵部尚书的参本也摆上了朕的书案。他们都以为楚琤因阿珵而好男风,以为朕会介怀父皇对阿珵的殊宠,以为朕想要对她下手。却错算了,阿珵为女子的事实。”
“那第三次,婆婆说的,又是什么呢?”诛砂慢步,跟在皇帝身后。
“‘愚痴何辜’。”皇帝停下脚步,拂过袖头细雪。
“婆婆是在说自己吧?”诛砂怔怔。
“是自己,也是你的母亲,宁国侯夫人。”皇帝颇有怅惘,“我本以为阿珵要找我做主,那方折子我可以压着,但是赐婚,则断然不能。除非楚琤带着她离开。可是,她已经不再信任楚琤,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顺水推舟,才有了通敌之罪,才有了畏罪自焚金蝉脱壳,以圆兵部尚书的诬谎。若不是真正的雪竹,只怕阿珵早已死在那场大火当中。”
若不是一心求死,怎会伤了容颜,又怎会有后来的那些事?
“怪只怪,楚仪赪私制出了那玉露芙蓉酿。只将青梅换作芙蓉,若我是婆婆,也不答应。”诛砂一脸坦然。
皇帝颔首,诛砂确实足够了解阿珵。
以她的脾性,能忍受宁国侯一家团圆和乐,却不甘心自己的心血为他人所窃用。
“你可曾去看过宁国侯夫人?”
“姜老六问我,何时才能正大光明的售卖桂花青梅酿。”诛砂将话头岔开。
明白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皇帝略一沉吟:“下月吧。除夕皇宴之时,正值阳平公十四载奠,也是时候帮阿珵平冤昭雪,给父皇一个交代。兵部尚书这么些年不知收敛,也是时候让他长长记性了。”
“那诛砂代婆婆谢过陛下——还有一事:此间事了,诛砂也该就此作别。”
“时至今日,你就不问,阿珵为何带你去阳平公府,又为何让朕找人自小教养你武功吗?真的只是‘稚子何辜’?”
“不重要了。人这一生,能得一人珍重至此,已是难得至极。其他的,已没有那么重要——就像陛下为何一再帮婆婆一样。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真真假假,事实与谎言,又有什么所谓?”
诛砂展颜一笑,是前所未有的释然与洞达。
皇帝愣了一愣,不由失笑。
是了,有什么所谓呢?
阿珵毕生最得意的桂花青梅酿,最后一味佐料,就是朱砂啊……
到头来,这几十年的漫长棋局里,看得最透彻的,却是一个小丫头片子……
“你说的对。”皇帝点了点头,“走吧——若累了,别忘记回来看朕。毕竟养你这么久,不止是你的婆婆才真正关心你。”
“诛砂会的。”
默然行礼,脚步声渐渐远去。
待彻底悄无声息,皇帝这才望天怅然,忽然明白了为何阿珵一介民间孤女,也会得到父皇视若己出的相待。
雪色渐重,逐渐将独立园中的天子轻覆,也将长安城中的座座宅邸裹上新妆。
不管是曾被付诸一炬的阳平公府,还是如今只剩寡母痴儿相依的宁国侯府,又或是曾闹出惊天大盗的长安街头,都在这场雪中,复归平静。
就像漫天飞雪中,提剑离去的雪衫少女被掩没的足迹。
人生苦短,真真假假,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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