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轻起,枯黄新绿驳杂的苇荡起伏摇摆着。大鹿泽自春秋战国以来就是山清水秀之处,战国时的赵国国君曾在此处设有别宫。距离大鹿泽向西十里左右的苑乡原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又因为年年的兵连祸结早就十室九空。而近日,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兵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铁甲军士嗷嗷怪叫,战鼓隆隆直透云霄,苑乡那不足丈把高的低矮寨墙竟似在瑟瑟发抖一般。可不管这些兵马的声势如何雄壮,却只是围着,不肯轻易的破城,仿佛那低矮的破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一般。
与此同时,不断的有人在向重围之中喊话:
“里面的人听着,早些出来投降不但会得到太子殿下的优待,做官的还会官升三级,当兵的直接入流赏年俸品官。如果不肯出来,等到破城时,最后被抓住的,不但要零刀碎剐而死,还要夷灭三族……”
一拨人喊的累了,便马上又有一拨人补上,如此从日出喊到日落,也不见围城的兵马又攻击的势头。
然则,这一声声的汉话终究还是起了作用,一开始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偷偷跑出来投降。低矮的土墙就算从上面直接跳下来也不会摔伤。随着偷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到日落时已经有数千人走出了那低矮的土城。
率部围住这座低矮土城的,正是大燕朝太子史朝义,而被层层围困在城中的,则是大燕朝皇帝史思明。
“父皇不公偏爱朝清,如果父皇肯说一字半句,这太子之位我就是不做了,直接让他朝清又如何呢?偏偏父皇听信了谗言,非要置我于死地,而今兵戎相见,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尔等弃暗投明,朝廷不会亏待你们的,此前允诺一定尽数兑现,那些死不知悔改,继续蛊惑皇帝陛下残害忠良的奸佞之徒,我也一定不会手软,定将他寸寸磔杀,三族也必会尽数诛杀殆尽!”
史朝义的脸上还挂着几颗看似伤情的泪滴,但声音却已经冷得让人发抖,一声声的低吼,又无时不刻都透露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冷酷与得意。
那些刚刚“弃暗投明”的官吏、将军与普通的士卒都连不迭的称颂太子英明。一时之间,这位“大燕朝”的太子俨然已经成了即将登基的准皇帝。
实话说,就在三天前,史朝义还怕的要死,甚至产生了到史思明面前负荆请罪的想法。但是,当他得知了史思明竟然只带着千余人在大鹿泽附近狩猎时,便恶从胆边生,毅然决然的尽起邺、铭两州的兵马,意欲先下手为强,学那安庆绪一般弑了君父,自立为帝。
史思明英雄一世,却哪想得到在亲生儿子手下摔了个大跟头。而这个跟头一摔就是生死之间的大跟头。仓皇之下,史思明带着官吏随从逃进了苑乡低矮的土城中避难,也由此被数万追兵死死的围在了土城之中。
而在此时,史思明的扈从禁卫尚在苑乡以北百里的赵州。
对史思明而言,这真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看着苑乡低矮的土城无法阻挡数万大军的强攻,可就在着生死存亡的一刻,围城的兵马却都裹足不前了,只是不断的劝降,劝降。
这其中的原因还在于邺城当地有一个叫丁孝礼的名士投奔了史朝义。史朝义本打算趁势一举攻下苑乡土城,将他的父皇杀死在乱军之中,但就是这个丁孝礼却在关键时刻阻止了他。
丁孝礼通古博今,言之凿凿,直说自古以来弑君父的皇帝没有一个会得了好下场的,不但会被世人唾骂,还要承受老天的降罪与怒火。
史朝义的确有心做个秦皇汉武一般的赫赫君主,便向丁孝礼请教,该如何对待君父才能两全其美。他绝不想放了史思明,可又有些犹豫,安庆绪便是因为弑父,弑君,遭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和背叛。他也不想步了安庆绪的后尘。丁孝礼望着碧波荡漾的大鹿泽,说起了千年前与此地发生的一出悲剧。一位叫做赵雍的国君被亲儿子的佐臣活活困死在别宫之中,此人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赵武灵王。
丁孝礼手指着大鹿泽西畔的一处土垣,那里就是曾经的赵国别宫,沙丘宫。而今史思明被困沙丘宫故地的苑乡,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史朝义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不知道赵武灵王是何人,但对这种谶纬之说却是深信不疑的。
迎着大鹿泽上的湖风,丁孝礼将赵武灵王先明后暗的生平讲了一遍。聪明而又狡猾的史思明马上就从中找到了对待君父的办法,他面对着大鹿泽狂笑不止。
“是老天,是这贼老天要而死你,父皇,九泉之下不要怪我!”
由此,史朝义一面围住了苑乡土城,并劝降史思明身边的官吏和将军。一面又派出了亲信,假冒史思明的使者欲将驻扎在赵州的禁卫兵马调往东边的饶阳。据报,唐朝在东面兴风作浪,正好让他们去触*的霉头。
如此一连串的安排之下,史朝义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的等着史思明而死在苑乡城中。
这才多少日的功夫,留在苑乡土城中的官吏随从已经十不及一。除了几个忠心耿耿的宦官,还有十几个随从以外,“大燕皇帝”史思明的身边早就叛离得惨不忍睹。
处于人生巅峰的史思明何曾想过,自己居然也有众叛亲离的一天,而且将他闭上绝地的人正是亲生儿子。
饿了三天三夜的史思明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冒金星,他扶着一颗小树稳住了自己魁梧的身躯。正当壮年的史思明一顿饭可以吃五斤羊肉,喝二斤酒。现在饿的头晕眼花,恨不得将树皮都剥下来吃了。
“陛下,外面风大,还是到屋中歇息吧,免得着凉……”
劝说史思明的是宦官张狗儿,跟在他的身边已经有十几年了。当世之时,边镇位高权重的胡将都喜欢养阉人为奴仆,所以,这个张狗儿从十岁出头就跟着史思明,说是家生子的奴仆也不为过,对他的忠诚度还是远远高于那些部将的。
“把他们几个都叫进来吧,大家凑在一起,还能有人一起说个话。”
然则,张狗儿的神情却是欲言又止,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说出话来。史思明虽然已经被饿的头晕眼花,但如何看不出来张狗儿的神情有异?登时就发怒了,喝问道:
“你说,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朕?”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张狗儿登时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陛下息怒,奴婢不敢,不敢啊……”
张狗儿磕头如捣蒜,竟哭着求饶起来、史思明见他哭的凄惨,又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不禁心中黯然,怒气竟渐渐消了,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你不妨直说,那几个混账是不是也背朕而去,投了那忤逆子?”
张狗儿不敢说话,只擦着眼泪点了点头,算是对史思明的猜测予以肯定。
“该杀,该杀,朕早就该杀了他们这些狼心狗肺,两面三刀的混账……”
史思明一面大骂,一面跺脚的发泄着,他现在也只能跺脚发泄了。这个苑乡土城的人口早就逃散一空,原本聚集着一些流民乞丐,占用了城内的房子,但看到大兵先后厮杀而至,也就一窝蜂的跑了。
正是有了那群流民乞丐的聚居,整个苑乡土城内几乎找不到一丁点可以吃的食物。再加上现在又是春夏之交的青黄不接之时,就连想在地里挖点野菜果腹,也是痴人说梦。
而且,史思明因为轻骑打猎,随身几乎没有带多少粮食,一般都是猎杀了野兽以后,就地分食。现在突然被困在苑乡土城里,除了有一两口井可以打水喝以外,竟是只用了一天就将食物都消耗一空。
此后又用了三两日功夫,战马也杀光了,吃光了,大批的随从便都偷偷的逃散了,离开了苑乡。低矮的土城本就困不住人,只须趁人不注意跳下去,再甩开腿没命的奔逃,只要逃出一箭之地就算安全了。
一开始,史思明还严防那些试图背叛自己的人,发现叛逃的一律射杀,被抓回来的也用最残酷的刑罚折磨死。
但时间一长,这种残酷的预防办法并不管用,每天都有数百人成功的背叛且逃离。最后竟然连几位重臣都不告而别,史思明彻底绝望了,食物吃光的第三个晚上,留在他身边的人居然只剩下了一个身体残缺的阉人。那些一同公历过生死的部将和老兄弟们,都轻而易举的背叛了他。
史思明骂的累了,几行劳累竟扑簌簌从眼窝中滚落,继而他又看向了几乎缩成一团的张狗儿。
“你怎么还不走?”
“奴婢,奴婢死也要死在陛下的身边,奴婢绝不会背叛陛下……”
张狗儿的声音像蚊子一样,这让史思明多少还有些安慰,但紧接着他又黯然叹息道:
“你,你也走吧,你好歹也跟了朕十几年,朕不忍心看你白白饿死在这……”
“陛下?”
张狗儿难以置信的抬起了头,看到的却是史思明通红的双眼。
“走,还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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