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那特使还在为驿吏的粗蛮无礼而义愤填膺,可听了这话以后脸上却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他本是江南大族出身,极看重名声,原本效仿陶靖节一直在山中隐居,此次投靠高节度也是存了出世济世的心念。现在被一个不入流的驿吏指斥为缩头王八,心里自然是极不爽的。
然后,他想辩解却无从开口,因为此来的确是为了高节度做遮掩之举,还能说出花来,无中生有吗?
只是那驿吏却不依不饶,见其默然不语,又冷然讥讽道:
“你们这帮子当官的,平日里口口声声要兼济天下,心念黎庶万民,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尽做些为人不齿的勾当吗?都是些口中一套,做起来又一套的小人。神武军在阵前和叛贼打的热火朝天,死伤无数,你们却在神武军的背后耍心机,捅刀子,老子撵你走已经实属客气了,再不滚蛋莫怪……”
那特使终是要脸面的人,没有唾面自干的本事,无地自容之下,低头疾走。因为驿吏指斥的一点都不差,因为高节度除了不打算派出一兵一卒以外,还存了驱虎吞狼的心思,将祸水远远的引出江淮。
现在看来,是不是秦晋已经察觉了高节度的心思呢?想想秦晋对待自己的态度,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可说是冷淡至极,他更加的肯定了这个想法。
洛阳非久留之地,与其留在城里过夜,不如连夜南返。
想到做到,那特使再也不敢耽搁,带着随从打算离开洛阳,却在城门处被拦住了,此时正好到了日落闭关的时刻。如此一来就尴尬了,城里除了驿馆可以接待住宿以外,其它客寓早就因为战乱而关门歇业,寻了几处挂牌子的都扑了空。
眼看着天就黑了,他禁不住有些焦急。忽然马蹄声急,大队巡夜士兵直奔过来。
“何人不顾宵禁,滞留街市?”
呼呼啦啦一大群人将他们围在了当中,特使也不慌张,毕竟他们的身份在那摆着,都是朝廷的官员,亮出关防印信就可以。
然则,等他将手伸向腰间去摸皮囊时,却猛地呆住了,原本应该挂在腰间的皮囊不见了!这皮囊里装的虽都是些随身的小物件,可也是极重要的,除了印章以外,还有可以证明身份的关照,现在拿不出可就尴尬了。
“某乃高节度特使王士岳……”
他的手僵在腰间,可反应却是很快,马上出言解释着。然而,巡城的骑兵们却并不买账,除了冷眼旁观以外,更是如临大敌一般,按刀在手。
“别动,别动,都老实点!”
王士岳心道倒霉,这急急赶路,竟不知在何时把这本不该丢的皮囊给丢了。
“不动,不动,只是某这皮囊丢了,印信关照都在里面……”
巡城骑兵头目冷笑一声。
“拿不出来就莫要啰嗦,去巡防营走一趟吧,都莫要妄动,小心刀箭无眼!”
他看这些人一个个鬼鬼祟祟,成群结队,又拿不出所需证明身份的物件,登时变得紧张万分,不管这些人身份如何,先逮回神武军巡防营再说。
“莫急,莫急,某这里还有不少通关文书可以佐证……”
说话间,王士岳打算让随从拿出通关文书,可巡城头目却根本不给他们机会,这也是出于谨慎使然,耽搁下去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
因此,这些巡城兵不由分说就亮出了刀箭,将他们全部控制住。
王士岳心道倒霉,如何今日总是意外连连?
“莫要动粗,莫要动粗,某刚刚见过秦大夫,秦大夫可代为证明某等身份!”
他虽然急,但却也不慌,毕竟自己的身份是真的,误会也总会解除。
岂料那头目又是一声冷哼。
“好大的口气,带回巡防营再说!”
不由分说,王士岳等人就被老鹰捉鸡一般逮了回去。
……
“这又何必,早晚还要将他们放了。”
秦晋头也不抬的处置着军务文书,口中不以为然的说着。
杨行本口中哼哼着,似乎犹自不觉解气。
“姓高的如此不知感恩,当初若非大夫向天子引荐,他怕是到现在还狼狈求官呢!小小教训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此事不过误会引起,你我毫不知情,又有甚好担心的呢?”
秦晋倒不是担心,别人做得初一,他做做十五又有何妨,只是如此一来倒显得他们气量狭小,传出去恐对神武军的名声不利。
此时已经入秋,一旦日落,夜风马上就变得凉如水,秦晋穿得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杨行本关切道:
“大夫可要注意身体,眼看着就到了北上的关键时刻,可莫要受了凉。”
说着,他话锋又一转,低声道:
“已经查明,鲁地和淮西叛军齐攻洛阳,淮南那位高节度在背后推波助澜,做了不少事情。”
闻言,秦晋的眉头跳了跳,这是出乎他意料的,幸亏现在已经夺下了洛阳,如果在战事胶着之时,两路叛军掩杀过来,神武军的处境岂非更加艰难了?
一想到这里,秦晋顿时就有种吃了苍蝇一般的感觉,这还真是他作茧自缚了,如果当初不积极为高适引荐,或许换个人到淮南做节度使,纵使不会出手帮忙,也不至于背后捅刀子,落井下石吧!
见秦晋默然不语,杨行本的脸上露出一丝愤然的苦笑。
“这回大夫知道我因何如此感情用事了吧?人家卑鄙若此,还怨得着咱们做事不留余地吗?”
秦晋点了点头,他也觉得给那所谓的特使一点教训,并不为过,但还是交代叮嘱道:
“只要不伤性命,可任意施为!”
此时,杨行本咬牙道:
“大夫放心,折磨的不够,又怎么忍心让他们送了小命呢!”
秦晋再不关心被“误抓”的王士岳等人,而是来到地图前,将目光扫向淮南、淮西。此前,他的注意力从未放在此处,一直以为这里算是安稳的后方,高适的兵马就算不敌淮西叛军也能够尽力牵制。
但以眼下的事实来看,他的判断错了。高适压根就没打算和叛军正面相抗,祸水北引才是他的目的。念及此处,秦晋不由得怀疑,这还是印象中的那个高适吗?
这的确不是秦晋印象中的高适,但他也没有继续纠结在此处,派出去劝降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叛军营中。
“杨二,你说说,这次劝降能否成功?”
杨行本道:
“此前叛军除了一个田承嗣甚少有归降的,但现在他们丢了洛阳,叛贼眼看着大事去矣,但凡有些眼力的人都该知道作何选择!”
秦晋呵呵笑了,杨行本对此番劝降抱有很高的期望,不过他却又是一转话锋。
“这次北上,你留下来,坐镇洛阳,震慑那些尽想着掣肘的小人。不管怎样,入冬之前,大军须得渡过黄河。”
这让杨行本颇感讶异,他没想到秦晋要把自己留下来。
“此时到入冬还有三个多月,修整的时间是不是有些长了?朝廷会不会催促?”
只听秦晋又缓缓说道:“如果所料不差,史思明和安庆绪的内斗也近在眼前,等一等,让他们都个你死我活再说。”
杨行本登时恍然,他一直以为秦晋之所以不下令北上的原因是在等着平定鲁地和淮西的叛军,现在看来竟还有更深一层的谋算。
“大夫此计甚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惜安庆绪是个蠢货,要不然史思明就算赢了也得拔层皮下来。”
秦晋笑道:
“安庆绪的确蠢笨至极,但安守忠却不蠢,有此人在,也不会让史思明轻易占了便宜去!”
杨行本忽又担心道:
“万一史思明识破了大夫的谋划,按兵不动,又该如何?”
“史思明何等人物?岂会看不透这其中的关节?他所面临的是两难选择,如有争鼎之心,就必须迈过安庆绪这道坎!”
“大夫之意,即便是史思明看透了鹬蚌相争的结果,也只有硬着头皮兵进邺城了?”
秦晋含笑点头。
“关键时刻,如有必要,咱们还可以对安庆绪施以援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伸出手指着地图上河东的位置。
“卢杞在河东厉兵秣马数年,现在终于到了可以大举出动的时机。”
手指重重的戳了戳范阳所在的位置。
“背后插史思明一刀,使其顾此失彼,二郎猜一猜,这厮会如何选择呢?”
杨行本暗想,如果是他的话,必会回援范阳,只有保住了根基之地,一切才有可为。
“自然要回援洛阳,可如此一来,安庆绪怕是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秦晋摇摇头。
“史思明一定会拼力拿下邺城,杀了安庆绪以后,再北上回援范阳。”
“这是何故?难道他就不怕丢了范阳以后,两厢都是鸡飞蛋打吗?”
秦晋又笑了,这就是每个人的性格不同使然,史思明是和安禄山一般的人物,在谨慎和冒险之间都有着异于常人的极端表现,他曾仔细研究过这两个人,特征俱是大开大合,这既是优点,也是致命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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