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三层小楼后面是成排的车间,年久失修,从外观上看极为破败。
锈迹斑驳的铁门孤零零的敞开着,里面同样是锈迹斑驳的大型机床,因为里面并没有灯光,只能借着办公室大叔手电筒散发的余光提供照明,昏暗的环境下,这些机床像是死去的巨人身上被拆开的血管与神经。
“小子,你应该是来找老楚遗物的吧。其实你老爸人品真的不错,虽然有时候扣扣嗖嗖,但每次吃卤大肠的时候,也都会给我带点卤菜,虽然不丰盛,但多多少少是个意思。
不过我每次也不会白吃他的,也都会带着我那点珍藏好酒,有时候我俩一喝就是一两个小时,天南海北的胡扯,有时候还会喝过头,差点被主管发现扣钱。
哈哈哈,想到那段日子还真有些惬意。”
中年大叔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给楚子航夏弥讲述着过往。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楚天骄都死了好些年了,就算楚子航是老楚儿子,应该也不会太悲伤了,所以在言语上也就没了什么顾忌,也许说一说自己父亲的曾经,楚子航可能更愿意听。
不过楚子航全程一言不发,微微垂下的刘海遮挡着那对眼眸,谁也不知道这个青年在想些什么。
倒是一旁的夏弥会时不时问上几句。
大叔时而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楚子航,不由得感慨,楚天骄还真没骗他,楚子航不仅长得帅,而且身上有股沉稳气质,一看就是人中龙凤之姿。
只能说楚天骄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却没有足够的福分。
印象里楚天骄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哦,可能也就长得可以,但因为常年不修边幅,所以看起来也是邋里邋遢的,总是爱喝酒,爱吹牛,总爱吹嘘自己有个会跳舞的妻子,哦不对,前妻。
每次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楚天骄都会时不时感慨几番,但总结起来,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什么梦想,每天能喝点小酒,平时跟老板多去几趟会所,然后偶尔去市里面的贵族高中,看看自己所谓的儿子,人生也挺惬意。
可现在回想起来,中年大叔忽然觉得楚天骄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说得那些话,如今却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因为自从那个男人在那一天出了车祸,好像一切都断掉了,场子也倒闭了,老板也跑了,原本辉煌的工业重地几乎在短短几天被人遗弃,好像那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包括楚天骄这个人。
有时候大叔跟楚天骄聊天,这个看似颓废邋遢的男人,偶尔看向远方的眼神满是深邃,似乎是喝多了,又似乎藏着很多的故事,像是一个被迷雾笼罩的男人,让人看不透,可等你真的被对方这股气息惊悸到的时候,对方又会极为市侩的转过那张贱兮兮的嘴脸,问你借点小钱花花,真要是拿不出来,这家伙甚至会气哼哼的连卤肉盘子一起端走。
几人在荒凉的车间里穿行,约莫五六分钟后就来到了地下二层,楼梯暗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大叔刚进去的时候,还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虽然他一直在这里打工,但也有好些年没来这边了。
抬眼看去,这里像是一座仓库,角落里堆放着各种器械零件,尽头是一扇门,上面的锁有些生锈,但开起来问题不大。
“这里原本是一座仓库,老楚第一天来上班的时候,老板让我把他安排到这里入住,后来我还带他买了被褥,这一住就是好多年。”
大叔看了眼这间仓库,有些感慨,“老楚车祸那天,他早上开车出去的,路过门岗的时候还说回来的时候,要给我带份卤大肠,我热乎的招呼他会准备好酒,可谁曾想当天他就出了车祸,再也没有回来过,而这间地下室也一直就没有动过,还是他当天离开的状态。
不过之前有其他部门的人打算将这里堆放杂物,我没同意,说里面都已经进水了,他们这才罢休。”
中年男人说着,然后将一把钥匙递给了楚子航。
“谢谢大叔。”青年点了点头。
“谢倒是不用,要是东西都还在的话,你们慢慢找吧,我先回办公室了,等找好之后,再把钥匙还回来就行。”
说完,中年大叔就先离开了。
地下室里就只剩下楚子航与夏弥。
能够明显感觉到楚子航的情绪低落,夏弥也没有再说一些话打搅他。
空气中除了刺鼻的霉味,还有一股浓烈的煤油味,大叔说这味道已经消了很多,以前工厂运转的时候,这里散发的刺鼻味道就跟现场烧煤油一样。
可想可知,在这种本就狭小的仓库里,连个窗户都没有,一直住在这里,时间长了估计正常人都会抑郁吧。
原本大叔还以为楚天骄最多住一两个月就会跑路,可谁知道后来足足住了好些年,而楚天骄之所以不愿搬出去,大叔一路碎碎念的时候提到,说是楚天骄想着能存几个钱就存几个,未来给自己儿子买房娶媳妇。
说的时候,大叔倒是一脸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而夏弥看向楚子航,却发现对方一脸平静,可以说是毫无波澜。
但如今楚子航默默站在这间地下室里,整个人显得非常落寞。
这些家具的摆设并不复杂,甚至有些简单,一张双人床,一套写字的桌椅,还有一个床头柜,以及一台小型冰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家具。
屋子一角拉着根钢线,像是晾衣服用的,上面还挂着一件夹克。
这件衣服楚子航认识,以前楚天骄教他骑摩托的时候穿过,男人带着墨镜,骑着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摩托,臭屁的吹着摇滚口哨,不过有一次楚子航学摩托差点撞树上的时候,后座的楚天骄就再也没敢吹过。
如今这件夹克还挂在这里,可以想象男人是打算晾干了再穿,可没曾想一去不复返,所以这件衣服也就挂在了这里。
除此以外,这座虽然看起来有些狭小的房间,其实并不混乱。
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不仅各种物品堆放规整,就连被褥都是叠放的整整齐齐。
楚天骄的伪装一直都很完美,在外人面前,他邋里邋遢像个失败又懒惰的男人,但在这里,在这个独处的小世界,他又极度自律。
而楚子航之所以来这里,就是打算看看能不能查到些什么,虽然很有可能会一无所获,但他还是来了。
那位大叔说,楚天骄出车祸那天就没有回来过,其实男人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奥丁吧,所以他跟往常一样出门,而这里的一切没有任何伪装,完全是那个男人真实内心世界的袒露。
如果能在这里查到些什么,那必然是非常可靠的线索。
楚子航沿着墙壁缓缓踱步,他甚至每走一处,还伸手按压了一下周围的砖块,企图看看有没有什么暗道机关,不过一番寻找,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床头柜旁边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女人明媚照人,那是楚子航的妈妈,小男孩约有四五岁的样子,小小年纪就神情肃然,跟个小学究似的,正是年幼的楚子航,而男人身穿白衬衫毛呢裤子,还梳着油头,却面带骄傲的搂着一旁女人的纤腰。
有着开始展露天赋的儿子,也有着美丽的妻子,那个时候的楚天骄内心也非常憧憬未来吧。
楚子航心里想。
他来到了写字桌旁,坐在了一侧的椅子上。
写字桌非常整洁,上面整齐摆放着一些杂志,比如《故事会》《知音》等,楚子航顺手打开了一本故事会,顿时从书页夹层落下好些票据。
有看舞蹈团的票据,也有看电影的双人票,上面还显示着楚天骄与苏小妍的名字,这些都是他们曾经爱情的见证,没想到这些票据男人都还留着。
就在楚子航心中感慨的时候,一张张所谓洗脚城按摩店的票据从书本夹层掉落下来,上面火辣的封面不由得让人产生某种旖旎想法。
楚子航默不作声地将故事会重新放了回去,顺便也将那些票据塞入夹层。
桌子上还有一个应该是用来写日记的本子。
楚子航打开日记本,发现里面并非是日记,而是记录一些琐碎的事情,比如老板几号去的洗脚城,又比如哪家卤大肠的口味纯正,甚至还有欠了那位中年大叔的一笔笔账目,都是十块二十的,但记得非常规整。
除此之外,还有以往每个月要寄给他们母子的生活费,但后来因为妈妈苏小妍嫁给了现在的爸爸后,楚子航就从未缺过生活费,尽管青年从未想要过这些。
叮铃的碰撞声突兀响起。
是夏弥好奇的打开了小冰箱,里面竟然还有几瓶啤酒,以及一份没吃完的卤大肠,这一开门,顿时腐烂的气息铺面而来。
夏弥忍不住捂鼻子扇风。
楚子航收回目光,将日记本放进风衣的内侧口袋里。
然后起身走出了地下室。
“喂喂喂师兄,等等我呀。”
夏弥连忙跟了出去。
“大叔,多谢了。”
破产清算办公室,楚子航又回到了这里,将那枚地下室的钥匙重新递给了中年大叔。
不过跟钥匙一起送的,还有一枚信封。
“这是?”
中年男人打开信封的一道缝隙,顿时就看到一沓钞票在里面躺着,“小子,这几个意思?”
“大叔,多谢你这些年能够保护那座地下室,这些钱算是我的报答。”楚子航平静的说。
“哎呀呀,这不都是应该的嘛,老楚怎么说也是我处了好些年的朋友,大家一起……喂喂喂,小伙子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中年大叔原本还想拒绝这笔钱,可没等话说完,楚子航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大叔再见啦。”
夏弥对大叔一笑,然后跟着楚子航也一起离开了。
“……老楚有个好儿子呀,那个漂亮的女孩应该是人家的女朋友吧,就是老楚没这个福气享儿子的清福喽。”
中年男人一边感慨,一边将信封塞进怀里。
……
机车在公路上行驶,它的速度并不快,像是黑暗长路上的一枚萤火虫,飘飘荡荡,又不知飞向何处。
足足开了十来分钟,楚子航一言不发的驱车,气氛有些沉闷。
“师兄……”
夏弥身子微微前倾,准备对楚子航说些什么。
“安慰的话就不用说了,我没事。”楚子航迎着风,一脸平静的说。
风吹起了他的刘海,将那对黑眸掩映在乱发之中。
后座的夏弥忍不住笑道:“我才没有想对你说什么安慰的话,师兄你是谁啊,你可是连龙王都敢砍的猛男,更是连龙女的诱惑都不屑一顾,我只是想说,要不咱去撸串吧。”
“撸串?”楚子航有些意外。
“对呀,各种肉类啊,蔬菜啊,海鲜啊,能撸的都不要放过,顺便再喝点啤酒。”夏弥满脸期待,美眸在黑暗里散发着荧光,跟小馋猫似的。
话说在路明非婶婶家吃完饺子,总觉得撑的发腻,这时候要是来点辛辣撸串,可能更刺激胃黏膜的蠕动与吸收,更有助于先前食物的消化。
嗯好吧,以上都是废话,主要是贪吃,就算是被饺子撑的昏死过去,也想在那一刻撸上几串过过瘾。
楚子航沉默了一会,“可以,我知道市里面有家撸串不错,而且这个点应该不会关门。”
“好耶,我可爱的师兄,到时候一定奖励你两个大腰子。”夏弥欢呼。
“夏弥师妹,你再胡言乱语,我就不去了。”楚子航听到腰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有些黑。
“别啊师兄,我就是开个玩笑,我保证你到了那里爱吃啥吃啥。”夏弥连忙求饶。
“坐稳了。”
楚子航闷闷的说了一句,而后转动油门,身下的机车呼啸起来,箭一般朝着远方疾驰而去。
“恩恩!”
夏弥搂住楚子航的腰,侧脸贴在青年后背上,笑得很甜。
楚子航扭动了几下,可夏弥跟一块狗皮膏药似的,始终黏在他的后背上,最后他只能放弃,但车速却越来越快了。
月光下,男孩女孩坐在机车上,沿着公路疾驰,而在极远的前方,那座滨海小城灯火通明,像是黑暗里一枚燃烧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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