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读完。
金殿上很是沉默。
这沉默首先来自于,宋宁因为解剖,而查清楚了一桩冤枉。
解剖有用,而且在这个案子里,还有着扭转局面的关键性作用。
罗子章发问道:“小宋大人请各位扪心自问,在查案验尸上,你们懂不懂?”
“如果不懂,你们什么资格反对?”
“如果懂,那你们就应该高兴,在仵作提刑一行上,又有了新的台阶和进步。”
“尸体的解剖,一定会开创仵作在提点刑狱上新的里程碑,为查案提供了新的途径和助力。”
他说着一顿,看向当时话说的最多的唐从文:“唐大人,您提点刑狱多年,前几日也是您反对的最激烈,那么您一定在解剖验尸上很有心得了。”
“荒唐,本官提点刑狱,与仵作有什么关系?”
罗子章向来脾气很硬,他上前一步,讥讽道:“前朝宋提刑,既提点刑狱又验尸查案。唐大人用如此不屑的语气说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唐大人的成就,比宋提刑还要大。”
“罗大人说话有意思,对不懂的事就不能发表评论了吗?宋世安解剖,本就是惊世骇俗,还不许说?”
罗子章回道:“能说,可不能提点。”
“用小宋大人的一句话来说,不懂的人提点,才是哗众取宠跳梁小丑找存在感。”
“小宋大人还说,这样的存在感决不能给他们机会凸显。”
“伸出一张脸就打一张脸,决不能心慈手软。”
“你!”唐从文大怒,指着罗子章,“罗大人口齿越发伶俐,辩论倒越发像那站街骂人的泼妇。”
罗子章回道:“泼妇也比跳梁小丑体面!”
唐从文发现今天吵不过罗子章,就找赵炽评理:“圣上,微臣的态度,不会因为这一次侥幸成功,就转变。惊世骇俗就是惊世骇俗,决不能姑息纵容。”
赵炽凝眉。
罗子章也给赵炽行礼,大声道:“万事都有第一次,如果每一个事情的第一次,都要被一些不懂却手握权柄假装懂的人扼杀阻止,那如今我们生活的环境,岂不是还在茹毛饮血,等同畜生?”
“所以,新鲜的事,我们不但不该训斥扼杀,更应该表扬和鼓励,让大周多一些像小宋大人这样的年轻人,让他们有更为广阔的天地,去施展自己的才华,为朝廷效力,为圣上效力!”
这话,赵炽听的相当舒服了,他很惊讶今天罗子章辩论的能力,更上了一层楼。
罗子章观察赵熠的反应。小宋大人的来信中其实有两张纸,一张他刚才读了,另外一张则是教他如何推动今天早上的争论。
倒不是小宋大人怕他吵不过。
而是告诉他怎么样争论能更省事。
毕竟对于验尸,他是门外汉。
此刻,赵炽的反应,正在小宋大人的预料中。
他看向唐从文,唐从文也正朝他看来。
“圣上!”罗子章抢先一步,用最后的杀手锏,“国非开朝当重典重罚,现在要的是松紧得当严明有序的律法加持,而律法、刑狱则以验尸当首重。若扼杀验尸,则放弃律法,若放弃律法则国将不国啊!”
“求圣上恩典,将解剖手法加入仵作可操作法典,鼓励天下仵作认真查验,令每一位苦主都能得到应得的公正。”
“愿国朝昌盛,青天永在。”
罗子章磕头。
满金殿的百官都看着他。
四十几岁的罗子章今天相当的热血了。
他的两位同乡也上来占人头,喊道:“愿国朝昌盛,青天永在。”
几个喊了,其他要是不喊,就显得不忠心,仿佛不愿意似的。
于是,文武百官一起跪着,高呼不止。
“好,好,好!”赵炽道,“罗大人这一番话说到朕的心坎里了,此事朕准了。”
“国朝昌盛,青天永在。”赵炽高呼,“朕之所愿,亦当如此!”
唐从文脸色难看之极。
罗子章垂着头也相当的兴奋,他刚才这一顿辩论,可谓是人生之最精彩之一了。
“罗爱卿,此事就交由你监督,好好儿盯着,叫他们把这事儿办了。”赵炽说着又想起来什么,对计春道,“朕记得罗爱卿喜吃徽州鳜鱼,朕的御膳房有,着他们做好了,给罗爱卿送家里去。”
计春笑盈盈地道:“是!”说着又叉手给罗子章补充,“要烧辣一些,是吧?”
罗子章受宠若惊,这是从未有过的待遇:“谢圣上。”
又给计春点头致谢。
满殿的人羡慕地看着罗子章。
一条鱼哪里都能买得到,重要的是圣上对罗子章的态度和重视。
可见,罗子章今天这一赌押对了。
唐从文垂着头,灰溜溜退回班列。
位列之前,宋延徐脸色比唐从文还难看,那个小畜生,居然把信写给罗子章,教罗子章出风头。
放着自己的父亲不求。
这让他的老脸往哪里搁。
气死他了。
宋延徐咬牙切齿,可又得生生忍着,周边的几位同僚看他的目光都透着探究,不懂宋阁老这是和儿子吵架了?
要不然亲儿子有事不求亲爹反而求别人。
“不过,宋大人向来这样,他不是还将自己女儿溺死吗?”有人低声讥讽。
另外噗嗤笑了。
宋延徐恨不得拂袖离开。
……
邱华章等了两日了,京中给他的回信也还没有到。
处罚宋宁的文书更没有到。
他觉得奇怪,这个案子虽说破了,解剖立了功劳,可说到底,解剖这事太过匪夷所思,违背了数百年的国朝传统。
不用细想也一定是满朝反对之声。
魏训昌一些人一定会借事骂小宋暗搞老宋才对。
他起身在门口张望,就看见左右转着官帽的宋大人,大摇大摆地冲着正堂走了过来。
邱华章凝眉。
“让一让啊,邱大人!”宋宁往门口一站,叉腰,“别挡道。”
邱华章不得不让开一步,沉声道:“你来济南府办了两个案子就嚣张成这样,别得意忘形。”
“更何况,办案本就是你的分内事。”
宋宁摆手:“邱大人误会了,我嚣张和我办案没有关系,纯粹是我天生嚣张。”
说着,推开邱华章大步进了正堂。
宋元时和沈闻余随着她一起进去。
邱华章被撇靠墙站着,脸黑沉。
正堂内所有人看着她,不但头疼而且已经进展到不敢开口。
生怕被她骂。
“郑大人出差去了,不知道宋大人突然来正堂有何贵干?”邱华章喊道。
“本官来主要有两件事。”她取了一份手谕出来,上面盖着吏部的印章,她冲着邱华章扬了扬,笑盈盈地道,“这两件事呢,其实就是任免两个人,我把分开说,就算是两件事了。”
“第一,济南府同知邱华章,气量狭小公报私仇扰乱官场秩序影响他人办公煽动百姓扰乱公堂,有失官员操守德行,今罢免邱华章一切职务,不得留在知府衙门任免。”
正堂里,所有人跟失魂似的定在了原处。
“第二,程之代职本就是私人行径、邱华章以权谋私的结果,今程之革出衙门,不得再留其任衙门中任何职务。”
她读完,程之扶着桌子,和他姐夫用同样的表情看着宋宁。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嚣张了吧?”宋宁将手谕摆在桌子上,“本官也不藏私,这手谕给你们做个纪念。”
“有空常来玩儿。”宋宁对两人道。
邱华章整个人都在发抖:“你这是仗势欺人!”
“你这话说的奇怪了,只允许你背后弹劾,一心想报复,恨不得弄死我,就不兴我写奏疏弹劾你,弄死你?”宋宁摆手道,“就你这官阶水平,我连仗势欺人都不用。”
“不是你仗势欺人,你敢说你没有动用宋阁老的关系?”
“我敢说。”宋宁笑盈盈回道。
“就凭你的本事,你有能力让圣上革职我这个上峰?”
“你算哪门子的上峰,往自己脸上贴金。”宋宁一副我替你担忧地表情,“快点收拾离开,否则等会儿你就能体会到什么是人情冷暖人走茶凉。”宋宁回道。
“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去京中告你。”邱华章等着他,“我就是死谏也要讨回一个公道。”
宋宁哈哈一笑“那我从专业的角度告诉你撞哪里必死。”
“这儿,怼着柱子撞过去,这样的角度很容易颈椎骨折,一旦骨折非死即残,我相信你运气好,一定会死的。”宋宁没说完,邱华章砰一下拍了桌子,他此时此刻真的是一点颜面都没有了。
他从官这么多年,居然栽倒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手中。
“你等着,我让你死!”邱华章吼道。
“你无法让我死,而且该死的也是你,”宋宁盯着邱华章挑眉道,“你堂堂五品同知,本该辅佐知府处理一方政务,造福一方百姓,可你做同知这些年,你都有什么政绩?”
“一个个吃着皇粮,却尸位素餐,莫说为朝廷效力,却连百姓的生死都不顾。”
“不配为官,不配为人!”
宋宁盯着邱华章道:“去,尽管去告。”
“死谏活谏随便你。”宋宁说完,拂袖而去。
邱华章抬手指着她,气的眼前一黑,扶着桌子晕倒在地。
往日邱大人长邱大人短的上峰下属们,此刻鸦雀无声仿佛没有看见,各个沉默着坐下来,假装忙碌。
这才是人情冷暖。
“姐夫!”程之上前来,和自己的小厮,将邱华章抬去了公房,请了大夫来。
几针下去,邱华章醒了,程之道:“姐夫您不用怕,有本事到哪里都一样,既然我不留在衙门,也不用顾忌了。”
“从明天开始我就去隆兴达做事。”
“我去京城,我一定要讨回这个公道。”
“宋世安,我和你势不两立。”
邱华章被免职,程之革职撵出衙门的事,瞬时传遍济南的大街小巷。
周江惶惶不安,好不容易等到周河回来,几步迎过去说了一遍自己担心了一个晚上的事:“……二哥,他会来问罪吗?”
“虽说有这样的规定,可济南府不同别处,他应该不会把事情做死吧?”
“那是您不了解他,他是得理不饶人的那种人。”
“连邱华章都被他弄倒了。”
周河忧心忡忡走了两遍,停下来看着周江:“你现在去京城避一避。”又道,“如若他要问罪,你就在京城自首,届时自有人会保你。”
“如果他不问罪,你过几天再回来。”
周江应是,起身就要出去,刚走到正堂就看到宋宁带着人进来,就听她对自己大吼一声:“本官来抓你,就地趴下,违抗重罚。”
这一吼,他脑子一热,拔腿就跑。
宋宁接着喊:“站住,你这是拘捕。”
周江一下翻过来抄手游廊,冲后面跑,转眼没了影儿。
宋宁大吼一声:“周江,哪里逃!”
她虽喊着,人却没有跟着去追,但声势很足了。
她今天可不是来抓人的,这种费力的事,不适合她。
周江跑动他们吆喝,动静就特别大,镖局里的镖师都冲了出来,有人道“是宋狗官,他来干什么?”
“他来抓三爷。”
“不能让他抓三爷,保护三爷。”
他们蜂拥而上,持刀拿棍气势汹汹,就见宋大人忽然回头,指着他们啐道:“一群酒囊饭袋,想造反?!”
“你这狗官,我和你拼了。”一位年轻的镖师闻言,提刀就上,宋宁摁着沈闻余:“你别出手,他们伤不了我。”
啸天:“汪汪汪!”
就在这时,一人跳跃出来,拦在年轻的镖师前面,道:“住手!”
宋宁扫兴地看着对方。
“回去!”周河训斥年轻镖师,又转头冲着宋宁抱拳道,“不知道宋大人驾临,失了礼数,还请宋大人见谅。”
“哎呀呀,头晕!”宋宁扶着沈闻余往下滑,沈闻余就抱着她,问道,“大人,您、您怎么了?”
宋宁哎呦哎呦地道:“刚才这位年轻人拿刀要砍本官,我本官自小心疾,不能受惊。”
“哎呦哎呦,这一吓心跳三百二。”
“受不住了。沈捕头啊,本官要是被吓死了,你一定要请我岳父保定王啊、齐王爷啊、宋阁老啊、圣上啊他们帮本官报仇。”
“告诉他们,本官哦……就是来这里抓人,却差点被这里的镖师杀了,吓死了。”
“大人,大人您挺住,我现在就给您报仇。”沈闻余喊道。
宋宁虚弱地靠在沈闻余的肩膀上,徐徐的眼睛一睁,不急不慢地看向周河。
“大人身体要紧,还不快给大人搬椅子,请大夫!”周河吩咐道。
院子里几十个镖师站着,看着宋宁的表演。
“这太拙劣了吧,他莫不是要讹我们吧?”有人镖师道。
那人说完没得到同伴的回答,却得到了宋宁肯定的眼神。
年轻人不聪明但悟性还可以哦。
那人目瞪口呆,活的时间不久,但今天的见识长了一箩筐。
还有这样明目张胆讹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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