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些时候,静云便随众去做道场。?E ?小?说? w?w?w?.?1?x?i a o?s?h?u?o?.?com她们走出庵门时,无想观的道人也正结众拾阶而下,听闻水月观诸姑子也是往梅宅去的,客气的让了让,请姑子们先走。
诸姑子合掌低头走过无想观的队伍,两下间,也少不得有些偷眼打量。却听山道上清朗朗一声:“师父且慢!”
所有尼姑都不由得抬眼去看他,那样齐整的少年书生,戴两仪巾、着青襦袍,眼角弯弯、嘴角弯弯,脸上总似含着个笑,眼眸那样黑,像墨色染就。雨丝细了,他没带雨具,衣裳打湿,真真的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如画中人般。
是寄宿在无想观的、要去赴这科年轻人比试大会的修灵人余佩玉,出了名的才子。京都也有位成就不凡的唐公子,闻说余佩玉这科赴试,给吓得闭门不出,苦读备考。
静云骤然心跳失衡。
她和他,是见过面的,就在前两天,她在山中汲水,见泉眼边落的合欢、青桐叶子,洁净幽致,比起落花来别有一番可爱,不由捧来在地上砌字,她新学的禅诗,“行看流水坐看云”这句,砌到 “云”字,风乍起,一地落叶都卷去。静云可惜的“呀”一声,看落叶去处,一片娇黄浅褐,却落向天青色袍子上。
是余佩玉,行来这泉边,见个小小少女,一身缁衣,尼帽下却露出碧青鬓角,竟是带修行,指尖是粉红的少女本色,比之坊间一切女子蔻丹,另有娇人之处,便避在青桐树后,看她写些什么。她砌一字,他读一句,风忽起,将她纤手刚安顿过的落叶,片片吹起。扑了他眼睛,他再回头看时,她已经不在了。
静云逃走了。
余佩玉低头,见地上落了一样物色。棉纱织的细带子,是袜带。
那时节,不管在家修灵、出家修灵的,还是贱如乞丐、贵如高官,脚上都要穿袜子。做工或许不同,穿法却都一样,兜到脚上之后,足踝那里,是要扎住的,否则就会滑落下来,一直滑到脚底板下面。灵力高的,直接用灵力束住。普通人就用带子扎住。
静云也是普通人。她用的是袜带。
余佩玉见地上这条带子,雪白洁净,上绣素色梅花。认得是袜带,猜静云没了这东西,行步艰难,准要回来寻。女儿家回来寻这裙底下私用的东西,他若在旁边,须要尴尬,待要走开呢,又怕风将袜带吹走,她没处儿寻,岂不更为难。便拣起袜带,向枝头系得牢牢的,免得被风吹动,怕她看不见。就系得高些,才系了一个结,又想:“我个子比她高,我够得着的地方,她够不着。”就又解开,打在了低枝子上。正待走开,却想:“她来取走也便算了,万一她还没来,什么闲人来拿了去,岂不又是一番芜杂?”便在旁等着,看静云来了,避开,背对着她,远远在树后道:“我看着,没有人来。你放心!”
静云又羞又恼,暗忖:你不是人?匆匆在尼袍下束回了袜口,看余佩玉的背影,始终没转过来,倒也佩服,忍不住逸出一声笑,忙含羞走了。
余佩玉听了那一声笑, 方知这女孩子收拾好了,心里也放心。忽“哎呀”顿足,懊恼竟没找机会看看她的容貌。
如今两人又碰面,静云吓得压低伞,遮住自己的脸,只怕他是来找她的。虽然她也实在没有理由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但……如果呢?
如果呢?!
心跳,重一步、轻一步,盼一声、怕一声。
余佩玉走过一个又一个尼姑,也走过静云身边,脚步略停了停。他闻见什么香味?
这些日子,不知为什么,他对香味特别敏感,大约是天想寺里的檀香,触动了他的宿慧?
他走到天想寺住持面前,举手稽礼:“大师!对不住,赶来叫住你。小生有事想求你。”
他明亮眼睛里、这样明亮的笑意,大概不管提什么请求,都很难有人拒绝的吧。
天想寺住持道:“施主请讲。”
“我见到一只小鸟儿。”余佩玉像孩子似的,且说且比划,有种动人的稚气,“这么一点点小,全身是青色的,羽毛纤薄得像透明的冰。大师你禅房窗格下头关了、上头没关,它要躲雨,跳进去了,结果找不着路出来,只管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我怕它撞伤,又爬不进去那个窗格,求大师把房门锁匙给我,我去救它出来。”
大考在即,他竟肯为只小鸟儿费这般心思!都说余才子风流洒脱,这却太洒脱了些。
静云双眉一蹙,只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眼波一抬,与余佩玉对个正着。
余佩玉已想起,静云身上的香味,清淡冲永,应该是茶香。那日小女尼以落叶砌诗,风吹来,也有这样的茶香味。他投过目光,正遇静云抬头,四目相对,他目光更亮了一亮、而笑容柔了一柔。
静云面红耳赤,将自己深深的埋在伞里。
她随众造访阔别十多年的梅宅。
门墙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但依旧厚重。院子里多了许多梅氏宗亲,别说静云没见过,许多梅宅里的老仆人都没见过他们。他们像兀鹰,为了凶讯而来,指望分一杯羹。
出家道人们在正堂里做祈福灵事,姑子们在后边小院里。静云见到了她唯一的手足、姊姊华云。
华云比静云大了整整五岁,眉目与静云生得相似,都是柳叶眉、秋水眼,面庞比静云丰润,是春月般团团圆圆一张脸,这样的面相是很难让人觉得愁苦的,纵然眼圈哭成了桃红颜色,衬起白麻孝衣,倒更见俏媚。
水月观新住持带着与出家人不相衬的热切,紧盯着梅华云,只盼她立即上来姊妹相认,说说怎么付静云。华云却始终没过来。静云看几个族中老人,紧紧不离华云左右,倒像胁持了她一般,不由暗暗为华云担心。
梅员外对二女儿如何,且不提他,华云对妹妹是好的,有机会便来观里看妹妹,不能呆得很久,但静云已然感念:生得这样相似的眉眼,肯不嫌劳苦麻烦、时不时来看你一眼,你便觉得在这人间,你总算不是完全孤独的,还有根细线牵着你。
华云去前头持孝礼,再也没回来。水月观法事都快做完了,终于有下人请静云出去,过了约一柱香时分才回来。定慧她们已在收拾法器。新住持把静云拉到一边问:“怎么样?”
静云道:“另设了个小堂,着我去拜祭父亲。”
新住持跌足:“这怎么好?不让你去正堂,摆明不叫你认祖归宗了呀!你该闯也闯到正堂里去!”
肯动这么大肝火,除了金钱考虑之外,也有些真实情谊在里头。静云心下感念,口中只道:“大不了请住持替我削了头。我正经出家,专心修行,以后在灵学上有长进,也未可知。”
“胡说!好好的家业,为什么不要?”新住持喘口气,“回去再作道理。”
山中的日子,慢慢挨延,静云依然早起汲水,却见泉面上浮着一片青桐叶子,上头用针刻着美丽烫人的诗句。是哪一双秘密情人,这样粗心?让人看见,给佛门编排些逸事来,总为不美。静云拣起这叶子,不敢收在身上,待埋在地里,又不忍心,看朝着山崖那片青桐生得茂美,有了主意,探身将这片叶子扔出去,藏在千万片叶子中,料是无人能看见了。等秋日一日紧似一日,所有叶子都落尽,这片叶子也就跟千万兄弟姊妹一起,落进深谷中,当不至寂寞。
第二日,却出了桩事,新住持说丢了件要紧东西,把全庵人都集在一起,搜检了一番,最后也没说是丢了什么。静云便没去汲泉水。有个小师妹去那儿转了一圈回来,静云问:“有看到什么吗?”小师妹反问:“看到什么?”静云不语,想是自己多心了。
第三日,静云又去汲水,却又见一片青桐叶,静静浮泛在泉面上。她捡起来,见上头写道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静女其姝……披茶香兮。
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写给她的。是他。
整座山数这一眼泉泡茶最好。泉水什么时候汲、在哪个方位汲,又有讲究,静云每是亲自来,不愿假手于人。而他也善于懂茶、懂得怎样的水好,这才在这眼泉边遇着静云,晓得她也是同道中人,便天天来这里守着她。
她指尖还拈着那片叶子,抖抖的,不敢松、不敢放、不敢近、不敢望,眼角瞥出去,见树后,青袍如碧空,落指处,一曲碣石调幽兰。琴音说的是:以兰草之幽远,如今与杂草丛生,遂令识者感伤。
静云起身,踉踉跄跄,逃也似离开。
她接到了华云的消息。梅氏宗老,毕竟选了个同宗的男子,过继到梅员外名下。华云身为后辈女子,争议不得。
静云回屋,谁也不告诉,把自己东西理了理,拿出菱花镜来看,镜子里那小小面孔的女孩子,眼波柔软,似在作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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