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都市小说 > 烈途 > 第28章

窦以无事可做,这几天都看着徐途在教室里教小朋友。

        两家父辈是世交,窦以六岁就见过徐途,那时她还是刚会翻身的小婴儿,韩佳梅让他抱抱她,结果被徐途啃了一脸口水。后来她长大一些,会走会跳,总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他看着她从一个小娃娃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两人也算青梅竹马。

        对于三年前徐家的变故,窦以一清二楚,韩佳梅的死对徐途打击很大,之后她性情大变,酗酒抽烟,蹦迪混酒吧,甚至高考缺考,谁拿她都没办法。

        所以,窦以是知道徐途不愿再拿画笔的。

        可当他站在教室外,透过窄小窗口,看她手捏粉笔,在黑板上描画着已经生疏的线条时,诧异不已。

        阳光投进不算明亮的教室,在黑板上留下逐渐变换的光斑,徐途手腕搭在黑板上,微昂着下巴,嘴唇由于过度用力紧紧绷着,久久不动。

        下面孩子窃窃私语,有调皮捣蛋的揉了纸团扔过去,不轻不重落在她背上。阳光微晃,徐途眯起眼,手指僵硬的画出一笔,粉笔拦腰折断。

        窦以也不禁屏住呼吸,清晰的看到黑板上留下潮湿掌印,他抬步过去,却在进入教室以前被人拦住。

        秦烈拿手臂挡了下:“里面上课呢。”离午间休息还有一刻钟,他没忍住,还是提前过来守着她。

        他汗湿的手臂碰到他衣角,窦以皱眉,伸手拂开,却也没继续往前。

        他迅速退开一步,质问说:“你给她安排当支教的?”

        秦烈动作顿了顿,没有回答,收回手,也站远一些,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装束。

        “过去说话。”秦烈指向旁边,也没管他,避开教室门口,往远处挪了几步,透过第一扇窗,恰好能看见徐途的背影。

        秦烈看了会儿,窦以跟过来:“你要说什么?”

        “没话说。”

        窦以被噎了下。

        他插着手臂,目光仍旧锁定里面的人,淡声说:“还没下课,你要找人的话,等一刻钟。”

        窦以极其厌恶他说话的口气,忍不住讽刺:“徐叔可没交代让徐途来这儿教书,你倒是物尽其用。”

        “是她自己要求的。”

        “你现在怎么说都行。”

        秦烈没搭理。

        他说:“徐途不适合做这个。”

        秦烈笑了下,目光挪开几秒,又重新落回她的身上:“适不适合,你和我都做不了主。”

        窦以双手插着口袋,衬衫的袖子规整卷到肘部,西裤裤线笔直,只鞋子沾了些土。两人并排站在窗前,齐齐盯着讲台上那道小小的背影,窦以说:“等你了解她家情况,就不会这么说了。”

        “该了解的都了解。”

        窦以诧异的看向他,只见他目光蓦地柔和几分,唇角淡弱的往上翘了下,弧度微乎其微。窦以下意识扭头,徐途果然已经转过身,也看见了他们,视线落在旁边人身上,连个余光都吝啬赏给他。

        两人对视片刻。

        秦烈嘴角的弧度早收回来,面部没什么表情,提醒她一般,朝她抬抬下巴。

        徐途一笑,紧绷的神经渐渐舒缓,冲他眨眨眼,从讲台上重新捡起一截儿粉笔来。

        秦烈用口型说,继续。

        徐途手放在小腹的位置,悄悄比了个OK的手势。

        秦烈手指向下,点了点地面。

        她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抿嘴笑笑,扭过身,在黑板上继续画起来。

        他们旁若无人,暗自交流,秦烈一直站窗边看着,没有要走的意思。

        窦以在兜里攥成拳,这几天的观察,内心隐隐有了猜测。他问:“徐途妈妈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

        “在那之后,她没再碰过画笔,你也知道?”

        秦烈嗯一声。

        他拳攥得更紧:“那你还让她做这些?”窦以闭了下眼,侧身说:“你这样,是在逼她。”

        “她比你看到的更想改变现状。”

        窦以冷嗤一声:“还用不着你来提醒我。”他说:“我和徐途从小一块儿长大,她读我读过的中学,用我用过的辅导书,吃过同一碗米饭,玩累了也睡过我的凉席。一年三百六五天,隔几天总要见一面,我们认识十九年,从她出生的时候起。”窦以顿了顿,压低声音:“所以,你了解她,还是我更了解?”

        他说这番话,多少有宣誓主权的意思,秦烈听着,没什么表示,嘴唇却抿得更紧。

        窦以说:“过几天我离开,徐途也走,倒时还要麻烦你送我们一趟。”

        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秦烈沉声:“是她的意思?”

        窦以道:“稍后我会跟她说。”

        之后便静下来,秦烈没再搭茬,不追问也不辩驳,抬起眼皮,看着挂钟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余光里,挂钟下方站的少女比比划划,穿棕色背心和牛仔短裤,下摆扎紧,掐出很细的腰线,粉色发尾伴随动作在颈后刷来刷去。

        秒针一秒也不停歇,时针和分针即将指向正中,秦烈手放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垂头卷了根,含在齿间,没有点燃。

        他最后半句话没留,转身离开。

        铃声响起,教室里炸开锅,孩子们取出饭盆和勺子,一窝蜂向外涌。

        徐途抹了把头上的汗,目光立即顺窗口追出去,窦以还是原来的姿势站在那儿,旁边空荡,秦烈已经走了。

        徐途隔窗问:“他人呢?”

        “走了。”窦以将手拿出来,顺墙边走几步进入教室。

        徐途浑身被汗水浸透,端起讲台边的茶杯一通狂饮。

        窦以目光落下去,那是个老旧铁制茶杯,白色,锈迹斑斑,旁边还有个把手,徐途沾满粉笔屑的手指穿过去,紧紧捧着杯身。

        她现在穿极正常的衣裤,皮肤晒黑一些,绑着小辫子,未着脂粉。和村民吃同样的饭菜喝同样的水,没搞特殊待遇,看上去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

        来时是三月,现在八月份,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几乎快变回他记忆中的模样。

        窦以静静的看着她,心情复杂,很欣慰她有这样的变化,但这转变又似乎与自己无关,全受他人影响。

        “想什么呢?”徐途问。

        她额头还闪着水珠,发丝一小撮一小撮的贴在上面。天气虽热,但绝对到不了她这种程度。

        窦以试探的问:“感觉还好吗?”

        “可以吧。”她放下茶杯,微微笑着,并不见其他情绪,拍拍手掌的粉笔屑,又往裤子上抹两把,“走吧,去吃饭。”

        窦以站着没动,轻声问:“刚才画画的时候,想什么了?”

        徐途脚步滞了下,无所谓的说:“想起我妈的样子了。”

        仿佛像一个魔咒,每当那些线条在笔端形成流畅的画面,眼前总会浮现韩佳梅的脸,或含泪,或狰狞,或向那天一样躺在血泊里——她的画纸上。空洞而绝望。

        徐途又靠回讲台边,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起来:“抽不抽?”

        “不抽。”他摇头:“你不怕吗?”

        她想了想:“怕着怕着就不怕了吧。”

        窦以心疼的揉揉她头发:“并没人逼你,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儿。”

        “这就是我想做的。”她吸一口烟:“所以,还是要坚持一下。”

        “到什么时候?”

        徐途眯着眼:“到我再想起她的时候,她不吓唬我,会对我笑。”

        徐途俏皮的眨眨眼,拄着下巴,三两下就把一根烟抽完,要走的时候又听窦以说:“我过几天回洪阳,你也跟我回去吧。”

        “我不回。”途途头也不抬的往前走。

        窦以快步跟上她:“徐叔来之前交代过,如果你愿意,让我把你一起带回去。”

        “我不愿意。”

        “途途,你别耍小孩子脾气。”窦以横出手臂,把徐途拦下来,两人停在明晃晃的操场上,他两手插在胯间,看看远处,目光又定回她的脸上:“为什么不想回去?”

        “不想回就是不想回。”她眉头蹙起来:“哪儿有什么原因。”

        窦以说:“眼看快到年末,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学习资料都准备好了,我帮你补习,争取明年重新参加高考,我……”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打断说。

        “那用谁管?”窦以也气急败坏。

        徐途抬起眼看他,笑了笑:“您这是抽哪门子风啊?是不是憋得慌?再忍两天,等回洪阳就好了。”

        徐途潦草的拍拍他肩膀,侧开一步,要绕过他去厨房。

        窦以挡住,一小片阴影落在她的脸上,周围三四个孩子笑闹着跑过去,喊叫声过后又一瞬安静。

        他盯了她几秒钟:“是不是因为他?”

        “谁?”她问。

        “那个修路的。”

        徐途脸立即绷起来:“他叫秦烈。”

        “他……”窦以如鲠在喉,努力吞咽了几下,艰难的问:“你……喜欢他?”

        途途眼不转地轻睨着窦以,末了,大大方方承认了。

        窦以表情扭曲起来,在原地沉默几秒,甩手离开。

        ……

        傍晚,吃饭的时候小波没在,她提前打过招呼,去了阿夫那里,横在两人中间的问题解决了,有人让步,有人妥协,所以又开始蜜里调油。

        今天伙食不错,赵越杀了一只鸡,和院子里晒干的山蘑一起炖来吃,几个小孩子吃得满嘴流油,米饭都比平时多添半碗。

        徐途总算解了馋,吃得有些快,停下来才觉着胃撑得难受。碗里还剩几口米饭,她和了菜汤,上面放着咬半口的鸡肉。

        徐途抬眼瞧瞧众人,狠狠心,把剩下的饭菜全部吃进去,嘴撅起来,腮帮子胀鼓鼓的。

        窦以坐她旁边,斜睨一眼,上午刚闹了别扭,现在不想搭理她。两人相处十几年,他喜欢她,是众所周知,但她没那意思,大家也都清楚,只是他做惯了呵护与陪伴的角色,知道有人可能会剥夺他的权利,一时心里不是滋味。

        窦以端起碗,埋头吃饭,余光里有双筷子递过来,一小块儿油亮亮的鸡肉落进碗里。

        他侧头,徐途嘴里还鼓着饭,笑嘻嘻说:“你多吃点儿,这鸡是家养的,没打激素也没注过水。”

        窦以冷哼一声,想不理,但她讨好别人的机会可不多,刚刚还建立的心里防线,瞬间崩塌。他看她一眼,给面子的把鸡肉送进嘴里。

        徐途吸了下手指:“还要不要?”

        窦以别扭地说:“那就再来一块儿吧。”

        徐途笑着夹给他,凑头说:“你不知道,那修路的特别抠儿,我来这半年也没见杀过一回鸡。”

        窦以轻嗤了声,挑挑眉:“不是不让这么叫他?”

        徐途抬头看了眼对面,恰好与一道视线错开,那人吃完饭,侧着身靠在椅背上正卷烟,在前一秒收回目光,低头专注手里的动作。

        她说:“我能,你不能。”

        “当我稀罕。”他立即嫌弃的说,咬了咬牙,又打击她:“你们俩根本没戏,徐叔不可能同意的。”

        “他算老几,管得了我么?”

        窦以说:“等我回去就告状。”

        “告去。”她才不在意:“最好快去,把他高血压气出来,我看个热闹。”

        “你就嘴硬吧。”窦以说:“父女连心,等他有病你就傻了。”

        徐途没说话,半天,嘁了声。

        窦以也收回话头,端着碗吃了口饭,知道她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这一趟出来也有小半年,父女间有隔阂,但到底是血缘至亲,不惦记那是假的。但有一句话徐途说对了,徐越海未必管得了她,平时讨好都还来不及,更舍不得打骂,如果她提出要求,徐越海不能也不敢阻挠的。

        这么想着,窦以感觉有一道目光紧紧鄙视,他下意识看向对面,秦烈吸着烟,拿眼轻轻睨视着他。

        两人坦荡的对视几秒,男人了解男人,窦以看得出,他对徐途并非如表面那样淡漠,甚至比想象中的多更多。

        窦以忍住心中泛起的酸涩,看看徐途又看看他,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纸巾包,拆出一张,自然而然为徐途擦拭油乎乎的嘴角。

        “唔……”徐途要接:“我自己来。”

        “别动。”他忽然沉声。

        在她没反应过来的几秒里,窦以迅速侧头,用后脑勺遮住对面人的视线,光线缘故,两人脑袋叠在一起,徐途半张脸都埋进阴影中。

        对面一记闷响,不轻不重,椅子往上抬起,挪远半寸又落回地面。

        秦烈起身走开。

        徐途微愣,夺下纸:“喂!”

        他继续走。

        “秦烈!”

        他脚步停了停:“干什么?”口气坏得要死。

        徐途跟上去:“我有话要说,你待会儿有时间吗?”

        “没时间。”

        “你昨天也是这么说。”她问:“你去哪儿?”

        “村长家。”他捏着她胳膊给拎开。

        徐途跟上:“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你。”

        “没时候。”

        他步子大,三两下跨进房门。

        徐途跟着他跑,“没时候是什么时候……”

        “砰——”

        徐途鼻尖擦了下门板,耳边的碎发被风带起来。

        院子里彻底安静。

        窦以远远看着,忽地笑出声,他挑起眉尾,看着紧紧关闭的房门——真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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