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征万万没想到,他在总调度处走马上任不到半年,就经手了两次内部大清理,脚不沾地地忙了一宿,他直到天光大亮才找到地方坐。肖征一脸木然,就想找个大师算算自己是不是八字有什么毛病……比如命里忌升官什么的。
如果说上一次镜花水月蝶事件还只是违法违纪问题,那这一次就是触目惊心了。
黄局和王博士等非战斗人员立刻转移,总局大楼被就地封锁,所有人员禁止出入,全体就地审查,地下封印所的电子锁和法阵锁上满。没清点完的危险物品当然也没法入库了,只能临时打包装好,由后山那些经验证后还算清白的研究员护送,运到了距离十公里的一处度假山庄里——度假山庄已竣工半年多,设施完备,广告已经铺开了,还没正式开张,由肖主任的爸爸、异控局其他穷鬼狗腿的爷爷出资建设。
肖征全家都把少爷当宝贝,一个电话过去,山庄就被征为公用了。
黄局将紧急情况上报,先调来了一批荷枪实弹的普通人接管山庄内部安保,一通穷折腾完,大气没喘上来,众人又毛骨悚然地发现,那个要命的3S*001封印箱空了,于是又一阵人仰马翻。
“没事没事了!宣主任刚才打了视频电话过来,3S*001里那个危险品在他那……吓屁老子了。”王泽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坐下大致把盛灵渊的骚操作转述了一下。转述完了,他动荡的神魂也归了位,心里回过味儿来了——不是滋味的“味”。
“我说合着人家这是,”他粗鲁地往嘴里塞了根烟,单手捏起打火机点了,咬着牙说,“料事如神,走一步看十步啊……嘿!”
任谁被当成邪教嫌疑人怀疑,心里都不得劲。
可是这一个封印箱带出来的叛变者比例实在是太惊人了,王泽自己现在看见同胞都瘆得慌。弄不清这偌大一个异控局,到底是姓“人”还是姓“妖”。要是别人毫无防备,他反而又要疑惑对方是不是缺心眼。
当年中了蜃岛海毒,神智不清的知春是谁给放出去引到闹市区的?
月德公手底下的狗腿子,怎么拿到研究院还没正式投产的秘银炮的?
东川森林公园里,抓捕阿洛津最关键的时候,总调度处那个差点坏事的神秘电话是谁打的?
地下黑市行动中抓到的嫌疑人又是怎么被灭口的?
诸多种种,简直不能细想。
总部尚且是这样,那……各地分局呢?
连“德高望重”的玉婆婆都在杀人献祭,试图返祖,蓬莱会议里……其他各怀鬼胎的民间高手们呢?
王泽不寒而栗,恶狠狠地往肺里灌了一口烟,他觉得荒谬极了:“我说,我是不是在外面流浪太久,有点脱离时代了?我怎么觉得现在积极‘脱离人籍’、跟普通人划清界限才是主流正道,咱这样的,都属于少数派叛徒走狗?”
肖征没好气道:“你少说几句能憋出条尾巴来是吧?”
“都先别吵,”黄局很镇定地摆摆手,一人给塞了一杯刚打的热咖啡,“听我说几句,行吧?”
众人一脑门官司地闭了嘴,目光齐刷刷地在场唯一一个普通人身上。
“听小王说,‘那位’的意思是,这些本真教的人……潜意识里,有一个烙印,”黄局整理了一下,“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系入侵,我可以这么理解吧?这个东西应该是他们反复参拜妖王偶像、自我洗脑的结果。反过来说,正是因为脑子里有这么个东西,进一步加深了洗脑程度,即使一开始对本真教将信将疑的人,慢慢地也会在参加仪式的过程中沉溺其中。”
他说着,看了角落里的王博士一眼,王博士撩起快耷拉到颧骨上的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黄局一眼:我说什么来着?
黄局不由得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燕秋山一眼,真心实意道:“秋山啊,了不起。”
这得是花岗岩打的心,才能在本真教里三年纹丝不动吧?
燕秋山身体里边糊伤的金属没卸干净,坐着不舒服,双臂抱在胸前靠在窗口站着,站姿像块棺材板,突然被点名表扬,他也没什么反应,冷淡地接话说:“本真教内部一直有‘神谕’的传说,大意是‘只要心够诚,努力修炼,总有一天会听到神谕,神谕用的不是世界上任何一种人类的语言,但听见的人会自然明白它的意思’。我以前一直以为这是邪教搞神秘的惯用说法,没留神,现在看来,指的应该就是潜意识里那个烙印。”
“也就是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烙印的存在。今天为了玉婆婆的鲛人鳞片,对方不惜把这么多年潜伏在局里的人都暴露出来。”王泽提问,“所以那个‘天上白玉宫’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下这么大血本?”
“也可能是对方根本不在乎这些教众,从小……于副长的记忆里提取到的信息看,那个附在井壁上的神秘人一察觉到不对,就立刻抛弃了他们。”知春说,“他们吞噬同谱系特能人‘修炼’,教众可能都是背后操控者的储备粮……”
黄局本来在搅咖啡,听到这句话,勺子突兀地碰响了杯壁,洒出来一大口,咖啡溅在他浆洗得雪白笔挺的衬衫袖子上。
知春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立刻住了嘴,轻声问:“黄局?”
燕秋山敏锐地看了黄局一眼。
“没,我就是刚才听你一提想起来的,何翠玉脑子里肯定是没有这个烙印的,”黄局脸色没变,抽了张纸巾,不慌不忙地擦了擦手,“也就是说,有这个烙印的,一定是本真教的,没有的也不一定干净,反而可能在本真教里级别更高,隐藏得更深。”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说得不吭声了。
这时,李宸面沉似水地走进来:“刚接到的报告,雷霆里有问题的一百六十八人,从普通队员到我的副手……我……”
常驻总部的雷霆总共四百个人,是特种外勤的门面,光鲜亮丽,拎起来一抖,烂了小一半。李宸好像干吞了三斤活蛆,沉甸甸地压在胃里,还一个劲儿地蠕动,坐立都恶心:“黄局,您干脆撤了我的职吧!”
“撤什么撤?”黄局顺手把方才擦手的纸团往他身上一砸,“撤了你,现在这散摊子的雷霆换谁干?事办砸了还敢撒娇?戴罪立功,别废话!”
李宸差点被他老人家一团餐巾纸砸哭了。
“这事也不怪李宸,”雷霆毕竟是“娘家”,肖征帮忙打了个圆场,“雷霆里‘特能世家’出身的人比例最多,小圈子化严重,我在的时候,雷霆队员因为跟普通人谈恋爱,被家里人闹到单位的破事好几起。其他部门应该好一点,毕竟普通人家出身的还是占大多数……”
“想什么呢,少爷?”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他,肖征一回头,见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门口,抱怨了一句“暖气开太大了”。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拉开防风雪大衣的拉链,兜帽落下来,露出一张黝黑苍老的脸。
来人看着和黄局差不多的年纪,一身的风霜,被桃红色的大衣一衬,越发显得面有土色,像个不修边幅的苦力老太太。
然而她一进来,屋里除了两百多岁的老王博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起立了,就连谁也不屌的燕秋山都把贴在墙上的后背撕下来,站直了打了声招呼:“单姐。”
“单总。”
“单总回来了……”
老王博士脸上昏昏欲睡的皱纹舒展了开:“小霖回来了?”
暴雨司令单霖,今年已经五十九岁了,还在特种外勤一线,也是一位资深失踪人口。
跟没事自己到处瞎浪的王泽不一样,单霖是因为暴雨的特殊工作性质,得常年追踪地脉异动,在无人区、大沙漠、雪域高原之类鸟不拉屎的地方搞“基建”——维护全境范围内所有的异能监控点。总局换届她也没回来,异控局平时就像没这么个人似的,然而要是没有暴雨维护的这张监控大网,全局都得瘫痪。
单霖先给老王博士鞠了个躬,这才挨个跟晚辈们打招呼,招呼到燕秋山的时候,她看着知春寄居的木偶,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应该是都听说了,最后只对他说了一句:“回来了就好。”
肖征虽然行政级别上高半级,作为后辈,还是老老实实地让了座。
单霖也不跟他客气,点了点他:“少爷,说你什么好,你还真是不知疾苦,谁告诉你普通人家里出身的特能就会站在普通人这边的?”
“小肖年轻,还有成长空间,向老局长看上的,不就是他这份六亲不认的干净劲儿吗?”黄局笑呵呵地说,“十个电话叫不动你,这回总局被迫搬家,可算把你‘请’回来了。”
肖征惊疑不定地用眼神询问燕秋山:黄局一个普通人,怎么会认识单总的?没事还打电话联系?
燕秋山也有些意外地眯了下眼。
“挤眉弄眼的干什么?”单霖没回头,好像后脑勺有眼,笑骂了肖征一句,“黄局的夫人是我小师妹,我以前每次回总局述职都去她家蹭饭,你们老黄拿手菜就一个水煮牛肉,每次家里来人都要做,非做不可,谁也拦不住,我一看见他就想起那味儿。”
黄局依旧笑呵呵的,却罕见地没接话茬:“暴雨怎么样?”
“暴雨还行,除了留守总部的,其他部门都在深山老林里处理自然灾害,平时不怎么接触人类,被腐蚀的机会不多。”单霖看了肖征一眼,又叹气,“你啊,就是家庭条件太好,家里人又正好开明,别人有你的条件吗?普通人家出生的特能孩子都被视为怪胎、有病的多了,你随便问一圈能问出一部血泪史来。”
王泽的下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单霖一点也不在意措辞地说:“要我看,都是保密条例的锅。动辄让善后科扛着回响音机满世界跑,这都什么事?我们反正人群密集地区作业也不多,偶尔有目击者,跟不小心看见的老乡商量商量,嘱咐他们别往外说就完事了。”
李宸震惊道:“单总,普通人……你这是违规的!”
“谁说不是呢,我一年也就违个七八/九十次规吧,”单霖眼角的鱼尾纹都没动一下,“反正我也该退休了,老黄,处分我不?”
黄局忙苦笑着连道“不敢”。
“早年清平司自我隔绝,那是怕被人抓住了,把他们当妖怪烧死。现在你们这么大一个机构还沿袭几千几百年前的老黄历,美其名曰‘怕造成恐慌’。怎么,是咱工作见不得光,还是诸位都思想境界高,非得做好事不留名呢?天天脑袋别在腰带上,身上捆着‘十五人红线’,谁心里没有怨恨?反正我有。但这点怨恨本来是人家写封感谢信,寄点土特产就能消解的,都是块八毛的东西,便宜吧?你们偏不要,你们偏要用回响音机把积怨攒着,把自己攒得走火入魔。”单霖点了根烟,嗤笑一声,“偌大一个异控局,接近三成的特能外勤仇视普通人,仇得人都他妈不想当了,想返祖成野生动物!”
燕秋山轻轻地一低头:“惭愧。”
“没你的事,风神这次也不严重,都是因为你人缘太好。风神里有一小撮比较傻的接触过本真教,结果听说知春是他们害的,立刻反水的不少。”单霖弹了弹烟灰,“行吧,扯这些没用。本真教这事炸出来也不是没好处,何翠玉和月德把自己作死了,起码江州和东川我们都能进去了。等把这帮搞事摁死,咱们现在的异能监控网就能铺满全境,要是以后能做到及时发现能量爆发点、及时处理,也不用兄弟们冒着风险打扰普通人生活了。”
黄局真诚地说:“单姐功在千秋。”
“别介,我又没有小鲜肉爱,可没打算跟何翠玉一样活‘千秋’,我这辈子能拿够十五年退休金就算养老保险没白交了。”单霖摇摇头,又正色说,“我能去见见你和王老师说的‘那位先生’吗?专门为了这事赶回来的。”
“那位先生”盛灵渊一大早,因为一身衣服皱了眉。
陛下其实是不用别人照顾的,没人给他做饭,他可以不吃;没人给他铺床,他反正也不睡;没人给他洗衣服,他也可以不穿——对于幻术高手来说,随便搓点枯枝败叶就是一套衣服,想“穿”成什么样就“穿”成什么样,天道也不会因为裸/奔这点屁事就拿雷劈他。
宣玑愿意拿他当皇上伺候,他就任人摆弄,不拒绝、不领情、无所谓,保持无所求的安全距离。
因此宣玑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收走,放好了新的,他也没什么意见,洗完澡就顺手穿上了。
盛灵渊走出浴室,一边攥着湿淋淋的头发往下捋,手捋过的地方水汽就被黑雾卷起来,头发瞬间干燥蓬松如常,刚捋到一半,陛下忽然顿住——
他发现正在摆早饭的宣玑身上穿了套一模一样的衣服。
古人很多衣冠有制,不能乱穿,老古董脑子里当然也就没有“情侣装”这个概念。盛灵渊通过这一阵人间游历,对工业社会有了基本的概念,明白现在人的衣服是一批一批机械缝的,碰巧和别人穿一样的衣服很正常。
理智上,他知道宣玑图方便一次多买几件一样的没什么,可……也不用那么一样吧?
陛下觉得哪里有古怪。
“早,”宣玑抬起头,冲他露出了一个突然开屏的笑容,并自作主张地改了称呼,“灵渊。”
敬称怎么忽然没了?
“灵渊”两个字叫得盛灵渊心里一哆嗦,然而他自己早说了“不必生疏”,死了好几千年,大齐都没了,也不方便太斤斤计较一个称呼。他只好端着万事如浮云的架子,应了一声,装作无事发生地走过去。
他若无其事,宣玑比他还若无其事,一边摆碗筷一边说:“对了,刚才燕秋山打电话,说总部暂时搬家了,他一会儿带个暴雨的同事过来。”
“也好,”盛灵渊说,“正好那堆祭文有些头绪,省得……”
宣玑按住了他伸向汤碗的手——不是不小心碰到,按得结结实实、摸得明明白白,手指还胆大包天地微微一拢,好像是野心勃勃,想把盛灵渊的手扣在手心里。
“刚从蒸笼里端出来,”宣玑一手按着他的手不放,一手端过滚烫的汤碗,“小心烫。”
既然是“无欲无求”,“与凡俗无挂碍”,那当然就得贯彻“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哲学。
红尘万般皆虚妄,又怎么会在意别人占点便宜呢?
毕竟“便宜”也是虚妄,损失一点“虚妄”有什么的?反正既不会吃亏,也不会上当,陛下睥睨天下,肯定不会计较这点鸡毛蒜皮。
宣玑肆无忌惮地将他掌心的火洒到陛下冰冷的手上,心说:那我就不摸白不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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