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灵渊猝不及防地僵住,被他一爪子抓成了半身不遂,鳞片顿时脱了手,立刻又要逃窜。回过神来的天魔气忙追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困住了它。
所幸陛下城府深,喜怒不上脸。刹那失态后,他迅速调整了微妙的肢体语言,轻描淡写地摆摆手,他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宣玑,同时将鳞片吊在了半空——好像刚才不是他没拿住,而是为了让大家伙看清楚点。
泛着幽光的小鳞片像团掺了杂质、品相不正的鬼火。凭肉眼判断,这片小的跟旁边那片大的纹理接近,应该是来自于同一物种。
宣玑果然没发现。看着那鳞片,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逸闻,手里翻出一枚硬币往上一弹,硬币和鳞片撞出了“铮”一声轻吟,是琅琅的金属相击声。硬币翻了两圈,又试探着蹿起火苗,不等燕秋山阻止,火焰就包住了鳞片,却没有闻到烧焦的蛋白质味——这鳞片非但不怕火,还被烧出了澄澈的瓦蓝,在火光里熠熠生辉,宝石似的。
“‘质如金石,水火不侵,焚之可见星汉之乡’……这好像是鲛人鳞啊。”宣玑犹豫了一下,收回硬币,问陛下,“可传说不是认为鲛人死后,尾鳞会变成石头吗?这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盛灵渊摇摇头。即使对他们这代人来说,鲛人也属于远古传闻了。收回鳞片还给燕秋山,盛灵渊说:“我不知道这两片鲛人鳞是怎么保存下来的,不过王不见王,一方碰见更强的同宗,可能是被抽干了。”
鳞片上艳丽的蓝光没褪,却冰凉冰凉的,不像被烧过,倒像是冰镇过。燕秋山忙隔着手套接过来,拿出个专门存放重要特能物品的铁盒,小心地把鳞片请了进去:“能修好吗?这个对他太重要了。”
“落到我手里还想跑,看着虽然不太机灵,但应该没大事,”盛灵渊说,“回去让你同事找点海水,每天抽几滴自己的血兑进去,泡着养一阵就好了。”
燕秋山:“所以张昭祖上是有鲛人血统?但他一点也看不出水系的特点?”
知春顺口接话:“对,体能特训的时候游泳成绩小组倒数,我记的分,王泽想帮他作弊都带不动。”
“他不是光游泳不行,体能就不行,一直仗着自己特殊特能混日子。我早说挂他几次教训教训,都是你惯着……”燕秋山习惯性地撂下脸,然而随即,他发现自己一张严肃的脸撂在了不到两尺高的木娃娃身上,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去了,燕秋山话说一半卡了壳,拧起来的眉头还没归位……看起来有点错愕。
过去是回不去的,回锅也不是那味了。
宣玑身受同感,不忍心看这一对,于是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张队现在大小也是个带小弟的人,燕总给人留点面子——不过你说他父母都是特能人,也可能是水系的特征被他爸那边的血统压制了。比如我们这些雷火系吧,游泳都顺拐,没准是被拖累了。”
知春多接了一句话,悔得肠子都青了,连忙就着台阶下来:“张昭是暂停一秒,玉婆婆另一片鲛人鳞里有不明时间法则。那也就是说,鲛人血统的另一种体现,很可能和时间有关……鲛人除了是深海之王以外,还有时间方面的秘术吗?这也太……”
太开挂了。
“时间”自古是不折不扣的“神之领域”,也就是说,各族遗留的残卷里,一切和时间有一丁点瓜葛的都是禁术,癫狂如妖王九驯,当年也没敢把手往这边伸过。
比如张昭的“暂停一秒”,看着不起眼,其实是非常恐怖的能力。虽然只有一秒,而且后续会反噬,但在这一秒里,不管是天魔人魔,还是上古大妖,都必须服从他的时间规则。这种绝无仅有的特殊能力让他打败无数精英高手,成了异控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特种外勤支队长。
“一秒”都这么厉害,如果鲛人一族真的曾经掌握时间秘术,就算人均智商零下二百五,一力降十会,也不至于被高山人捕杀灭绝吧?
“我想时间秘术不可能大范围无止境使用,要不然就乱套了,肯定有严苛的条件限制……还有,何翠玉想干什么?想靠时间秘术给自己延长寿命吗?”黄局看着这一地堪称丧心病狂的罪证,又看了看地上的大蛇,非常不适。
人对爬行动物的恐惧应该是写在基因里的,一想到他不久前在蓬莱会议上跟这位长尾巴老太太比邻而坐……甚至人五人六地叫了板,饶是黄局一把年纪,见过大世面,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太太尾巴纵然有二里地,此时也死得不能再死,显然无法出庭自陈先进邪术理念了。横跨六大谱系的古今几大高手集体遭到知识盲区,谁也不敢立刻说看懂。
好在玉婆婆毕生心血——理的财、收藏的禁品禁术都在这了。
于是危管中心请出了一批最高级别的封印箱,将连同那枚忽然间没动静了的鳞片在内的一干危险物品打包,准备运回危管中心慢慢研究。
雷霆、暴雨和风神三大特种部队的人都到了,由歇了几天缓过来一点精神的肖主任亲自统筹,护卫运输,确保途中连只带特能的蚂蚁都得被隔离三公里。
盛灵渊蹭善后科的车,缀在运输队后面,留着只眼睛给他们掠阵,一路都在研究何翠玉阴沉祭的影印文件。
宣玑正襟危坐地刷江州社会新闻,确保大规模的心魔瘴没给当地造成进一步的次生灾害。其实看得三心二意的,平均每两三分钟就要偷偷瞄一眼盛灵渊。
陛下现在已经很习惯沙发和软椅了,姿态相当放松地靠坐在窗边。江州的天被大雪和冬雷冲刷过,碧空如洗。阳光铺张地从车窗外泼进来,在他脸上落下错落的影子,稍微一眨眼,睫毛蝴蝶似的影子就要扇一下翅膀,捏着影印的手指被阳光打得近乎于透明……宣玑看了一目十行地扫过新闻,连题目也没看进去,遂放弃,专心致志地盯着手机一角,回忆那双手抚过他剑身时的感觉。
气氛堪称温馨……如果不是旁边还有善后科的几位高光大瓦电灯泡。
尤其杨潮,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要考个驾照,开车指望不上他,坐个车还跟臀下生刺似的,“嘎嘎吱吱”地一个劲儿的左摇右晃。
宣玑本来就心烦意乱,被疑似误食兴奋剂的杨潮吵得也快坐不住了,忍不住在他鞋上轻轻踢了一脚:“研究生,您这多动症发病是不是有点晚?”
“我兴奋啊,主任,有生之年看见三大特种外勤部队聚在一起,”杨潮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车上坐着谁,搓着手说,“您看看这阵容,至少配得上一个世界末日吧?”
宣玑无奈:“你可太会说吉利话了,不愧是文化人。”
罗翠翠忙道:“呸呸呸,童言无忌,小杨快呸。”
盛灵渊短暂地把视线从阴森森的祭文上挪下来,看了杨潮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眼角轻轻弯了弯。
宣玑猛地想起杨潮是个隐形读心机,常常莫名其妙会被别人的情绪传染,强行替人表明心迹。再看小青年那样——脸色潮红,坐立不安。不像是忧心“世界末日”,倒像是少年怀春。
至于春风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反正这车里就这么几个人:平倩如得时刻跟外勤车队保持适当距离,开车都不敢聊天,生怕走神;罗兄……罗兄那茂盛的额前“细柳”,怎么看也不太能珍重待春风;剩下一位不用说了,还能是谁的春风呢?
宣玑做贼心虚,往角落里缩了缩,好像隔离了杨潮,就不会再泄露自己的心绪了。
这段时间对于善后科来说无疑是多事之秋,全国各地擦屁股。还要准备考研面试,杨潮一秒钟恨不能掰成两瓣花,压根没注意到自家不靠谱的“临时工”主任有什么不一样,还傻了吧唧地把盛灵渊当剑灵,毫不见外地问他:“盛先生,你说以后鲛人族的历史会进入研究院的主流视野吗?我觉得这也是个好方向啊!可惜是特能范畴,要是能进入普通大学就更好了……我一听鲛人的故事就已经想好了好几个课题。”
盛灵渊一生跟各种人精打交道,肖主任那样的,在他看来已经属于“脑筋不转弯”了,鲜少碰到这么纯种的二百五,颇为新鲜地将注意力分给了他一点。
“我听了同事转述您对鲛人和高山人历史的推论,看来您也是个爱琢磨这些事的考据派啊!”杨潮单方面地将他引为知己,“之前关于鲛人的零星记载,都显示鲛人是一种长得和人有点像的鱼,甚至没有灵长类的智力水平,可这么听不对啊……鱼那脑子,一转头就能忘了‘我是谁、我在哪’,怎么可能跟高山人有这么复杂的爱恨情仇?我觉得这就是高山人仗着鲛人与人族语言不通,也没有自己的书写文字,故意抹黑鲛人的形象——在这笔交易中,人、妖、以及其他类人族都是同谋,因为他们都想要高山人手里的器灵,所以必须要将炼器合理化。”
盛灵渊不置可否地一挑眉,顺手翻过了一页祭文。
杨潮不在乎有没有人回应,他正无端亢奋,唾沫横飞地只是自己演讲:“所以我认为应该把鲛人归入第四种类人族,甚至应该有人专门去研究鲛人的习俗和历史……这可是蓝海啊!话说回来,如果只有人族和类人族才会堕成魔,鲛人里会不会也有鲛人魔?”
杨潮眼睛都亮了,仿佛看见自己的大名署在无数论文一作,影响因子“蹭蹭”地往上涨,已经成了未来异控局研究院主任。
“鲛人不类人。”盛灵渊笑盈盈地泼了他一盆凉水,“炼器也不必合理,炼器自古就是公认的邪术,所以只有高山人这种蓄奴的野蛮人才炼器,你以为古时候高山人为什么被他族瞧不起?”
杨潮:“……”
“至于用器灵的人,又不曾亲手杀生,自然没有罪过——跟君子远庖厨一个道理。”盛灵渊重新将视线落在纸面上,“鲛人缺魂短智是真的,这也没什么好抹黑的。”
杨潮争辩道:“可鲛人情深重义……”
盛灵渊一扬眉:“这不就是‘缺魂短智’的意思?”
杨潮:“……”
您这话可太不政治正确了。
“鲛人跟他们自己同族是情深还是薄幸都没什么,鸳鸯与鹤,习性不同罢了。但这群傻鱼之所以灭族,除了被高山人抓去抽血炼油,剩下至少有一半都是因为与外族纠葛、心碎至死。一个一个前仆后继的,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这点虚无缥缈的情爱赴死,这不是缺魂短智是什么?”盛灵渊漫不经心地说,“非我族类,瞎爱什么?”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差点把宣玑扇聋了。
这一两天,他百爪挠心地揣测盛灵渊是不是对自己也有一点特殊,自己快把自己洗脑得陷进这个幻想里了,那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戳烂了他的梦。
杨潮方才雀跃的心情“无中生有”,这会儿又无端熄灭,盛灵渊话音没落,他胸口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后又是绵长而沉重的钝痛。
前者扎得他险些弯下腰,后者却让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在了没有希望的沼泽里,一时万念俱灰。
“哎,先生,这么说也不合适吧,”可能是感觉到了气氛突变,罗翠翠本能地出来打圆场,“就比如……比如我们那个燕总吧,跟刀灵知春,那才是真感天动地生死之交啊,您这看法,太……那个‘种族主义’了。”
以陛下的教养,不管心里怎么想,不会在背后议论别人私事。所以盛灵渊只是笑了一下,没吱声。
宣玑却差点被他那不以为然的笑意戳穿了双肺,突兀地插嘴说:“燕总和知春怎么了?”
盛灵渊头也不抬,敷衍道:“唔,蛮好。”
宣玑强行压住自己就要烧起来的心,调动了全身的理智,“客观公正”地说:“燕总在这次对本真教的行动里付出太多,他们这种情况,我们是一定要想办法解决的。”
罗翠翠极有眼力劲儿,立刻给自家老大捧哏:“对啊!”
宣玑顺口扯了个谎:“回响音机是我们部门管的,其实知春私下里找过我……”
罗翠翠大惊失色,忙掉头冲他叫道:“那可不能!主任,私人原因调用回响音机消人记忆违法,咱们不能公器私用!”
“不算私用,”宣玑放松地靠在车座上,带着点唏嘘,跟下属闲扯淡似的,插在兜里的手却攥紧了拳头,“走个手续的事——我、总调度室、局长三道审批过了就行,知春坚持的话……总调度室和黄局不会坚持反对。陛下,我想请教一下,知春有恢复的可能吗?”
“有,就是你知道的那种方法,估计你们也不会用。”盛灵渊说,“我倒觉得燕秋山的记忆清一清不是坏事,就算知春刀恢复刀身,人与刀……呵,也太荒唐,我看不如趁这次断干净,省得来日走火入魔,贵司一下损失两个精英。”
宣玑快把自己的手心抓破了,压着声音问:“怎么荒唐了?”
盛灵渊将手里的祭文本翻了一页,淡淡地说:“不伦。”
非我族类,为人神魂颠倒的,人们冠之以“多情”,管这叫“不爱江山爱美人”。
为一把剑倾尽所有,人们只会说他疯了。
盛灵渊又不熟练地拿起旁边的马克笔,别别扭扭地在纸上记了几笔:“不义。”
就算能厮守这一生,又怎样呢?那些一根筋的器灵当真了怎么办?
肉体凡胎终归于黄土,到时候徒留一把铁剑万古长存吗?
不能共白头,怎么能偕老?
马克笔写了几下没水了,盛灵渊下意识找墨,没找着。大概觉得这玩意好麻烦,他“啧”了一声,干脆命黑雾穿透纸张空隙,纸页上出现了成排的蝇头小字,比打印机还快。
同时他狠下心,朝宣玑扔出了第三刀:“不识趣。”
器灵都是被外力强行禁锢在器物里,人不人、鬼不鬼。不亲身感受“铸剑”之苦,他大概永远也想象不到,这些器灵“成器”的时候都经历过什么。那些年他偶尔会做梦,梦见他的剑灵冷冷地说“你放我走吧”。梦回时,他就很开心,因为可以就此放纵幻想,想象他的天魔剑灵还活着。只是脱离了剑身,从此自由自在了,难怪不肯再回来受束缚。这样一寻思,那没良心的小剑灵不来见他,也就解释得通了。他的一生,都是靠这样骗自己,获得些许安慰的。安慰罢,后半夜就能在惊魂的余香中安眠一场。
盛灵渊写完了笔记,终于抬头看了宣玑一眼,平静得像是一生都不曾经历过悲喜。
他尽可能地在一眼里将宣玑身上每一缕风都收进瞳孔,留待一会儿细细回味……估计过一会儿,小玑就不想理他了。
“太难看。”盛灵渊不知人情为何物似的,无意无情地点评,“闹成这样,体面何在?”
这次他有了翅膀,盛灵渊也不用再像少年时一样煎熬自欺着保持距离和平衡,就让他飞远一点……再远一点吧。
“人刀本就殊途,荒唐不荒唐?你们不心疼燕秋山,我还心疼我那成了孤本的锻金术呢,别毁良材了——我推演一下那小蛇的祭文,别吵我,乖。”
说完,盛灵渊收回目光,将一打影印祭文收起来,闭上眼,利利索索地原地入定,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省得小玑还得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地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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