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些童尸开始顺着水墙往上爬,与此同时,快艇下冒出了大量的气泡,船在往上升——一群童尸游到了船下,把船顶了起来,托到了半空!
船体一歪斜,探照灯滚到水里,扫过一大片漆黑的海水,童尸攀满了船沿,一起张开了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大合唱似的齐声高歌。
王泽:“这帮熊孩子在嚎什么?”
“‘血脉不断,人魔不死。’”宣玑喃喃地说,“‘盛……人族,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把我片了多少块’?”
“知道您‘尸语’十级了,”王泽崩溃道,“大意就行,不用逐字逐句翻译!”
那些童尸说的不是“尸语”,是三千年前的古雅音,之前,宣玑只是能听个大概。要形容他的水平,大概相当于是英语四级考了425分的人强行看无字幕的美剧——时懂时不懂,需要根据前后文和角色肢体语言连猜再蒙。
可是此时,他发现那些古老的雅音竟熟悉得像家乡话一样,同他一点隔阂都没有。
他甚至及时把人魔说的“盛潇”临时变成“人族”,以免暴露盛灵渊的身份。
“记得啊,”旁边盛灵渊唯恐天下不乱地从船上飘起来,不慌不忙地也切换成古语,“一百零八片,刽子手的手艺太差。”
童尸们同时笑了起来,是儿童那种最烦人的笑法,与涛声混在一起,“咯咯唧唧”地说:“这里刚好有一百零八具尸身啊。”
话音没落,一具童尸暴起,像一道刀光,直冲盛灵渊飞了过去,快得让人睁不开眼。
盛灵渊转瞬错开半步,刚好与那童尸擦肩而过——手背上却多了一道刀伤。
宣玑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手背,有种自己也被人砍了一刀的错觉,心肝都颤了起来。
那童尸落在快艇甲板上,身上沾了盛灵渊血的地方被腐蚀了,露出焦黑的皮肉和隐约的骨头。
“天魔血,好厉害。”它笑出了一口森森的牙,“人皇陛下,可是你那能斩断天地的天魔剑已经碎啦,你身上的血,够染遍这片海,杀完我一百零八个分/身吗?”
天魔剑……已经碎了……
天魔剑……
宣玑瞳孔一缩,刹那间,千年光阴幻化成一把大锤,直挺挺地砸在他太阳穴上,“嗡”的一声,他身魂皆震。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座宫殿,冷极了,否则抱着他的人怎么会一直在发抖呢?
那人冰冷凌乱的发丝垂在他身上,像冬日清晨的锦缎,他闻到那人身上熟悉的熏香,脚下黑压压的一排人头,一群人跪在地上,卑躬屈膝地以死相逼。
“陛下,此剑斩妖王时破损,那妖王早已成妖魔,被这等浊气侵蚀,连高山一族都无药可救。它与您心神相连,若留着它,必定于您心智有损。”
“您素来兼听自持,近来却时有暴躁冲动之举,可见此乃不祥之物啊,要早做处置!”
“陛下,妖族尚未肃清,江山方才初定,亿万将士尸骨未寒,您背负万民之望……”
宣玑不由得走了个神,心想:盛潇居然也会发抖。
会发抖、人一样的盛灵渊忍无可忍,打断一室喧嚣,森然道:“亿万将士尸骨未寒,丞相想先寒一寒么?”
跪在最前面的老臣伏下头,露出后脖颈子下嶙峋的肩胛,像一匹待宰的老马,引颈就戮。
“下去自己领三十棍。”盛灵渊像历史上的著名暴君一样冷笑,“再有多言者……”
话音没落,桌案上的水杯瞬间炸裂,热茶汤洒了一案,他的笑声里压抑着说不出的杀意,拂袖甩翻了桌案,提剑便走。
一道目光射过来,旁观的宣玑一哆嗦,余光瞥见那些滔滔不绝的脑袋后面,一个戴着面具的黑影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围,目光无悲无喜,像一尊神龛。
那目光注视着巫人族倾覆,现在,正在注视着他。
那时,度陵宫还没有修完,皇城一片狼藉,皇驾暂停于三十里外的行宫,宣玑已经能脱离剑身四处游荡,没人能看见他。盛灵渊其实也看不见,但大部分时间,他能共感剑灵的六感,通过眼睛“看”出剑灵的位置,通过耳朵“听见”人们背地里的话。
游荡的剑灵消息总是很灵通,他能仗着隐形,捕捉到第一缕春风,在尘嚣方起时就听见四散的谣言——
“不过是区区一把剑而已,右相多一句嘴,挨了三十军棍……花甲之年的两朝老臣啊!抬下去就没气了,家人准备披麻戴孝了,陛下是……”说话的人嘴唇动了动,口型像是“疯了”,毕竟不敢说出口,只轻轻地在自己脸上掴了一巴掌。
“我听人说,剑有双刃,一边伤人,一边伤己,果然不假。那天魔剑斩得了妖王,何等威力,自然也能迷惑人心,陛下近年,确实越来越不像往日慈和了。”
“嘘——慎言!”
“有什么,出我口入你耳,此地无他人。你不知道,我还听说,陛下年幼时曾流落在外两年多才被找回,找回来的时候就带着那把天魔剑,想是多年傍身,感情深厚吧。”
“再深厚,也不过是个器物。”
“我兄长是陛下近卫,他说曾听见过陛下独自一人时对着剑笑……”
“有这等事!”
“那剑莫非真如传说,竟有灵不成?可……天魔剑的剑灵……得是个……是个什么样的祸害啊!”
“这倒没什么,这些年也没见它作过乱,只是那天魔剑被妖王魔气腐蚀,怕是以后……”
“唉,以往祸乱朝纲的不是柔佞就是妖姬,怎么到我朝成了一把剑?这都什么事!”
“帝师昨夜观星,连叹数声,只说‘不祥’。”
“祸害!当真祸害!”
妖王虽然已经死了,但他在人们心头留下的阴影没有散,传说妖王生前吞噬了一千个先天灵物,有了九百九十九个分/身,命比蜈蚣脚丫子还多,人们做梦都怕他卷土重来。二十多年离乱,暗无天日,太惨烈了,人族也好、其他族也好,都打得奄奄一息,哪经得起再来一次?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让人不安的说法传了出来——
他们说,人皇的天魔剑在斩妖王的时候裂了条小口,九百九十九分之一的妖王钻进去了。
忧心天下的忠臣良将们听了这个事,吓尿了,集体去找高山人王求证——高山人世代炼器为生,在刀剑方面当然是权威专家。
高山微煜王一拍胸脯,表示自己义不容辞,大局为重,个人安危算个鸟。以后哪怕被人皇记恨也不怕。
于是在帝师的默许下,这个“英雄”带着忠臣们密谋了一场逼宫。
除夕那天的宫宴上,丹离敬了人皇三杯酒。
丹离是帝师,是他的养育者,长者祝酒不便辞,盛灵渊只能喝。
可是百毒不侵、千杯不倒的人皇喝完以后,不到一炷香的光景,居然站不稳了。
宣玑预感到了什么,用力一甩头,想要挣脱这段记忆,那觥筹交错的除夕夜宴让他毛骨悚然,他竟一时本能地不想回想。
然而可怕的记忆却早已经埋伏在他识海深处,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丹离在酒里下的药叫“千岁”,取意“一梦千年”。据说只要一滴,滴在护城河里,顺着上游往下走,能让全城的人醉上整整三天。
相传,世上只剩三滴“千岁”,那一晚,全下在了人皇的三杯酒里。
天魔剑被高山王用所谓“秘法”一寸一寸敲碎的时候,盛灵渊被困“千岁”梦魇中。
但这不代表他听不见。
他从小与天魔剑心神相连,剑的五官六感,就是他的五官六感。不过自从盛灵渊成年后,天魔剑似乎也长了些本事和脾气,一人一剑朝夕相处,拌嘴吵架总难免,有时半句话不对付,就谁也不理谁了,气得狠的那一边会单方面地“关上”自己的念头,不让对方听见自己在想什么。
可大概是剑灵一直偷懒,不肯好好修炼的缘故,他始终无法单方面地向盛灵渊“关闭”自己的感官……直到那天。
那是剑灵第一次完全切断了人剑之间的触觉联系,吝啬极了,不想把断剑之痛分给他一点。
然而触觉与痛觉没了,视力与听觉仍在,盛灵渊依然能“听见”,能“看见”,他像个被禁锢在累赘皮囊里的囚徒,拼命地挣扎,找不到出路。
他感觉不到四分五裂是什么滋味,可那秘铁落下时,锤断的仿佛是他的肝肠和脊背。
“别听……灵渊,别看……我跟你说点……说点别的……砸了剑身不一定是坏事……指不定我就此自由了呢……”
“我想游历四方,不带你去……反正你日理万机……”
“我还想自己尝尝世上的声色……再也不想用你的破舌头了,有一点滋味,你都要嫌东嫌西嫌古怪……你这人……你这人就配得吃干饭……喝白水……”
天魔诞生的时候,以八十一条人族顶尖高手的命为祭,将第一次平渊之战中死在赤渊深处的不灭之怨封在了幼小的天魔身上。
此后每一夜,从子夜之交到黎明破晓,幼童和他的剑都会受无限煎熬与焚烧之苦,他们必须保持清醒,必须不断地挣扎,才能维持一线清明,不至于被那些没有理智的阴灵们蚕食鲸吞。
只有在这反复的磋磨和淬炼里活下来的,才能成为真正镇压群魔的人皇。
这让盛灵渊的童年颠沛流离,也无比孱弱。上千个夜晚里,人和剑都是听着对方的声音和气息熬过的。
而那熟悉的气息就要消失了。
天魔剑从剑尖一直折到剑尾。
盛灵渊在意识深处,第一次看见了剑灵。
大概原身是雀鸟的缘故,剑灵有翅,他被一双巨大的翅膀裹着,烈火加身,看不清形容,只依稀有个轮廓,那身形还是少年单薄稚拙的样子,他真是长不大啊,二十多岁,倘是人,都该及冠成家了吧。
盛灵渊拼命想抱住那团火,看一眼他的脸,还没来得及碰到,那人就在他眼前化为灰烬。
那一瞬间,盛灵渊的神魂冲破了肉/体的极限,竟从三滴“千岁”中挣扎起来,四肢不听使唤,无数侍从按着他。
他眼睛里似乎着着能焚毁一切的业火,往寝殿外爬去。
天魔剑灵消失在他识海深处,微弱的声音仍在响,似乎还有未竟的话:“灵渊,我……”
然而他们连这也不肯留给他,高山王最后一锤落下,剑灵就此没有了后文。
剑身剧震,轰鸣不止,刹那间,那冷铁竟通红如火。手持秘铁的微煜王骇然,手一哆嗦,最后一片剑身飞溅起来,上有剑铭。
剑铭为“彤”。
毁天灭地的天魔剑,剑铭一点也不威风。
共享的视野彻底黑下去了,盛灵渊的左眼再看不见剑灵眼里的世界,他伸手去抓自己的眼睛,左右连忙大呼小叫地按住他的手,于是除了眼角一块血肉,他什么都没抓住。
宣玑拼命挣脱了记忆,落回现实,染上血色的眼睛看向盛灵渊。
盛灵渊方才嘲讽微煜王,脸上笑意未消,眼角水滴形的小小凹痕仍在,碰到宣玑的目光,他却十分莫名其妙,完全没领会对方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小妖今天很不正常。
宣玑觉得自己的心从胸口一路往下沉,沉到脚下,沉入冰冷的海底……那人不记得他了。
朝夕相处这么多天,敏锐如刀锋的陛下,对他一点熟悉感都没有。
对了,宣玑想起来,天魔剑断的时候度陵宫还没修好,按照历史推断,陛下那会才二十来岁,他断成了一把废铁,陛下还有半辈子翻云覆雨的执政生涯。一路打怪升级,干死了所有政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一把被砸断的剑……对陛下来说,可能就像一件被扯破的旧衣服吧,只是皇权被冒犯的证据,等他用血捍卫了传国玉玺,那些破烂也就没资格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了。
电闪雷鸣的海面上,高山童尸们飞快地变换着位置结阵,冷不防地就会变成一道剑影,从水下、船边、各种刁钻的地方冒出来,险恶地射向盛灵渊,好像一百零八个活动的暗箭机关。盛灵渊静静地看着那些穿不透他护身黑雾的刀剑嘶哑尖叫着弹开。高山王毁了他的剑,他灭了高山人全族,可能是觉得恩怨两清,死后三千年再逢故人,他脸上如平湖止水,不见一点波澜。
“天魔剑可并非凡铁。”那些原本齐声说话的童尸又变成了一人一句,有的清脆、有的绵软,有的带着变声期的少年特有的沙哑,高低起伏,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它要浸在最浓稠的鲛人血里泡,然后在几处‘关窍’上打上钢钻。”
说话间,十七八条童尸同时化成刀剑,几乎织就了一张网,压向船顶。
张昭眼疾手快地按停了一秒,快艇快开飞了,从群尸中间硬撞出一条路,那“剑网”险伶伶地落空,砸出了一大片水花。
“你知道吗?最有灵性的剑才有‘关窍’,像人的七窍,那是它的要害,代表它是活的,要最有经验的炼器大师才能找得到。想毁掉一把剑,就要把这些要害钉穿,打得透透的,再用高山人秘铁铸造的锤,加上千斤的重量往下砸。越好的剑,砸出来的音色越好,有的清越,有的低回,我最爱那声……天魔剑是极品中的极品,秘铁锤砸上去的时候……啧,那声音又浑厚又缠绵,就跟带着悲声似的。陛下,听说您是音律大家,可惜当时没听见,要不然,还能请您品评一二。”
盛灵渊不为所动,甚至“噗嗤”一笑:“朕行伍出身,一届粗人,不过会几首不知哪里听来的乡野小调罢了,高山王见笑了。”
一具藏在船尾的童尸化作刀光,在他说话间,猝不及防地从后面飞过来,直捅向他后背。
谷月汐:“小心!”
盛灵渊头也不回,从兜里抽出那把路上随便削的竹笛,反手一架,竹笛被削成两半,那道刀光变回童尸,重重地落在甲板上,不等它站稳,盛灵渊手腕一翻,一气呵成地将削尖的竹笛钉上了童尸的天灵盖。
“朕俗得很,非要品评,朕倒最爱听百姓家里烹羊宰牛的动静,”盛灵渊“手起笛落”,三言两语的功夫,已经在童尸身上戳了七个洞,“逢年过节,一刀下去便见了血,只是农家的刀总是不够快,一刀常常不毙命,那畜生还在嚎,热腾腾的血能直接入口,片下来炖上一锅,大伙分而食之,一看就是个喜庆的丰年。”
竹笛“啪”一下折了,那童尸狠狠地一颤,不动了,小小的四肢开始萎缩,竟变成了一把模样古朴的弯刀,弹起来削断了木偶女一缕头发。
木偶女惊叫着缩头:“这到底是人是刀?”
旁边有一人哑声说:“是人,也是刀……这些尸体就是刀剑灵。”
木偶女循声望去,见宣玑缓缓地站了起来——这个宣主任方才随快艇一摇晃,突然像什么病发作了似的,撑在船边半晌没言语。
作为“鸟系”,海上作战划水无可厚非,场中唯一一位后勤在这风雨飘摇的快艇上终于扮演了他应有的角色——拉拉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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