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几米,王泽一时间竟没敢游过去看燕秋山,任由谷月汐拨开他,恓惶地扑了过去,王泽僵在凌晨时分冰冷的海水里,忽然既怕燕秋山死了,又有点怕他还活着。
他脑子里不停闪回燕秋山最后给他的微笑,易地而处,觉得如果自己是燕总,谁敢手欠把他捞上来,他就赏谁一个大嘴巴。
这时,谷月汐已经哆嗦着扯开了自己身上的气泡,使劲抹掉了眼皮底下沾的血,她瞪着一双兔子眼看燕秋山,片刻后,一把勾住裹着燕秋山的气泡往快艇游。
王泽就听她说:“三处骨折,内脏有出血,得赶紧送医院!王总,你怎么还愣神!”
“还活着……”王泽呆了片刻,如梦方醒,不顾水系尊严,施展开标准狗刨,一路水花乱炸地轰了过去,一把捞起那颗双层的大气泡,把燕秋山拖上船,吼道,“回陆地,快!”
“慢点,他右边还有一根肋骨折了。”
“找点东西先给他固定一下断骨,船上有急救箱!”
“还有这几位怎么办?”张昭指着不远处的木偶女和瞎子——蛇皮那水系的已经趁乱逃走了,瞎子晕了过去。木偶女在高山王子墓里受了伤,她四肢不全,行动不便,此时被困在气泡里,正紧张地蜷着。
“捆起来带走,别管他们了,有治疗系的吗?学过急救的也行!”
“他伤太重了,得尽快回地面,想办法清理一下水里的浮尸,太多了,挡路……”
搬动中,燕秋山被人声惊扰,无意识地睁了眼,他的目光空洞又释然,望向漫天的繁星,像一只被困在玻璃杯里的虫——同伴们在挽留他,而他充耳不闻,不耐烦地盯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列车时刻表,手里捏着车票,已经晚点了三年。
他归心似箭。
盛灵渊也不怕掉水里,脚尖轻轻地点在船沿上,像飘在半空中一样。海风扫过他湿漉漉的长发,他看起来就像个水妖。冷眼看着风神们乱成一团,盛灵渊伸手一捋,身上的海水就都结成了冰,然后“喀嚓”一声碎裂开,被他轻描淡写地弹了下去。
“聒噪,”盛灵渊看着燕秋山,事不关己地想,“死人都快给吵醒了。”
这燕秋山虽痴不傻,看来是早明白他的刀断得有蹊跷,根本没打算老老实实地主持阴沉祭。不过显然,另一边也不是完全不提防他,他到最后连高山人里真正的人魔是谁都没弄清楚。
背后的人可能是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拿他当个幌子,那么真正的人魔……
盛灵渊没有知会忙成一团的风神——懒得说,反正这些蝼蚁也不算什么助力。他默默地放出神识,潜入暗潮汹涌的水下探查。
高山一族之魔出于一些特殊原因,没有尸身,被镇在这片墓地下,他本来以为这几个人是冲着那魔魂来的,燕秋山那流着高山人血的躯壳正好献给魔魂寄身。燕秋山这身体还算凑合,但要承载人魔,修为差得远了点。人魔要想强行把自己塞进去,基本就跟穿了双小鞋差不多,刚出世时,身体必成掣肘,盛灵渊本打算在旁边等他们忙活完,就出来连身再魔一起捏死,省事。
谁知道宣玑带着这几个“清平司”追上来,变故一桩接一桩,现在微云墓已开,主持阴沉祭的似乎另有其人,会是谁?魔魂会附在哪里?
这下麻烦了……
就在这时,快艇撞上了一具浮尸,震了一下,宣玑突然诈尸一样坐了起来,神魂仿佛还沉在三千年前的噩梦里,慌乱地脱口叫了一声:“灵渊!”
盛灵渊疑惑的目光扫过来。
这小鬼没大没小的叫谁呢?
冰凉的夜风携着腐臭与咸腥卷了他一脸,宣玑愣了片刻,勉强想起了自己在哪。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他的手还在,眼睛也还在,心还在狂跳。
他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不是方才梦里那只被人活活从蛋壳里剖出来的小鸟。
宣玑分不出脑子里突然多出来的记忆是梦,还是他人间一场是一觉十年。他无端与被蝶梦所迷庄周隔空打了个照面,脑子乱成一锅粥,一把捂住自己的额头。
还有刚才在水下,也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缺得厉害,他居然有种盛灵渊来了的幻觉,那个人还……
盛灵渊在不远处等了半天,见这小妖叫了他一声之后,就只是在那自己撒呓挣,半天也没个下文,只好出声:“什么事?”
宣玑一口海风呛进肺里,咳了个死去活来。
盛灵渊把身上的水渍和冰碴是掸干净了,不过衣料也被冻挺了,戳在身上怪不舒服的。他若有所思地垂目打量了宣玑片刻,心说:这小妖分明是朱雀骨所化,哪学来的鲛人语?
按理说,就算他们所谓“守火人”有传承,第一代守火人从朱雀骨中幻化出来的时候,也肯定是他朱雀封成型之后的事。那会儿无论是鲛人还是高山人,都早成了历史灰烬,会说鲛人语这种偏门语言的人早就差不多死绝了。
难不成,那些朱雀骨生前还有记忆么?
骨封生灵成精,已经让盛灵渊觉得很不可思议了,要说朱雀骨能有生前的记忆,那更是天方夜谭。死物就是死物,尸骨就是尸骨,跟吃完饭吐的鸡骨鱼刺没什么区别,而且他当时为了刻封字方便,从朱雀冢里挑的都是龙骨突——也就是胸腹中凸起的那一块,一只鸟又不可能长三十六个胸,骨封当然是从他们全族身上各采一点,就算朱雀是神鸟,尸骨上也能留下记忆,那这三十六份记忆,算哪位的?
还有,这小妖又为什么能破开他的禁制?
盛灵渊就从船沿上瞬移到了宣玑身后,垂眼俯身看着他。
宣玑猝不及防,整个人受惊似的弹了起来,下一刻,却被一根冰凉的手指钉在了原地,宣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盛灵渊挑起了他的下巴,这老鬼虹膜清透,眼角略微下垂,他盯着什么东西的时候,眼神显得又专注又忧郁,只要他不发疯,就算是注视一坨屎,都能让他注视得情意绵绵。
“怎么,”盛灵渊的手指顺着他的下颌往上滑,掠过鬓角,一眯眼,“你我可还有什么别的渊源么?”
宣玑一把攥住他逼到自己太阳穴的手,手上一道火光撞碎了盛灵渊差点侵入他脑子的黑雾。他捏着盛灵渊的手,感觉像捏了块冰坨,冻得他皮肉刺痛,同时五内俱焚,不由得发起抖来。
他的神色莫名让盛灵渊有点不自在,于是弹开他的手,事关赤渊,盛灵渊也不想看着这最后的守火人总是作死玩,于是隐晦地提点:“往后冲动行事之前,还是三思为好。今天我要不是恰好在附近,你怎么办,嗯?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宣玑:“……”
盛灵渊有口无心,放个屁都得包装成“你是朕的心肝手足,朕没有你怎么办”的肉麻格式,不要钱且无差别放送,勾引一帮大傻子感激涕零,为陛下肝脑涂地。从肉/体到灵魂,就是按着“人渣标配”长的——这宣玑都知道,却仍控制不住自己头皮发麻。
他的目光落在盛灵渊心口,想起方才乱梦一般记忆里的男孩和幼鸟,茫然极了——因为记忆不全,像是一块巨大拼图的一角,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假如他真的是一把幼鸟炼成的剑,那他剑身呢?
为什么他后来头脑空空地出现在赤渊里,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
还有,为什么……盛灵渊会认不出他?
“卧槽你可终于醒了!”这时,王泽听见动静,一头冷汗地跑过来,燕秋山完全不回应他们的喊声,气息越来越微弱,而快艇在浮尸里跌跌撞撞,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上岸,“宣主任,你还有力气吗?你能先帮忙把这堆拦路的大兄弟火化一下吗?十万火急,告诉他们回岸上再给他们补追悼会!花圈纸钱保证一样不少。”
宣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快艇颠簸得厉害,就这么一会,已经撞上了好几具浮尸,他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盛灵渊握住他肩头:“扶稳。”
宣玑触电一样甩开了那只手,狼狈地后退两步,差点掉水里。
这会儿旁边有重伤患,他们又没脱险,无暇细想,宣玑只好强行压下其他思绪。突然多这么一段记忆,虽然让他产生了自我认知障碍,却也不是完全没好处——比如他脑子里还涌起了不少杂七杂八的知识。
硬币滚过宣玑手指尖,“啪”一下弹向半空,一串咒文不用仔细想,自然而然地就脱口而出——即使他一时回忆不起来这是从哪学的。
硬币上跳起了小小的火苗,呈碧绿色,悬在半空,像一盏萤火。
那横七竖八地挡在快艇前的浮尸突然有了秩序,缓缓地在快艇两侧排成队,让出了一条通路。
宣玑冲王泽打了个手势:“开船!”
盛灵渊感兴趣地望向那硬币:“引渡灯?”
这是北原关外人的符咒,和中原修士的体系不太一样。王都沦陷的时候,很多中原人族逃到了北原,一路受尽磨难。北原又是顶苦寒贫瘠的地方,关内人去了多有水土不服,刚到的头几年,成批地倒在铺天盖地的白毛风下,当地人收尸收不过来。北原的大祭司于是在圣山脚下点了八十一盏引渡灯,这样,迷失在天寒地冻里的无名尸首就会自己循着引渡灯走到圣山下躺好,等一卷草席,不至于晾在野外,被饿绿了眼的野兽叼去。
引渡灯这种大型收尸法术偏门偏到了无人区,连盛灵渊也只在北原见大祭司点过一次,怎么这小妖连这也会?
快艇飞似的从浮尸丛中穿过,船往前开,燃烧的硬币就留在了原处。海面的浮尸再不纠缠快艇,秩序井然地朝那光点聚拢过去,远看,就像一群朝圣的圣徒。
半昏迷的燕秋山难以聚焦的目光也被那团火吸引了过去,瞳孔中竟隐约映出了一点光亮。
谷月汐以为他恢复意识了,连忙轻声叫道:“燕总!燕总你听得见吗?”
“遮住他的眼睛。”宣玑说,“引渡灯是吸引亡者的。”
谷月汐一听,眼泪差点下来,连忙双手遮住燕秋山的眼睛。宣玑查看了一下燕秋山的情况,感觉不太乐观。他们离陆地太远了,要想快点,宣玑只能想到飞过去,或者在水里用“缩地术”,这两样都不是燕秋山这情况禁得住的。
而且伤者本人似乎没什么求生意愿。
周围的风神大部分都是他的老部下,有的在喊“坚持住”“别睡”之类,有的哭哭啼啼地回忆过往,试图用人间记忆吊住男人的一丝魂,七嘴八舌,活像群鸭开会。
然而他们的声音像隔着什么,传不到那男人的耳朵里,燕秋山的鼻息微如游丝,体温在飞快流失,即使被遮着眼睛,头仍然不由自主地往引渡灯的方向扭。
这时,旁边盛灵渊忽然在一片“呱呱”声里插了嘴:“这位燕先生身在江湖,仍不忘大义,让人感佩,不过我有一点疑惑,你舍生忘死图什么,难道就为了毁微云的墓地么?”
他这事不关己的声音太不和谐,“坚持住”们都安静了片刻。
王泽泪眼朦胧地扭头,哽咽着问:“什么意思?”
盛灵渊凝视着那越来越远的引渡灯:“微云一生身不由己,是个可怜人,他墓里除了一腔辛酸往事,什么都没有,是谁告诉你,微云是高山人的人魔的?”
燕秋山被谷月汐遮着脸,摊在身侧的发青手指却轻轻一蜷,第一次对外界的声音有了反应。
高山微云是武帝身边近侍,武帝灭了高山人全族,却单单对这位小王子另眼相看,不但让他厚葬于高山王墓,还亲手给他封印墓穴——宣玑脑子里突然就跳出了这么一段回忆。
王泽立刻注意到燕秋山的反应,意识到这是能唤回燕秋山神智的话题,连忙顺着盛灵渊的话音追问:“那魔头自己死了不算,把人家一帮没长大的小孩埋了当陪葬,这也能算可怜?”
“这些孩子并非死于他手,”盛灵渊踱到燕秋山身边,慢条斯理地说,“高山人擅炼器,但也不是谁都能炼出有灵的极品兵器,‘天耳’大师百年不遇。那时鲛人绝迹,炼器之术也随之没落,很多传承都断了。微云是高山人最后一个珍贵的‘天耳’,堪比国宝,价值连城。可惜这宝贝长腿会走。高山王微煜为防此人落入他族之首,便将孤儿出身的微云收为义子……后来,这只珍贵的‘耳朵’被当做国礼送到人族。他名义上是王子,其实只是个工具。墓里的孩子都是同他一处的孤儿,高山王为了让他乖乖听话,就把这些孩子接到了王宫里‘抚养’。后来两族翻脸,微云未及提醒,高山王以为他叛族,便把这些孩子关进了净化鲛人血的毒气室里。微云是因此自尽的。”
微云同他主仆一场,虽无甚情分,但看在那人小心谨慎并无错处的份上,盛灵渊还是让人把这些无处依托的小尸体都收了,一起陪进了微云墓里,算是全他们生前情分。
盛灵渊垂下眼,摘掉袖子上的冰花,淡淡地对燕秋山说:“微云不是什么人魔,他生性懦弱,没那个本事和血性。你方才在底下,没看见他存尸处连个封印都没有么?”
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燕秋山艰难地挣动了一下,在众人一阵大呼小叫里,他居然真的凝聚起一点意识,挣脱了引渡灯的蛊惑,吃力地将头扭向盛灵渊的方向。
这时,不知是谁的手表有整点报时,轻轻地亮了一下——十一点整,子夜之交到了。
刹那间,船上所有特能都感觉到了什么,只见方才还平静的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阵狂风,漫天星河倏地被无中生有的浓云遮住,宣玑那枚澄澈碧绿的“引渡灯”被狂风一卷,火苗顿时变色,方才那让人宁静平和的感觉荡然无存,摇曳成了一簇鬼火。
谷月汐和张昭同时撑开防护工具,罩住燕秋山,紧接着,海面翻腾起来,水下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浮,从群尸上层层掠过,海藻似的,起伏着时隐时现。
透视眼最先看清了那是什么,谷月汐脸色蓦地一变,快艇上打出探照灯——只见那些尸体身上爬过的“阴影”不是海藻,也不是浪花,是密密麻麻的阴沉祭文!
引渡灯上的火苗越来越淡,最后重新变回了一枚普通的硬币,死气沉沉地掉了下去,被宣玑重新召回手里,硬币一碰到他的手,就“呲啦”一下被烧成了焦灰。
“什么情况?”王泽作为水系外勤,虽然属于淡水品种,此时已然责无旁贷,挡在众人前面,“我们老大不是把王子的棺材板都炸翻了吗?这阴沉祭文是哪来的?还有,剑灵兄,你的意思是说,那个高山王子不是人魔吗?那谁是?难道这墓里还封着别的东西?”
快艇的船沿上,被张昭铐在那的瞎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像是闻到了什么让人陶醉的气息,深吸了一口气,“嘿嘿”地笑了起来。
张昭被他笑得浑身发毛,一脚踩过去:“你笑什么!”
“我明白了,”瞎子眉飞色舞,惨白的眼珠越发骇人,“我明白了!”
“你……你明白什么了?”木偶女也被铐在船沿上,半个身体浸泡在海水里,此时她有些害怕了,总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那些幼童的浮尸一具接一具地浮上来,从她身边“游”过,原本面无表情的小脸上都挂上了诡异的微笑。
“怪不得我几次提醒过组织,说那个燕秋山首鼠两端,又不肯交心,不能信,组织都不听我的。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我们要得就是他首鼠两端,他就是个幌子。正好利用他,把你们这些小鱼小虾引出来一网打尽,”瞎子大笑起来,“我真是自作聪明!”
宣玑忍不住看了盛灵渊一眼。
如果这是单单针对异控局,没必要这么费心——异控局的资料断档太严重了,人均历史不及格,如果不是燕秋山故意给风神们留下线索,这些人就算偷摸搞一百次阴沉祭,异控局恐怕也发现不了,没必要脱裤子放屁。
那么他们搞这么一出,只可能是针对……
盛灵渊一低头,也笑了。
上次在东川,他用阿洛津当诱饵,让雷劈了那幕后的白影一次,这场子,对方看来是非得要找回来了。
“高山人中确实有一人魔,”盛灵渊说,“就是当年的高山王……微煜。”
这名字从盛灵渊嘴里说出来的同时,也在宣玑心头一闪而过,随即,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对应的形象——高大、华服,髯鬓修得一丝不苟,乍一看,颇有些器宇轩昂的意思。
“微煜王这个人啊,我说他什么好呢?”盛灵渊说话间,他们的快艇已经被微云墓里的陪葬童尸团团围住了,看着让人起后颈生风,盛灵渊却插着兜,浑不在意地略微一弯腰,凑近端详着一具几乎扒上了船的小尸体,低声说,“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贪婪、愚蠢、与虎谋皮……还又老又丑。”
他话音没落,就见海水中所有的童尸都立了起来,同时睁开了眼!
“吁吁吁——”王泽吓了一哆嗦,一道细细的水墙在快艇周围立了起来,挡在尸体和船中间,“剑灵兄,咱是公职人员哈,就事论事,不搞不文明的人身攻击。”
谷月汐紧张地问:“微煜王也埋在这个海底墓里?这难道是个双层墓穴?”
“没有埋,”盛灵渊说,“他被朕……”
宣玑连忙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正好掩过了盛灵渊的主语。盛灵渊好像觉得挺有意思,笑盈盈地冲他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被人族凌迟了。”
“凌迟了?那把这人魔召出来把他往哪放?我们老大不是说……”王泽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卧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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