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灵渊没动, 歪头看着那落拓男人一直走到距离他不到一臂远的地方。那男人不动声色地把周围每个人都打量了一圈,把自己的手表摘了下来——手表背面居然藏着一块古老的黄铜罗盘。
罗盘的指针缓缓移动,指向了盛灵渊, 就在它将停未停的时候, 盛灵渊略一挑眉, 那罗盘好像突然受了惊吓,指针发疯似的转起来,求生欲大爆发, 识相地苟成了一只微型风扇。
男人可能是从来没见过罗盘这种反应, 吃了一惊,露出微许疑惑,这时, 有人在不远处低低地喊了一声:“‘年先生’, 早啊。”
“年先生”一回头,只见身后一个头戴大遮阳帽的人把帽檐往上一掀, 露出一双狐狸眼与额角嫣红的刺青。那是个说不上多漂亮、但眼神带钩的女人, 笑盈盈地朝年先生释放了一大团风情。
然而年先生不解风情,没搭理她, 冷淡地把手表戴了回去, 一声不吭地转身往菜市场里走去。
女人也不在意,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身上流出了一股奇怪的香, 擦过盛灵渊的鼻尖。
“狐族?”盛灵渊悄无声息地缀上这二人,目光落到女人的背影上:这女子分明和“清平司”里的人一样, 祖辈混的那点血经过无限稀释,身体已经与凡人无异。可她身上的妖气却浓得惊人,隔着五六步, 她身上的狐骚气熏得盛灵渊有些头疼。
气息与根骨不配套,要么是夺舍,要么……是她用一些禁术提纯过自己的妖血。
人族一统天下三千年,怎么还有人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往畜生那边靠?
有这两人带路,倒是省了陛下不少工夫,只见年先生和那母狐狸穿过大大小小的摊位,径直来到菜市场南边的一处垃圾堆积点。菜市场本身的味道已经十分“感天动地”,此地更是堪称毒气中心,处理垃圾的人们都快来快去,尽可能地绕开这一片。
“明明都流着神魔的血,却被迫在这种地方苟且……这世道。”母狐狸幽幽地叹了口气,来到最里面的一个垃圾桶面前站定,从兜里摸出钥匙,钥匙环上有个半寸见方的银色卡片,在垃圾桶前晃晃,垃圾桶上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孔里就射出红光,只听“呲啦”一声,前方一个井盖突然向旁边滑开,下面有石阶,腐败的气息和隐约的人声从里面冒了出来,“您先请?”
年先生不客气,一撩长风衣下摆,轻车熟路地率先走了下去。
通过一段台阶,就到了井下的地道里。地道很曲折,有几道门,进到里面,垃圾场的味道已经完全给隔绝了。几簇香薰燃着,飞出凉丝丝的香。这地下世界居然十分宽敞,约莫有十来亩,内有几条狭窄的小路,可供人通过,两边小摊位和小隔间夹着窄路——乍一看,就跟地面的菜市场格局差不多。
这地下市场只有稀疏的夜灯,照着摊位上的货物。买家也好、卖家也好,都见不得人似的,藏在黑暗里,只露出个轮廓,像一帮魑魅魍魉。
盛灵渊打眼一扫,离他最近的一个小摊上卖得都是些成色不佳的玉器和银器,尸臭未散,应该是刚从坟里挖出来不久;再往前是个卖血的小摊,摊位上一堆大瓶小罐,上面写着诸如“假一赔十,百分之百童男童女血”之类;摊位后面还戳着俩木雕小人,伸着布满针眼的胳膊,因雕工不佳,小人表情狰狞,仿佛一对朝客人索命的小鬼。
年先生和母狐狸目不斜视,一直走到了最角落的一个小隔间前,方才站定,就听里面一个沙哑的声音问:“谁?”
母狐狸笑了一声,张嘴发出一段奇怪的声音。
盛灵渊听得轻轻一眯眼——这是三千年前的妖族官话。
但那母狐狸只是生硬地模仿,凡人的音域很窄,妖族语言中的很多音人非但发不出来,甚至连听也听不见。这母狐狸虽然妖气浓重,却还是人身,一句妖语说得跑调极了,盛灵渊居然没太听懂,只能勉强分辨出里面似乎有个“真神”之类的字眼,还有几个数字。
她话音刚落,那隔间的木门“嘎吱”一声从里面开了,盛灵渊无声地笑了起来——被菜市场掩盖的巫人咒气息瞬间明显起来,这隔间里不止一个人碰过人面蝶。
原来藏在这,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小隔间的门上叠着几层隔音避光的符咒,门板上有一行血字,写道:不请自来者必死。
隔间里正对着门口处有张供桌,桌上供着个古怪的兽像——龙头、鸟翼、蛇身、虎尾,张口欲嗜人。
开门的是个贼眉鼠眼的老头,探头看了一眼这两人,就说:“跪下,进来。”
母狐狸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痛痛快快地给那供桌上的“四不像”磕了几个响头,几乎以五体投地的姿势爬进了门。隔间里透出的微光照亮了门口,只见那门框上有两排小蜘蛛,都不过半寸大,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乍一看像两排装饰雕花,门口布满了蛛丝,闪烁着不祥的蓝光,应该是见血封喉的毒物。
只在最底下留了个狗洞大的空间,供人穿行。
从此门进出者,须得卑躬屈膝、匍匐而入。
年先生却微妙地顿了顿,直到开门的人已经朝他看过来,他才脱下外套,叠好放在门口,又将脖子上的金属片摘了下来,塞进衬衫胸前的口袋,这才俯身跪进门——不知道他是怎么跪的,即使伏地,脊背竟依然是直的,丝毫不狼狈,也丝毫感觉不到他对那供桌上的“神”的敬畏。
开门的老头对他这姿态挺不满意,冷哼一声,他才刚进去,就重重地带上了门。
盛灵渊饶有兴致地溜达过去,见门板上刻满了险恶的纹路。
“哦,是毒疽。”
所谓“毒疽”,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防盗墓法阵,一旦法阵成型,这门就只能从里面打开,否则必遭毒疽侵蚀。
看来此地从建成那天开始,里面就一直有人轮流看守。
盛灵渊却一笑,随后他嚣张地无视了毒疽,直接将门推开了一条小缝,侧身跟了进去,才一碰到门,他颈上蓦地多了一道刀口,刹那间竟头颈分离!
盛灵渊不知道疼似的,面不改色,下一刻,黑雾从他骨头缝里冒出来,堵回了没来得及喷出来的血,严丝合缝地将伤口重新粘合,至于那门口致命的蛛丝,居然不如他身上的黑雾毒性大,蜘蛛网一碰到黑雾就被腐蚀殆尽,两排蜘蛛吓呆了似的,木在了门框上,一动也不敢动。
被斩首又把头重新黏上,不过电光石火间,盛灵渊身上的障眼法竟丝毫不起波澜,在屋里的人看来,仿佛只是门没关严,被风吹开了一条缝。
屋里除了母狐狸和年先生之外,还有三四个人,深秋地气阴冷潮湿,这几位身上都裹着破斗篷,没有桌椅板凳,“斗篷”们就围着供桌跪在地上,和那母狐狸一样,他们也都是人,但身上都带着呛人的妖气。
盛灵渊抬手抹掉颈间残血,看清了供桌上的“神”,忽然面露古怪。
这位“四不像”,居然还是他生前的老熟人——九州大混战时的宿敌,妖王九驯。
一群人,生硬地模仿妖族官话,拜祭三千年前就已经作古的老妖王……什么毛病?
盛灵渊漫不经心地舔去手指上的血,目光扫过供桌旁的几个人——如果是三千年前,这几位可是要被车裂于市、诛灭九族的。
母狐狸站起来掩上自己弹开的门,后背无端蹿起凉意,她东张西望片刻,没看出异常,忍不住抱怨了一声:“几位,准备几个暖宝宝也好啊,屋里这么冷,怎么招待贵客?”
方才给他们开门的老头哑声说:“反正你也快要离开东川了,凑合吧。”
“失算了嘛,”母狐狸也在供桌旁跪了下来,“我本来想着,人魔一出,东川还不落到我们手里?谁知道异控局那帮走狗从哪翻出来的外援,阴沉祭召唤出来的人魔居然浪花都没翻出一个就被他们烧了——我说,阴沉祭不会出错了吧?这么菜,真的是人魔吗?”
供桌边的一个斗篷回答:“每场阴沉祭的祭品和操作方式都大相径庭,这东西毕竟已经失传几千年了。虽然我们得到‘神谕’,复原了阴沉祭文稿,但理解和操作难免都有偏差。再说这次的人魔,相传是古代一个叫‘巫人族’的族长,因灭族而成魔,这人生前没什么建树,冤死堕魔的时候好像还未成年,可能本身战斗力就不行,而且献祭人和召唤的魔本来应该是同源,巫人族已经族灭,咱们也只能用一个被‘蝴蝶咒’打上标记的假冒伪劣产品代替,可能祭得不太成功。权当是积累经验吧,下次肯定没问题……是不是啊,年先生?”
年先生不跪,也没有和屋里人寒暄的意思,硬邦邦地靠在墙角戳着,听到这,他不答话,直接一伸手:“闲话就免了,我是来拿货的,东西带来了?”
斗篷们用各种饱含打量与恶意的目光看着他,其中一个斗篷尖声说:“哎哟,您可真是个上等人!不稀得跟我们这些老鼠为伍呢——那您干吗捏着鼻子进下水道啊?”
年先生黑沉沉的目光落到那挑衅的斗篷身上,气氛越发不友好。
那斗篷就站了起来,凑到他面前,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劳驾,上等人,你脑子清楚点,现在是你求我们,摆架子给谁……啊!”
这话没说完,他腰间别的两把匕首忽然跳了起来,刀身变了形,两条舌头似的拉长,缠在了斗篷自己的脖子上,锋利的刀刃抵在他的颈动脉上,斗篷一口气没吸完,刀刃已经割破了皮肤,忙惊恐地屏住了呼吸。
年先生眉目不惊,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东西,带来了?”
屋里瞬间鸦雀无声,其中一个斗篷飞快地从身上摸出一个小陶盒,隔着两米远推到年先生脚下。
这年先生伸脚踩住,俯身捡了起来,掀开看了一眼,他不客气地一点头:“多谢。”
母狐狸连忙堆起个笑容:“年先生,都是自己人,自家兄弟说错了话,你这……”
年先生的目光刮过她,刀锋似的,生生把母狐狸脸上的微笑冻住了。随后他一言不发,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几个斗篷这才慌慌张张地跳起来,小心地捏住刀刃,给那位被“刀蛇”缠颈的倒霉蛋松绑,其中一个斗篷唯恐年先生没走远似的,只敢小声嘟囔:“这丧家狗!要不是阴沉祭的献祭人跟魔头得是同源,还得用他,他今天别想竖着走出去……花狐,你还看什么呢?就那么没见过男人,稍微长个人模狗样的挪不开眼吗!”
“不……”母狐狸——花狐愣愣地说,“他刚刚……刚刚是不是站着走出去的?”
说着,她小心地拉开门,朝门口看去:“蛛网呢?”
在房间一角冷眼旁观的盛灵渊嘴角扬了起来,正好,他身上的障眼法过了时效,身形缓缓地在黑暗里露出来。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从黑影里走出来,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顿,抬头朝地面看去。
下一刻,这菜市场下面的地下秘窟里突然响起了声嘶力竭的警报声——
根据月德公那些不法徒子徒孙们交代的地址,数十个便衣的风神特种兵突袭菜市场,将东川地下黑市所在区域团团围住。
宣玑是菜市场常客,在这种地方并不局促,叼起根烟,他闲逛似的扫过各摊位的价码,叹出口白雾:“这边是比永安物价低啊,早知道我在南方混多好,除了没暖气,一点毛病也没有。”
王泽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王总平时看着四六不着,其实是个仔细人,早注意到宣玑身上没有烟味。安排住宿的时候问他要不要吸烟间,他可有可无地说了句“都行”,出差在外,这人也没有带够烟的习惯,身上这盒还是王泽看见他在酒店楼下买的——综上种种,王泽觉得宣玑应该属于那种“社交型烟民”:会摆个姿势,但没瘾,别人都叼,就跟着叼一根以示合群,无烟环境里,他也不缺这一口占嘴。
可是今天从东川分局到黑市现场这一点路程,不到四十分钟,他已经点了三根烟了,没有严重烟瘾的人不该是这个频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泽总觉得宣玑的气场比前几天初见的时候沉郁了不少。
虽然待人接物的风格没变,但眼神很微妙地不一样了,王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觉得前几天,宣玑给人的感觉是注意力一直“在外面”,他的目光会随着风流动,即使是沉默不吭声,也是在饶有兴致地观察什么。而最近——特别是今天,宣玑外放的注意力好像突然内收了,心里有事的样子,那种若有所思让他身上带了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王泽半开玩笑地略微试探了一句:“宣主任,你这两天烟有点凶啊。”
宣玑含糊地吐出口烟,眼皮往下一垂:“压力如父爱啊……山那么大,你说我以前在普通人的小企业里混得挺好的,干吗非得想不开来异控局。刚参加工作不到一个月,加的班比过去半年都多,都快神经衰弱了——哎,你们二队长已经在天上就位了?透视眼真方便。”
对付这种地下世界,透视眼相当于一个人肉扫描仪。此时,谷月汐正坐着飞机飞在他们上空,对东川菜市场实施严厉的“安检措施”。隔着层层伪装,她将地下的黑市构造看了个一清二楚,迅速画出图纸传给地面同事。
王泽一个手势,风神们游鱼似的钻向四面八方。
三分钟不到,作为先锋的风神队员已经将特殊的爆破装备放在了黑市各个出口的阵眼上,倒数计时三下,四五处阵眼同时炸开。爆炸的光和声音统统被关在结界里,菜市场的老百姓们无知无觉,只有水产市场里的养鱼水轻轻地震动片刻,所有的活鱼瞬间聚集在浴缸中远离爆炸处的方向。一个鱼贩一网下去捞了个空,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一下炸得地下黑市里警报器狂响,各种隐藏在黑暗里的妖魔鬼怪全都给惊动了,回过神来之后集体抱头鼠窜。盛灵渊“啧”了一声,懒得跟当代“清平司”的后辈们抢人,便不动声色地缩回手,在自己身上重新加了一道障眼法,擦着惊慌失措的母狐狸出了门。
风神的特种外勤们把地下黑市照得灯火通明,灯光穿透了盛灵渊的身体,丝毫不打弯地继续向前。盛灵渊从那小隔间里一出来,就看见了年先生——年先生身体表面覆了一层金属,像个铜像一样安静地戳在街角,气息也收敛得如同死物。
前来扫荡的风神外勤居然真被骗过去了,以为他是个摆设,将“铜像”当不重要的违禁品搬出去了,跟那些“假一罚十”的童男童女血瓶堆放在一起,正好跟王泽宣玑他们错开。
趁看守违禁品的风神外勤转身,年先生迅速将身体表面的金属皮褪下,金属化作钢刀飞回他的靴筒,一眨眼,杂物堆里少了尊铜像。
年先生混入人群,一边走一边披上外套,从兜里摸出一副墨镜架在了鼻梁上,不慌不忙地脱离了风神的包围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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