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是我,无需旁人指正。”赵黍再也容不得丝毫质疑,举剑遥指昔日恩师:“老师今日只需作壁上观,来日人间道国开创,我定会让老师身登高位、手掌大权。”
“是么?”张端景好似服输般收起六丁神火符,可当他再抬眼,就见赵黍剑指别处,直直盯着倒伏林木间走出的傩面剑客。
“哦,阁下终于现身了。”赵黍笑容轻蔑:“就不知如今的我,能在阁下面前走过几招?”
傩面剑客身子一颤,没有应声,那柄被寄以厚望的神剑,此刻裹在其人身后的剑袋内中,不曾现出锋芒。
“老师,我要是没猜错,您祭炼这柄神剑所用法事,应当是太一八神青龙法仪。”赵黍刚刚杀退百相王,此刻无比自信:“云岩峰是天地之气交汇的仙府灵窟,在其中设坛铸剑,可尽物性极致。
然而寻常灵材未必能经受住如此法仪祭炼,可以想见,铸造神剑的坯料亦是不凡。学生不才,请老师指点一二,到底是何等天材地宝,方能铸成这般神剑?”
张端景语气平淡地回答:“星辰之精。”
“哦?”赵黍眉峰轻挑:“星辰之精?传闻此乃星宫斗府陨落尘世所化,当年天夏朝赞礼官铺展纲纪法度,便是希望寻得星辰之精,作为坛基之一。
奈何天夏朝倾国之力搜集,仅得少许星屑,以至于日后想要维持纲纪法度,只能让一代代赞礼官解化魂魄来强行维持。不曾想,此等神物竟然会被老师您找到了。”
说完这番话,赵黍长出一口气,随后眼神渐转贪婪,朝着傩面剑客抬手言道:“把神剑交给我。”
傩面剑客身子微颤,不知为何极力摇头,赵黍眉峰微敛,望向张端景:“老师,此人只听您的号令。他曾救我性命,我不想动粗去抢,还请您让他交出神剑。”
张端景神态复归往常严肃:“见你今日状况,我便明白,此剑必须要出,梁韬必须要斩!”
“放肆!!”赵黍厉声暴喝,怒发冲冠,顿时四周地动山摇、雷鸣不绝。
“老师,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出神剑。”赵黍双目放光,若癫若狂:“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够了!”傩面剑客发出女子声音,主动摘下傩面与斗篷,露出一张英气脸庞。
赵黍一见这名女子,失声叫唤道:“母亲?!”
“阿黍,是我。”徐凝真双目含泪。
“母亲,你、你怎么……”赵黍上前两步,心境霎时大乱,只觉天旋地转,无数杂念此起彼伏,在脑海中激荡冲折,让他头疼欲裂。
“不!不不不!”赵黍的心神情志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乱。
“阿黍,不要再管这些事了,我们就此远走高飞,好不好?”徐凝真正要上前,却被张端景拦住。
赵黍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澎湃真气席卷十方,北山大半草木被瞬间扫平,护持地肺山的周天气象大阵也随之崩坏。
“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赵黍试图强撑心境不乱,可加持在身的仙家法力不断散逸,他双眼流出血泪,望向张端景与徐凝真,如野兽般低咆道:“这就是你们的算计?在最后关头要乱我心境?!”
“事情不成,便守不住清静道心,心神狂丧如斯,我与你祖父的教诲,全然抛在脑后了么?”张端景呵斥说:“如果人间道国真是你这样的人来主持,昆仑洲未来不得安宁!”
赵黍再难忍耐,地肺山方圆凶煞之气收摄来附,将他双目染成一片赤红。
徐凝真焦急万分,正要询问如何解救赵黍,张端景则说:“我来牵制赵黍,你去对付梁韬,此刻只有将他斩灭,才能彻底制伏赵黍的失心狂乱。”
“你能保证赵黍平安么?”徐凝真回过头来,语气逼人。
“可以。”张端景抽出一柄法尺,点在身上数处要穴,运转秘法冲破自身修为极限,五藏真气蒸腾而出。
徐凝真不舍地望了赵黍一眼,随即咬牙抽出背上神剑,刺目光华照彻山野丘墟。
眼见徐凝真纵身飞起,赵黍正欲阻拦,张端景闪现眼前,手中高举法尺,重重砸落。
当头一尺,砸得赵黍七窍喷火,这令他愤怒更胜以往,紫宸玄威剑化出百千剑光,意图将眼前之人绞成碎片。
然而五藏真气立刻化为五行大煞神光,周流张端景一身,将百千剑光消弭尽化。
赵黍还欲再进,却见两条火龙沿地怒啸而至,将他逼退数步。
“赵黍,你在发什么疯?!”及时赶到的怀明先生抬手拨运,两条火龙好似双龙戏珠一般,夹攻赵黍。
“梁韬登坛飞升,赵黍身为尘世行法之人,受其染化,加上亲历剧变,心境情志如泥足深陷,一时难拔。”旁边走来一名衣衫褴褛的枯瘦老人。
“瞻明先生。”张端景朝老人微微点头,没有多加废话:“赵黍此时心神大乱,受梁韬加持的修为法力再难为继,我们暂时将他牵制在此。”
刚刚被救出风火窟的瞻明先生言道:“赵黍于我赤云都有恩,理应回报。”
言罢,三人各催法力,兴风鼓火、飞雷激电,将赵黍压得一时难以抬头。
……
“崇玄馆的护山大阵维持不住了。”玄图公察觉到山中变化。
夏黄公语气无奈:“赵黍被梁韬选为道国师君,秉承法脉气数,他若是突发变故,不止地肺山,只怕那个人间道国的纲纪法度亦会不稳。”
含元子则说:“一国存亡兴衰系于一人,吉凶随心,焉能无咎?”
方圆子叹道:“赵黍得了梁韬加持法力,只怕心性也受其所染。此举虽非夺舍,却也有莫大凶险。何况不经长年深修,骤然获得远超自身境界的法力,内心种种不堪隐念也会相继浮现。”
夷真子望见一团刺目光华飞天而起,微讶道:“这就是赤云都炼制的神剑?确实锋芒无匹!”
“是时候了。”含元子见得神剑出世,终于下定决心:“结三光破晦阵。”
四仙公齐声称是,当即各自站定阵式方位,饱提法力,三光来朝。
……
徐凝真手持守寂剑,疾驰高飞,一直来到与地肺山顶峰平齐的高空。
此时被梁韬拔举的地肺山顶峰,一众宫阙殿室化为金玉之质,寻常草木土石经受变炼,渣滓尽销,亦非凡间之物。
“梁韬,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徐凝真每每想到宗门覆灭、丈夫殒逝,以及赵黍如今处境,心中对梁韬恨意便如燎原大火、无可止歇,守寂剑高举指天,无边无际的灾厄之气汇集剑锋,化作不可直视的刺目豪光。
一剑挥落,天光现痕,玉屑飞溅,地肺山顶峰微微倾侧,升举之势立时受阻。
徐凝真没有停顿,一剑过后又是一剑,地肺山顶峰好似一块玉料,受大匠雕琢,无数玉屑崩落飞洒,接引飞升的天光布满交错裂痕。
眼看再添一剑便要将地肺山顶峰打落凡尘,徐凝真不顾锋芒反噬之痛,正要再举神剑,却听到一阵钟磬声自顶峰传出,徐凝真被法力逼退数百丈,就见低眉垂目、神容淡漠的梁韬现身而出。
“受死!”徐凝真挥剑一扫,锋芒万丈、荡云决气,无物能阻。
可梁韬不见丝毫动作,没有施术抵御、未曾挪移躲闪,任由锋芒狂涛吞没身形。
豪光过后,梁韬仍旧屹立,只有丝缕发梢被剑光削去,其人未见半点伤损。
徐凝真见状一惊,她立刻想起张端景曾言——守寂剑锋芒无匹,却无法伤及内守虚寂、不生杀意之人。
眼下神剑锋芒扫过梁韬,却是不见分毫伤损,看来他已入虚灵不昧的天真境界,守寂剑已经杀不了他了。
不止如此,接引天光中的裂痕也在迅速弥合,倾泻破碎的地肺山顶峰渐渐还原如常,仿佛刚才猛攻全然不存。
同一时间,东胜都北郊,蓬玄湖中、瀛洲岛上,国主杨景羲独自一人坐在琅玕神柯之下,双眸精光流转,神态庄严、气象超凡,轻轻捏碎了手中剑符。
倏然,东海剑意升、昆仑万锋鸣,鸿雪客挪移穿行,直接出现在地肺山东边天际,剑指抬起、举轻若重。
那是深修数甲子的嵯峨剑气,是久观东海潮起潮落、日升月沉的造化剑意,更是已臻仙道的高绝剑境,三者并合,剑指朝前递出。
天色乍然白亮,东海一剑正正刺入尚未弥合的天光裂痕,那是道基玄理与纲纪法度的不足之处,是梁韬得证大道所欠缺的最后一丝关窍。
一剑刺入,剑气伐洞天、剑意破道基、剑境乱纲纪,硬生生将梁韬从天真境界拖回凡尘面目。
与此同时,瀛洲岛方向有另一股天光垂照,分布于整个华胥国各地的坛场同受感应,原本汇集向地肺山的天地之气好似溃堤般疯狂流逝,转而汇集于瀛洲岛,再度引起大地震颤。
垂照地肺山的天光黯淡无迹,就连升举而起的地肺山顶峰也朝着地面陨落。
梁韬眉眼稍抬,脸上微露讶色,远处上景宗五人功行圆满,三光破晦直照而来,梁韬真灵尽显,再无半点防备。
徐凝真把握一瞬之间,神剑再挥,梁韬接下全数威力,仙身登时受创!
“不——!!”
感应到梁韬遭劫的赵黍,奋尽全身之力,冲破三人牵制,浑身裹挟火光,直扑上天,将飞陨而下梁韬接住。
此刻梁韬胸膛一道剑痕,从左肩延伸至右肋之下,仙灵清气化作点点光尘飘飞而出。梁韬仙身变炼已足,并非血肉之躯,按理来说就算受伤,外相也能恢复如常。
但是凝炼了灾厄之气的神剑锋芒遏阻了伤势愈合,加上鸿雪客、上景宗各方插手,合力打断了梁韬登坛飞升的过程,纲纪法度失衡,梁韬的仙功道基也一同崩坏,反噬之深,超乎想象。
“你们、你们——”赵黍狂怒失常,他身上受加持的法力也消散一空,复归往常。
此时南方天际几点飞芒闪烁,第三波戮神钉带着绝杀之势到来。
“阿黍小心!”
徐凝真惊呼一声,飞扑撞开赵黍,瞬息挥剑,奈何百脉刺痛、气力已竭,十二枚戮神钉大半命中她的身躯。
飞钉入体,立刻钻肉剜心,搅碎腑脏,再破体而出,大片碎烂血肉溅到赵黍脸上,徐凝真也顺势撞到赵黍怀里。
“阿黍、阿黍……”徐凝真气若游丝,神剑脱手掉落,靠在赵黍身边,用仅存的气力抬手抹去他脸上血泪:“阿黍,不哭、不哭……”
话声未尽,徐凝真双眸空洞,只留赵黍木然虚立半空。
“唉。”鸿雪客得见此景,重重一叹,眼见地肺山顶峰朝着地面迅速坠落,他抬手虚引,使其速度大缓,平平稳稳复归原位,并未造成重大灾变。
“昔日恩情皆已偿还,今后鸿雪客与苍华天君,再无瓜葛。告辞!”鸿雪客朝瀛洲岛方向拱手高喝,随后化作一道剑光,奔赴东海而去。
“苍华天君?”含元子闻听此言,望着远方受天光垂照瀛洲岛,喃喃道:“难怪会放任梁韬重重布局,原来是打算在最后关头意图篡夺么?”
“掌门!梁韬气数将尽,是否要追杀到底?”夷真子盯着朝着地面跌落的赵黍,连忙问道。
“如今事态有变,不要再插手了。”含元子摇头说。
“可是瀛洲岛那边……”玄图公神色凝重:“看来当今的华胥国主并非凡人。”
“退。”含元子语气少有的严厉:“今番举动,只怕给上景宗带来无尽麻烦,就此收手吧。”
说完这话,上景宗五人朝西逃遁,不复得见。
……
张端景拾回守寂剑,回头望向抱着徐凝真尸体失声痛哭的赵黍,面无表情。
“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尚未殒命的梁韬浑身无力地靠在一块巨岩边上,如今他再无半点仙家风采,满头青丝渐转斑白,胸膛巨创不断有清气流泻而出。
张端景持剑遥指梁韬,先前锋芒毕露的守寂剑,此刻就像一条刚刚出炉冷却的铸铁,未经磨砺,粗糙难看。
“不立刻杀我,你害怕了?”梁韬瞧了张端景一眼,神色轻蔑,随后艰难扭头,望向远处埋首母亲尸体怀中的赵黍,心中不由得失落茫错。
“终究,还是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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