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狄谷的火烧了一整夜,仿佛要将沉积多年的污秽一扫而空。
次日白天,赵黍带着兵士们进入葬狄谷,放眼所见只有历经大火焚烧后的一片焦黑,边角处还有一些火苗青烟。即便四周充斥着难闻焦臭,可相比起昨日战场上天降脓血、浇淋一身,这区区焦臭简直可比百花芬芳。
赵黍找到那座祭坛,经历破坏与焚烧,左右两侧骷髅头都变成焦黑残渣,倒是那狼头人身的木雕,尽管被罗希贤劈成两截,拍去上面焦灰,居然并未烧毁。
“果然曾有神祇分灵降附。”赵黍暗自惊疑。
就像天材地宝经过祭炼点化成为法器,但凡被神祇分灵降附的泥塑木偶、祭坛牌位,往往不能以寻常凡物视之。赵黍不敢大意,取出一张绘有禁制符咒的布巾,将两截神像裹起收好。
运起英玄照景术四下观察,经历烈火焚烧之后,原本凝注祭坛上的气韵被破坏殆尽,也没有其余事物值得留意。
临走之前,赵黍思量再三,还是在葬狄谷进行一次度魂法仪,理顺此间阴阳人鬼,散去阴邪浊气。
处理完这些,赵黍与众兵士动身离开,折返至废弃矿场。兵士们口耳相传,得知昨日那土偶乃是铁公显灵,一致要求参与祭拜,赵黍没有拒绝,就在那洞室神祠外集合众人,焚香祷告。
祭拜完毕后,赵黍依旧单独留在洞室神祠中,手捧真形符牌,出摄神魂。
有了上一次经验,这回赵黍顺畅不少,飘然来到铁公面前,当即深深揖拜:
“小兆拜谢铁公,今番讨伐妖邪,若无铁公先见,小兆恐难全身而退。”
铁公转了转脑袋:“讨不正、诛邪祟,是你等之功。”
赵黍无奈道:“可惜还是让妖邪遁逃了。铁公是否知晓那妖邪去向?”
“不知。”铁公回答:“此妖能为不浅,趁你率军交战之时,便已掩藏气机而逃。”
这就是跟妖邪斗法最麻烦之处,对方可不会站着死拼到底,见事态不利掉头便跑,而且逃跑功夫往往相当高明。估计也是被赵黍召出铁公土偶给吓到,希望这妖邪能明白铁公之威,尽快远离星落郡。
至于这妖邪逃去何方,就不是赵黍能料到的事情了。
“那妖邪崇拜一尊狼头人身之神,铁公可知是哪方神祇?是否在星落郡另有祭所?”赵黍问。
“我亦不知。”铁公言道:“先前葬狄谷中确有神光下照,但其中晦暗难测,非是等闲淫祀邪神。”
铁公身为一方地祇、山岳真灵,对那狼头邪神尚有如此判断,赵黍不敢轻忽,暗暗牢记在心。
“你身上似乎携有一件古物。”铁公言道:“我发觉那与我有几分勾连。”
“古物?”赵黍灵机一动,即便此刻是神魂出摄前往虚宫,照样能“取出”随身物件,他抬手动念,那枚错金虎符便握在掌心:“莫非是这个?”
铁公说:“正是此物,昔年我受天夏敕封,真灵渐明,为报恩德,取出深藏地底千丈的铁英玄砥,献于天夏皇帝。后来得知那铁英玄砥被锻造成十二枚令牌,这寅虎令便是其中之一。”
赵黍不解:“寅虎令?我还以为这是古代调兵的虎符呢。”
“十二地支令的确与调兵虎符相类。”铁公解释:“此令所调乃是山岳河渎、城隍村社的将吏兵马。朝廷讨伐不臣,出征将领得皇帝所赐地支令,生人讨贼、神兵除祟,大军过处、阴阳皆伏。”
赵黍大吃一惊,十二地支令的妙用他早有耳闻,不过传闻这东西在天夏末年的动荡中大多散失,没料到居然有一枚落到自己手上!
“最后持有寅虎令之人,便是战死在星落郡。”铁公说:“此人叫做张尚修,亦凭寅虎令召我前去助阵,可惜他孤军深陷重围,最终死于叛军乱箭之下。”
赵黍有些感叹,就算有这等召请鬼神之能,也不能完全扭转战局,天夏朝末年战乱可想而知。
“不过那妖邪能够找到张尚修的尸骨,为何没有取走寅虎令?”赵黍略微不解:“毕竟是召遣将吏兵马的神物,妖邪应当有此眼光才对。”
铁公言道:“神物自晦。何况如今天夏气数已尽,寅虎令在手亦无将吏兵马可调。”
“这倒也对。”赵黍再拜,将寅虎令奉上:“多谢铁公为小兆解惑,此令原料既是铁公所采,不妨物归原主。”
“此令与你有缘。”铁公拒绝道:“我见你所召虎灵锋芒有余,坚实不足,不妨虚实相济,以虎灵合虎符,凝炼一体。来日或能乘虎而行,尤胜御风。”
赵黍惊喜莫名,铁公一眼就看出赵黍所召神虎真形的弱点。无论是与东章散人交手,还是对付一目民,神虎真形看似威风,可总是会被轻易击碎打退,难以长久对敌缠战。
“能得铁公指点,小兆感激五内。”赵黍言道。
铁公转动云纹脑袋:“是你应得。何况我即将远离尘寰,你我未来或难再见。”
赵黍急忙问:“铁公莫非要飞升离去?”
“此间玄妙,我不便直言。”铁公说:“只是另有一事,你当知晓。近来我感应盐泽城法座不安,似是另有神祇欲降附落座。”
赵黍立刻明白对方所说的乃是盐泽城那座铁公祠:“最近有崇玄馆修士将仙家法宝安置在铁公祠中,据他们所说是要借神祠清气养护法宝。莫非铁公所言便是此事?”
“养护法宝之说,未必是真。”铁公言道:“昔日法座我已弃置,仅余一点灵觉勾连,无所谓何者占据。不过对方似乎顾忌神祠有主,屡屡震动法座,试图与我联络。我无意显露,或许你能代我相见。”
赵黍隐约明白了,如今崇玄馆将九天云台安置在铁公祠,搞不好就是看中了那里有完整的神祠法座,想要将某位法箓将吏安置在此受香火。
崇玄馆这么做的原因,也许就是为了借此控制星落郡的典祀正神。如果连此地百姓万民奉祀的主要神祇都是崇玄馆的法箓将吏,那崇玄馆就能更好地掌控星落郡,这也许比派出自家子弟赴任地方官长更为有效。
其实赵黍也跟罗希贤一样,不愿意看到崇玄馆权势日盛,然而铁公对自己颇有大恩,这事总不能当面拒绝吧?
加上听铁公的话语,搞不好它真要飞升离去,铁公祠法座注定是要被占据的,它的态度就像是让赵黍代为去处理一件早已放弃的产业。
“小兆尽力而为便是。”赵黍只得拱手答应。
“对方看见真形符牌,便知你我关联。”铁公说。
……
离开虚宫之后,赵黍无奈看着手中真形符牌。此时灵箫终于开口了:
“这个山神看似敦厚老实,却也有些小心思。自己不想多惹麻烦,便先给你指点一番,等你承了天大人情,再跟你说要办何事,让你避无可避。”
赵黍搓着脸说:“对啊,人家不像你,在梦里第一次见面,就要我把真元锁找回来。”
“我当时不声明自己用意,你恐怕就要把我当成女鬼了。”灵箫毫不忌讳:“至于铁公,是你自降身份,先入为主把对方当成典祀正神。人家遍阅尘世数百载,你那点油滑心机哪里比得过?”
赵黍也不好反驳,可惜如今受人之托,不去办也不行了,只能硬着头皮去干了。
“刚才铁公说要远离尘寰,莫非他真的要飞升了?”赵黍问道。
“我不好说。”灵箫言道:“飞升之说,所指未必如一。成仙登真,也有诸多说法。对于部分修士,解化之后神魂受法箓接引,去往祖师开辟的洞天宫阙担任仙官,也被视作飞升成仙。若是铁公得了某位上真符诏,携虚宫超拔离去,也不足为奇。”
“还能这样的吗?”赵黍忍不住好奇:“我过去在经书里总看到有许多仙界天庭之说,谈及飞升之后朝谒天帝、位列仙班。听你这话,好像还不完全一样?”
“天有诸天,所指便是诸多仙家洞天。”灵箫直言:“仙界之说,无非是泛指。各仙家洞天或互有往来、或高低从属,亦有独成一格、逍遥自任。只是开辟洞天殊为不易,除了需要参同天地的修为境界,也要漫长推演造化。
广大洞天或是后人弟子飞升之后,合力开辟。以仙家祖师为中枢,营造诸般妙境、重重宫阙,而外围就是一众仙官将吏拱卫护持。所谓洞天之中千真万圣,多指如此。”
“我明白了,你是打算开辟独属于自己的洞天,不归附于任何人。”如今赵黍已经能猜出灵箫的用意了。
“是。”灵箫不加掩饰地回答:“修仙悟道,所为便是全我之性、凝我之真,若要归附旁人洞天,谈何逍遥?”
赵黍不太好接话了,以灵箫这种性格,要她寄寓在自己脑宫之中,想必是极不自在的。
……
“罗公子,营外有崇玄馆修士求见。”
罗希贤刚带着麾下精锐兵士操训回来,正在亲兵协助卸下甲胄,听到这话立刻眉头紧皱,话里满是厌恶:
“崇玄馆?他们来找我作甚?”
通报兵士言道:“听对方说,是来登门谢罪。”
“谢罪?哈!”罗希贤大笑一声:“这还是我所认识的崇玄馆吗?以他们作风,还会在营外等着?”
通报兵士不敢多言,罗希贤望向木架上的宝剑,眼珠一转,问:“崇玄馆派什么人来?”
“是一名女子,自称姜茹。”通报兵士回答:“她乘马车前来,挂有崇玄馆旗徽,另有四名侍女各捧器皿。”
罗希贤眉峰轻挑,沉吟片刻:“让她过来。”
通报兵士遵命退下,罗希贤在帐中没等多久,便有一股香风袭面。
就见姜茹身着曲裾、步姿轻盈,满头青丝轻轻绾起,不施粉黛,眉目间蕴含动人风情,随她步入帐中,一股春意暖流随之荡漾开来。
“妾身姜茹,拜见罗公子。”
看着眼前女子盈盈下拜,罗希贤露出几分冷笑:“梁朔派出你这位近侍婢女,看来崇玄馆依旧目中无人。”
姜茹闻言并无怒意,低眉垂眼道:“树大有枯枝,崇玄馆亦不乏荒唐无能之辈,让罗公子见笑了。妾身今番前来,便是希望弥合双方嫌隙。此等要事,若是让那些纨绔子弟插手,恐怕难解纠纷,妾身绝无轻视罗公子之意。”
罗希贤仍旧不信:“这话是梁朔教你的?”
“此皆妾身肺腑之言。”姜茹抬头与罗希贤四目相对。
望见对方双眸波光明媚,罗希贤沉默片刻,饶有兴致地问:“你说谢罪,要怎么谢?”
“除了几匣疗愈内外伤创的丹散玉膏,妾身还带来了一枚黄芽养脉佩。”姜茹捧出一个木匣,内中有一枚黄玉材质的佩饰,隐约能感应到其中流泻出的丝丝生机。
“此佩乃是天夏朝外丹宗师、仙翁葛甫川所制。”姜茹瞧见罗希贤目光变化:解释说:“这黄芽养脉佩原本是鼎元山千年黄精,受地气滋养化作石胎,经历丹鼎炉火七还九转,炼尽渣滓,显露玉质。黄精养护百脉之妙犹存,更有滋养真气、调和阴阳的效力,正合罗公子这样的英雄人物。”
罗希贤也是见惯奇珍异宝的,寻常法物别想在他眼前以次充好。这黄芽养脉佩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而自己修炼剑仙法门,运剑消耗非比寻常,若是能得此等法宝壮养真气,斗法厮杀之时便更无后顾之忧。
“你倒是花心思了。”罗希贤强忍着接过玉佩的冲动,盯着姜茹言道:“只是这种珍宝,你们崇玄馆舍得拿出来送人?我不信永嘉梁氏有如此胸襟气度。”
“罗公子,崇玄馆并非只有梁氏一家。”姜茹俯身将木匣递到罗希贤面前,衣襟垂下,不经意露出一抹沃雪腴白,令人目眩神迷。
姜茹好像觉察自己仪态不妥,赶紧起身挥退其他侍女,低声言道:“罗公子,我等受梁氏欺凌压迫已久,不甘久居人下。如今崇玄馆今非昔比,我也要为自己长远多作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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