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陆薇薇仍是专心学习一上午,到中午吃饭时,才暂时放松下来。
她先去了谢令昭的教室,却见谢令昭早不在教室里了,想着他定是去饭堂吃饭了,又去了饭堂。
仍是没见到谢令昭人,找了一圈都没见到。
陆薇薇只得草草吃了午饭,回了自己的教室。
不想远远的就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正站在她教室外,不是谢令昭,又是哪个?
陆薇薇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谢令昭,我到处找你都没找到,原来你在这里。你吃饭了吗?”
谢令昭提了提手里的食盒,“吃过了,我家小厮给我送来的。陆巍,你昨儿不是说我家的点心好吃吗,正好今儿中午有道蟹粉酥,我觉着吃着还不错,就给你留下了,你趁热吃吧。”
陆巍不让他给他带早饭,其他在学里的时间也让他最好别来找他,有什么话都等散学后再说。
他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午休这会儿时间能过来与他说几句话,正好今儿理由也是现成的,蟹粉酥是得趁热吃嘛,凉了有一股子腥味儿,就不好吃了……
念头闪过,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陆薇薇方才的话,忙笑道:“陆巍,你到处找我做什么,有什么事儿吗?”
陆薇薇笑着点头,“是有些话想与你说,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吧。”
想了想,就他们教室后面那片竹林下就不错,遂引着谢令昭一路走了去。
谢令昭并不关心陆薇薇要与自己说什么,反正只要陆巍肯与他说话,与他独处,说什么都行的。
他见竹林下还有石桌石凳,便把食盒放下,随即打开了,“陆巍,这蟹粉酥真不错,你要不现在就尝尝?我瞧你平日在家吃饭都有些挑,吃的也少,饭堂的饭菜肯定更吃不惯,怕是中午就没吃饱过吧?我帮你拿,还是你自己拿?”
陆薇薇很想翻白眼儿。
她什么时候吃饭挑了,她明明很注重荤素营养搭配好吗?至于吃得少,那不是废话么,她一个女孩子,饭量要是跟他和她表哥都一样,岂不是太吓人,也太有悖常理了?
不过陆薇薇到底忍住了,只道:“谢令昭,你观察这些做什么,闲得没事儿干?既这么闲,读书吧。等你一心向学,找到学习的乐趣后,相信我,你再也不会觉得闲、觉得无聊空虚,你只会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用,只恨一天怎么才十二个时辰,为什么就不能二十四个时辰。真的,要不试试呗?”
谢令昭笑容僵在了脸上,片刻才道:“我肯定是体会不到陆巍你说的这种乐趣的,我天生就不是那块儿料,所以还是别试了。倒是你,再不试这蟹粉酥,回头凉了变了味儿,可别后悔啊。”
陆薇薇直接把食盒一把拖过扣上,还放到了一边。
方定定看向谢令昭,轻笑道:“谢令昭,之前听你说你母亲去得早,你家里其他长辈都容不下你,我还以为,他们对你不慈,你肯定也没有孝顺他们的心思和打算,如今看来,竟是我错了。你其实还是很孝顺的,尤其在你父亲面前,你肯定是个再孝顺听话不过的儿子吧?”
谢令昭脸色越发不好看了,“陆巍,你这话什么意思,当我听不出你其实是在嘲讽我?谁是他再孝顺听话不过的儿子了,他也配!我这辈子最大的痛苦,便是做了他的儿子,如果有可能,我真的恨不能剔骨还父,把这条命还给他!”
陆薇薇仍是轻笑,“怕不是这样吧?我瞧着你分明就很听令尊的话,他说你不是念书这块儿料,这辈子都念不出个名堂来,你便真听他的,成日无所事事,明明有这么好的学习条件和机会,也直接放弃不要。这还不是再孝顺听话不过的儿子,什么才是呢?”
顿了顿,“反正我爹要是还在,要是这样说我,我肯定不会听他的。我就是拼死拼活,也一定要证明给他看,他是错的,我就是念书那块儿料,我就是要念出个名堂来给他看,我就是要让他刮目相看!”
谢令昭这才明白过来陆薇薇是在激自己。
他也不是好坏不分的人,眼里的戾色不自觉散了大半。
抿了几次唇,才咬牙低道:“陆巍,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和伯母一样,都是真正的好人。可我们家的情况你不知道,我父亲……那个人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怕是做梦都在盼着我不好;我就算真证明给他看,他错了,我能念书,我也能念出个名堂来,他还是不会正眼看我,还是会恨我入骨的。要依他的心,我这个人,甚至根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间!”
陆薇薇挑眉,“所以你是想说,你念不念书都没有任何区别,于你的人生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干脆不念?可我倒是觉得,反正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糟糕,那你还有什么可害怕、可顾忌的,为什么就不能放手一博,为自己拼一把?”
谢令昭苦笑,“我有什么可博、可拼的,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我们家的事……罢了,我长这么大,就交了陆巍你这么一个朋友,在你面前,也没有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我家是如今京城仅剩的三大国公府之一靖国公府,我父亲便是如今的靖国公。”
“他当年迎娶我母亲之前,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当时是临亲王世子的女儿,等临亲王世子承爵后,她便也成了郡主,便是我继母了。当年他俩的事京城圈子里不少人都知道,就只等两家定下了。谁知道某日二人不知什么原因闹翻了,那个女人便负气远嫁出京了……”
陆薇薇虽早猜到谢令昭的出身低不了了,依然没想到,竟显赫到这个地步。
她都来这个世界七年多了,如何不知道阶级在如今意味着什么,想要跨阶级又是如何的艰难?她之所以女扮男装一心苦读,说穿了不也是为了实现阶级的跨越吗?
结果在她为了个最低级别的秀才功名了劳心劳力时,谢令昭竟然直接出生就在终点……
不过陆薇薇只感慨了片刻,毕竟谢令昭就算出生在终点,显然也并不开心,如果可以与旁人交换人生,她相信他毫不犹豫就会换的。
她继续听他说起来,“那个女人另嫁后,据说我父亲自暴自弃,狠狠消沉了一段时间,我祖母看着实在不像,便也着手为我父亲相看起亲事来。京城圈子里好些人都知道我父亲和那个女人的事,我祖母瞧得上的人家,都不肯把女儿嫁给我父亲,愿意嫁的,我祖母又瞧不上。”
“正好来年春天,我外祖父带了家眷进京述职。我外祖父那时候是从二品的布政使,我母亲又温柔漂亮,我祖母在宴席上看见后,很是喜欢,便托了人递话儿。我父亲虽败絮其中,却金玉其表,又是靖国公世子,当时在金吾卫也领着官职的,妥妥的青年才俊,我外祖父强龙不压地头蛇,又文武殊途,往哪儿打听我父亲和那个女人的前情去?便把我母亲许给了我父亲。”
谁知道谢令昭的母亲过门才半年,他继母便丧了夫守了寡,又回了京城长住。
然后,不知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又与谢令昭的父亲旧情复燃了;抑或者,两人根本就从来没断过关系?
反正等谢令昭的母亲终于发现时,他继母早已生下他父亲的儿子,仅比谢令昭小半岁。
也就是说,谢令昭的母亲还怀着他时,那个女人已诊出身孕了;且谢令昭的母亲之所以能发现秘密,亦是那个女人故意露的破绽给她知道,否则谢令昭的母亲还不知道要被欺瞒到什么时候!
谢令昭的母亲悲愤恼怒不已,为了不连累儿子和娘家的名声,还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夜夜以泪洗面。
那个女人还不罢休,屡次明里暗里的挑衅,谢令昭的祖父祖母也管不着,谢令昭的母亲终于气急攻心,一病不起,郁郁而终了。
“……我母亲去了刚一年,那个女人便进了门,至于她的儿子,反正两三岁大的孩子都少见人,差个一岁两岁的,其实旁人也瞧不出,对外便宣称是那个女人进门就见了喜,然后一举得男,比我小三岁。”
谢令昭越说声音越冷,“我一开始是养在我祖母屋里的,那个女人与我祖母说了几次后,便挪到了她院里去。之后,我的日子便表面光鲜,内里黄连了。她不让任何人跟我说话,除非必要的;我母亲的陪房也都被她发作得远远儿的,我连面都见不着。有一段时间,我屋里竟还出现了老鼠,吓得我根本不敢睡,说给我祖母听,祖母还不信,说我好好一个小爷,住的是高房大屋,身边丫头婆子成群,怎么可能有老鼠?派了人去守着,也的确没找到,之后便再不信我了。”
说着还瑟缩了一下,“那日在陆巍你老家,我一个大男人之所以会那么怕老鼠,你瞧着都觉得可笑,其实就是那时候落下的阴影。熬到六七岁上,我外祖父再次进京述职,我日子才好过了些。可惜没几年,我外祖父也去世了,几个舅舅要么外放得远,要么在老家,都是鞭长莫及,我日子又不好过了。”
那个女人把谢令昭当眼中钉肉中刺,她的儿女和家里的下人们自然也是有样学样,各种欺凌怠慢他。
终于到谢令昭十二岁那年,所谓的弟弟们又一起欺辱他时,他没忍住,失手扎瞎了谢二公子的左眼。
这下真正是捅了马蜂窝了,不但那个女人疯了一般要谢令昭的命,临亲王也给靖国公府整个家族施压,必须要谢令昭付出血的代价。
“我祖母以死相逼,才算保住了我的命,当年到底是她把我母亲拖入了那摊子糟污里的,眼见我母亲落得年轻轻就没了命的下场,我也命不久矣,心里岂能不愧疚的?只是我不能再留在京城了,世子之位,也彻底与我无关了。所以,我才会来了天泉,毕竟当年的沈阁老就是天泉人氏,天泉文风盛行,人才辈出,好歹扯一层我是来天泉求学的遮羞布,也省得靖国公府成为满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令昭说到这里,又是一声苦笑,“所以陆巍,我怎么拼、怎么博都是没有用的,世子之位不会属于我,家业也不会属于我,我甚至连京城都回不成,连想去我母亲坟前上柱香,想给我祖母磕个头拜个寿都做不到。我……但还是多谢你的关心了,这些话这些年,也就只有你跟我说过了。”
陆薇薇见谢令昭终于说完了,才清了清嗓子,道:“谢令昭,看来你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让你拼,让你博,并不是让你去博那什么世子之位和家业,我刚才是不知道你们家显赫到这个地步,但现在我知道了,我还是这样说。令尊不给你又如何,你就不能凭自己的本事,去挣下一份你自己的荣耀和家业来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多少人都是白手起家,甚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尚下挣下家业打下伟业来,你起点已经比那些人高了不知多少倍,别人既能做到,你为什么不能?”
“你看你啊,有大房子住,有成群的奴仆伺候,还有的是银子。只要你愿意,县学里的夫子们你觉得不够,还大可重金延请其他名师大儒单独教你一个。真的,这个条件搁我和我表哥,还有澈表哥身上,做梦都得笑醒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自怨自艾,还有什么理由不拼一把?等回头你金榜题名了,他们就是把世子之位捧到你面前来,你还不稀罕呢!”
谢令昭定定看了陆薇薇片刻,才干笑道:“陆巍,你真不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哪有那个本事,我真的看见书就头疼,一听夫子讲课就犯困。你这样天赋又高、人又勤奋的学霸,是真的理解不了我们这些学渣的痛苦的。别说金榜题名了,连个童生我都考不上,你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别往我脸上贴金了。”
陆薇薇冷笑,“所以你的意思,你这是打定主意要当一辈子的烂泥,怎么扶都不肯上墙了?”
谢令昭在她的冷眼之下,哪敢说是。
只得继续干笑,“也、也不是啦,就是觉着没那个必要。就算我将来真能金榜题名,能顺利出仕,千里做官为的吃穿,说到底还不是为的银子?可我如今已经有花不完的银子了,那个、那个……”
陆薇薇见他识趣的没再‘那个’下去,道:“就算你已经有花不完的银子,那你母亲和你这么多年的委屈该怎么算?你不说把本该属于你的一切夺回来,至少也要让世人都知道你们的委屈,知道他们一家人都是如何的寡廉鲜耻,薄情寡义吧?我就不信你不恨,没想过要为你母亲和自己伸冤雪恨。”
谢令昭片刻才涩声道:“肯定想过的,可那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我根本做不到。一个国公府于我已经是庞然大物,以卵击石了,何况还有个亲王府,说句不好听的,我就算将来能高中状元,又能把他们怎么样?”
“状元?”
陆薇薇嗤笑,“你还真敢想,我都从来不敢想!但谁说伸冤雪恨非得中状元的,谁又敢保证以后没有他们求到你面前那一天了?只要你足够强,我相信终有那一天!前提是你先变强,必须变强,否则就别怪他们不把你放在眼里,让你连自己的家都回不了,也别怪这世道不公,只能怪你母亲命苦,怪你自己倒霉,只能认命!”
谢令昭红了眼睛,“我凭什么只能怪我母亲和我自己倒霉,凭什么只能认命,分明就是他们害的我母亲,分明就是他们无耻无情!”
陆薇薇摊手,“那有什么办法,弱者就只能逆来顺受。你当日当街纵马时,那些无辜被牵连的百姓不就只能逆来顺受,你家下人赔了银子,还都感恩戴德?他们若也跟你一样有钱有势,你看他们还忍不忍你,早群起攻之,锤爆你的狗头了!”
谢令昭听她提起当日的事,难过之余,又多了几分难堪,小声道:“陆巍,你怎么又说那日的事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谁又是、又是狗头了……”
陆薇薇挥手,“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了。再说了,你还真打算这样浑浑噩噩,庸庸碌碌的过一辈子不成?好容易来这世上走一遭,总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总要实现一点自己的存在价值吧,也算不枉此生。读书明理,你也真的能从书上学到好多道理,那可都是属于你,任谁也拿不走的。怎么样,学不学?”
谢令昭苦着脸,“陆巍,我真学不了,我看见书就头晕,我真……你去哪里,还没到上课时间呢,这蟹粉酥你也不要了?”
陆薇薇头也不回,“没到上课时间,我也得回去学习了,我可不像某人有花不完的银子,我也不想当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不管多苦多累,将来一定都要金榜题名的!”
顿了顿,“对了谢令昭,你以后尽量少找我,最好再别找了,我没那么多时间与你浪费,就像这会子吧,我都够写半篇文章了。我和我表哥们说话,你也听不懂,于我们来说,得顾及你的感受,于你来说,也是浪费时间,其实大家都难熬不是?便是我娘,时间长了怕也不肯我再跟你往来了,不信你到处打听一下,有几个家长愿意自己的孩子跟学习不好的人一起玩儿的?”
“不过好歹也做了这么几日朋友,最后还是再给你几句忠告吧。不管是为了伸冤雪恨,还是为了你的以后,你眼下都除了好好念书,让自己变强,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等你变强了,便是你不在乎他们,不在乎那个家的一切,别人也只会赞扬你,替你抱不平;反之,你说你不要那一切,别人就会信了?别人只会说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只会说不给你是对的,谁让你母亲命薄,你又不争气?史书可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舆论自然也是一样。我言尽于此从,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陆薇薇说完,便大步去了,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谢令昭视线范围以内,都没回过一次头。
都被所谓的亲爹和后母逼到这个地步了,还想当一滩烂泥,还不奋起反抗,自己给自己挣出一条路来,还有后边儿几十年呢,难道真当一辈子的烂泥了?
希望她最后的狠话能有用吧,真是嘴巴都给她说干了,就为了能劝一个学渣一心向学,看来她挺有当教导主任的潜质?
不过谢令昭也真挺可怜的,还有他母亲,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嫁了靖国公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才会嫁了他们谢家,要换了她是谢令昭,才不会让他们好过,一定要让所有人都受到惩罚,付出代价!
余下谢令昭呆呆的坐着,半晌都一动不动,似是石化了一般。
他才交上陆巍这个朋友几日呢,还有那么好的陆伯母,难道真这么快就要失去了?
这些年,他心里的怨恨与不甘又何尝有一日真正平息消退过,他真要这样逼自己忍着,哪怕日日夜夜都五内俱焚,也要忍着,然后在天泉窝一辈子,让他母亲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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