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顶上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吊灯。
江环十八楼夏夜的江风很大,吹着吊灯微微晃动。
丰南随着那盏灯浮浮沉沉,感受他传来的温度和力量。
后来,段程也安静地抱着她,用发丝将自己的手指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从背后用下巴轻轻抵着她的脖颈,吻着她。
他知道她若是第二天有课,晚上从不在他这里过夜。
他低低地在她耳边问:“明天有课吗?要回去吗?”
丰南许久没说话,嗓子有些哑,“我,我……毕业了,程也。”
段程也一愣,失了神,又接话道:“哦,是吗,我家南南也要毕业了。”
丰南笑笑,他就是这样。
记忆力不好。
不过这不好的记忆力,也就在她一个人身上展现。
就比如她在江环的几个晚上,睡前都在画那副宋伶拿了奖的设计图。
段程也问她,“这是做什么?”
丰南回他,“画画,我的爱好。”
段程也只是坐在那里抽着烟,眯着眼看着画。
抽了多少烟,他就看了多久的画。
不过她倒是想问问他,他看了这么久的画,今天这副画他有没有认出来是她画的。
那幅他亲手颁发一等奖的画。
不过她不问,问了也没什么意思,他只会说,“是吗,我家南南能画这么好看的画了。”
他会用波澜不惊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轻飘飘地把重点抹去,拣些无关紧要的说。
就像他不知道明天她毕业一样。
床头电话响起,段程也看了一眼后拧着眉接了起来。
挂了电话,他穿衣服,“爷爷要见我,我得回一趟老宅,明天毕业,我去接你。”
“好。”丰南上前帮他系好领带。
段程也吻在她额头上,脸上仍是痞痞的笑容,他歪着个头,摊开手,“要抱抱。”
丰南恍惚了一会,
给了他一个拥抱。
段程也走后,房子里就更冷清了。
丰南看了看手机,502的小群里都是两个傻女人的疯狂自拍。
方盖喝醉了在群里发酒疯,一条语音发过来。
“丰南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毕业前夕的聚会你都要缺席,你说你这一年神神秘秘的,每次都突然有事溜走,要毕业了你能不能有一句真心话。”
语音里还有小媛混乱不清的声音,“南南你是不是恋爱了,我都看见了,贼帅一小哥。”
方盖的声音激动,“胡说,她恋爱了能不跟爸爸我说?”
丰南笑笑,在对话框输入:
我恋爱了,明天带你们见他。
“你休想见他。”
电视剧里传来这不合时宜的声音使得丰南抬了头。
42寸的高清电视机里,宋一凝扮演的古装女主角神色凝重,正握着一把剑,对着自己的孪生妹妹。
她厚重的刘海下,有一双含水盈盈的凤眼。
跟丰南那双颇为古典的浅色琉璃杏眼不大一样。
又狠绝的眼下,大颗的泪珠往下掉,她秉着怒意用剑往前用了几分力度,咬牙说道:“从前我百般忍让,让你这个替身占了便宜,今天你竟然还死心不改,还想见他。”
丰南默不作声,走到电视机旁边,跟宋一凝的站位一样。
下一秒,丰南侧过脸,仰起头,
和宋一凝同时说出那句电视机里的台词,“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眼神侧脸、台词语气都跟电视机里的宋一凝不差几分。
像是两个重影,机械同步。
丰南把电视关了,把额间厚重的刘海用夹子尽数夹起来,脱下了身上那件真丝白色连衣裙,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垃圾桶。
那一柜子的真丝白裙,都是段程也让人买的。
每一件,都接近五位数。
*
段家老宅,一个珐琅鎏金的楼式座钟落在四方正中的柜台上,那座钟顶端造型如飞檐,如挂壁,跟中台楼阁一样的角上,连每一片瓦砾都做的清晰立体。
段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四十几年的卧案修表,走南闯北的经历让他身形微微佝偻,腿脚不便。
即使如此,他坐在正中,拄着个龙头拐杖,仍不怒自威。
站在他身边的,是段老爷子的小儿子,段程也的小叔,段绅。
段绅年逾四十,着一身藏青色的西装,梳一个小分头,老练稳重,仪表堂堂。
“你,跪下。”段老爷子用拐杖一指。
段程也站在客厅中央,他脸上表情淡淡,收了收唇角:“爷爷有训在先,段家人,跪钟不跪人。”
“你还知道家训,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爷爷吗?”段老爷子提高了声线。
“自然是有的,不然这么晚了我哪舍得漂亮姑娘特地赶回来。”
“你!”段老爷子被他这副轻浮浪荡的样子气的不轻,拿起拐杖就要打过来。
段绅连忙拦着,又使眼色给段程也。
段程也这才一跪,但脸上的神色仍然淡淡的。
段老爷子喘着,一旁的段绅拍着他背顺着气,他声色仍然不改凌厉:“我段家祖辈上是犯了什么事,有你这个孽种。我说过多少次,骨肉相争、同门相残的事情,等我死了再做!”
“爸,您这是做什么,程也和程山就是小孩子不懂事,打了一架而已,瞧你把这事情上升的多严重,连骨肉相争、同门相残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段绅在一旁劝慰道。
他又对段程也说:“程也,你堂弟不懂事,我回去好好说他,你给爷爷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都是一家人嘛。”
段程山是段绅的儿子,二十来岁年纪不大,虽身在商侩世家,却没什么经商的头脑,段老爷子有心栽培,给他的本金却被他输光。
段老爷子指指段绅,“你还护着他,程山自小就规矩,倒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在那么多人面前出手打弟弟,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段绅走到段程也面前,“程也啊,你倒是跟叔叔说说,你和程山,为什么会打架。”
段程也听了这话后,微微抬起头,看着段绅,笑了笑,眼里有几分痞气,“叔,雄性动物打架,你说能为了什么?”
“你!”段程也算是把段老爷子彻底气炸了,他拄着拐杖站起来,气愤地捶捶地板。
他是典型的守旧派,听了这样的话羞恼无比,背过身去:“你今晚上去表房面壁思过一晚上,好好想想你到底错没错,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被你气死!”
段程也没说话,起来,自觉把手机拿出来交给管家,转身进了表房。
段家规矩,认错受罚必关表房。
里头大多数都是祖辈留下来的老古董,小辈对着老祖宗的手迹熏陶个一晚,从祖辈发家的印记中居安思危,心有所触。
祖宗的本意就是让后辈敬畏过去、敬畏时间、敬畏匠心。
段绅在一旁劝慰,“爸,表房连个床都没有,你让程也怎么睡?”
段老爷子拂拂手,“我让他睡了吗!我就是让他反思反思,老大不小了,没个正行。”
段绅:“里头都是些您的宝贝,您就不怕您乖孙动了哪个零件?”
“我倒希望他能动一动这些他看不上的东西。”
老爷子顿了顿,“都是些经风霜修不好也走不准的表,动坏不到哪里去。”
他叹了一口气,在段绅的搀扶下坐下来:“十来岁的时候,他天赋就日益显露,飞轮、三问、万年历这些机械原理,我一说就懂。”
“那个时代,衣着光鲜绅士们来家里找我修表,程也就带着目镜在旁边认真地看着,那小手捏了许久的夹子,手心里竟然一滴汗都没有出。我那个时候就带着他到处炫耀,他是天生的手艺人,怎的如今,变成了这副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样子!”
“曾今拿起零件不舍得放下,如今连看都不肖看一眼。”
段绅给老爷子端了一杯今年新上市的龙井,“爸,这不是程也十来岁的时候发生了事故,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不然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否则传承手艺、发扬段家,只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必然。只是如今……”
老爷子呷了一口茶,“是啊,如今不太一样了,他手艺忘光了,兴趣都在些什么游戏、赛车娱乐行当,你说我这祖上造的是什么孽阿。”
“您别这么悲观。”段绅接过话,“这不还有我和程山嘛。”
段老爷子用茶杯挂杯口的手顿了顿,神色微微一变,他继续说道:
“我不中用了,段家以后还是要靠你,只是我担心程也,他爸走的早,他这个玩世不恭挥金如土的样子,让我怎么安心以后下去见他爸……”
“程也还年轻,找个能说上话的同辈好好劝导劝导,年岁上去了自然就稳重了。”
“对了,那个女演员叫什么来着,听说和程也很合拍?”
段绅愣了愣,右边嘴角轻微抖了抖,“宋一凝。”
“你找找那个姑娘,能有一个懂事的姑娘陪着,或许能让他收收心。”
齿轮表在空荡的房间里跟上了发条的摩天轮一样转动,段程也坐在操作台边上,右眼上佩戴者一个微微有些发旧的单目放大镜,上身脖颈微微前伸,与躯干折成一个合适工作的夹角。
他通过那放大目镜,看到表盘里齿轮紧密咬合着。
他拿起斜边小细夹,瞄准那细小的零件。咔嚓一声,齿轮肚子里那细如发丝的脏器零件就被他轻松挑出,放置在一旁。
他满意地伸了个懒腰。
也哥的技术,一点都没有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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