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东,浩瀚海南,有鲛海,方圆不过百里。海中有鲛人,水居如鱼,其眼泣,则能出珠。有鲛鲨为鲛人护卫,闻血气则发狂,可噬小舟。帝旭爱珠,地方官吏逢迎上意,索珠苛酷。珠民所采不敷上贡,辄以绳系小儿腰缒海,引鲛人浮上,即扼杀小儿,令鲛人见之。鲛人性慈柔,每为垂泪,见风遂成明珠,夜中有光。因防小儿血气引致鲛鲨噬人,故采扼杀一法。
——《徵书·后妃·桓懿太后》
I
采珠船出得港来,乘风尽驶了两天光景。初秋海上,粼粼碎金的日光眩得海市睁不开眼。
阿爸坐在船帮上,把孩子拢在自己身侧:“海市,阿爸教的,都记住了吗?”
“记得的。”名叫海市的孩子使劲点头,拍拍缚在腰上的绳索。阿爸第一次带海市出海采珠,她把阿爸的吩咐记得牢牢的。“只要潜下去,看见漂亮的姊姊,就拉她上来,她会给我们好多珍珠,咱们今年的贡珠就有着落了,是不?”孩子只有七八岁模样,脱去了小褂,裸露着黧黑的身与平坦的胸,晒黄的发梢凝着盐花,与男孩并无二致。只有那莺啭似的话音,证明她是个小小的女儿:“阿爸、金叔、柱叔,我下去了。”
阿爸紫棠色面皮忽然皱作一团:“海市,你不怕吧?”
海市脆爽地笑起来,吸足一大口气,翻身扎进海中,激起熔金般灼亮的水花,旋即拖着腰间的绳索鱼儿似的消失了。
阿爸跪趴在船沿上,紧攥着缚住海市的绳。过了一会儿,海市约莫是被拽住了,于是在海下扯扯绳,催他再放长些。阿爸手里绷紧了绳,犹豫着。阿金闷头一边坐着,只伸过一只手来,拍上了阿爸的肩膀。停了片刻,阿金不见动静,又加了把力气。阿爸身子一战,一撒手,绳子就刺溜往下走。阿爸的筋仿佛随着那绳被抽掉,人也就瘫下了。半晌,才嘶声说:“海市妈还不知道我带海市下鲛海……她准要恨死我的……”
阿金讷讷地道:“我先前没敢说,咱们出海的前一天夜里,收贡珠的官兵到了西屿村。西屿村只差半升珠子交不出来,屋子和船就全被官兵烧光了,男女老少用锚链拴成一串,说是预备秋市卖了去瀚州给蛮人做奴隶。这贡珠实在……实在逼人,今年的珍珠又少得见鬼。不、不然咱们怎么能把孩子……”终究是没有说完。
阿柱嗫嚅着对阿爸讲:“等会儿海市带着鲛人上来的时候……还是我来罢,你不好做的,海市妈会恨死你。”
阿爸把脑袋埋进膝盖里,直着眼睛喃喃说:“不管你们谁来做,我都恨你们一辈子。海市乖囡仔,日后是不会作祟害人的……我自己来,自己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为呜咽。
阿金与阿柱都不敢再注目这个被长年讨海生活磨折得枯焦了的汉子,各自别开了头。
一只黑尾鸥疾掠而过。烟波万顷,茫瀚无涯。
纵然人间翻覆了千遍万遍,饿殍塞道或是盛世华年,环着这一片大陆的,总是那样无动于衷的浩瀚海。因其广袤,而生漠漠,久远恒长,胜于任何王朝或国家。
小舟如沧海之一粟,浮沉着三名褴褛的珠民与他们的愁苦。虽终有一日沧海会干涸成为桑田,但是,他们这些微尘芥子般的存在,是看不见那样一天的。他们的愁苦也就如同世间一切氓民的愁苦,湮没于海水永不动容的潮汐之间,无声无痕。
“越州东,浩瀚海南,有鲛海,方圆不过百里。海中有鲛人,水居如鱼,其眼泣,则能出珠。有鲛鲨为鲛人护卫,闻血气则发狂,可噬小舟。帝旭爱珠,地方官吏逢迎上意,索珠苛酷。珠民所采不敷上贡,辄以绳系小儿腰缒海,引鲛人浮上,即扼杀小儿,令鲛人见之。鲛人性慈柔,每为垂泪,见风遂成明珠,夜中有光。因防小儿血气引致鲛鲨噬人,故采扼杀一法。”
——《徵书·后妃·桓懿太后》
千条万条碧与蓝的滟光交织暗涌,仰头看去,稀薄的阳光透过水纹,变幻迷离。海市摸到胸前皮囊,凑在嘴边吸了口气,一面慢慢吐出气泡。那些气泡晶莹地往海面浮去,最后化为闪耀的微光。她向更深郁的黑暗中潜下去。
人溺死的时候,往往是抱着水底的石头。海市知道,那是因为水底有光,那些可怜的人便拼命地往那里去,抓住一样东西不肯放手。渐渐黑暗消散,前路明亮起来。她对自己说,就快到了。迎着光亮游去,脚尖触到了温软的白沙。
海市仿佛从天而降,踏上了另一个世界的土地。深海隔绝一切声响,唯有水波流动,神光离合。群鱼游弋,珊瑚枝条纷拂如柳。在那些皎白玛瑙红的柔软枝条中,海市分辨出了几道异样的颜色,心下纳闷:哪有湛青的珊瑚?
顺着水流小心绕过珊瑚丛,海市猛然张开了嘴,险些呛着。
那柔曼飘舞的,并不是珊瑚,而是女子湛青的长发。那女子卧在珊瑚中,懒懒抬手,以指尖自海水中搅出丝缕缠绕的澄碧冷蓝。女子将澄碧经线一线一线横展于面前,以冷蓝为纬,纤指穿梭,把那些颜色纺作一幅几近无形的轻绡,姿态宛妙,犹如采撷无数梦幻空花。
那不就是阿爸说的,能给他们珍珠的姊姊么?海市双腿一并,纵身直蹿过去。
女子一惊。但海市已经扑上了她的膝,欣喜咧开的嘴角里逸出气泡,像只无邪黝黑的小海兽。女子似也迷惑于这可爱的生物,探出妖娆手指抚过海市的短发,那指间荡漾着晶蓝明透的蹼膜。
海市胸前皮囊里的气已经不多,不敢耽搁,即刻牵起女子的手,脚底一蹬向上浮去。女子身形轻盈无骨,在水中挽折自如。海市看得羡慕,绕着她转了数圈,女子似是觉得有趣,亦绕着海市转起来,一大一小玩得起兴,一路浮向海面,一路交相缠绕不休。有时海市腰上系的绳子几乎要将女子缠住,却只见女子轻巧摆腰,扶摇直上,闪避过了。渐渐她们离开了水底,沉沉的黑如丝绒一般围裹过来。黑暗中时有流火,漂游不定。有一星火光直冲她们而来,海市将脸凑过去端详,那头顶悬着灯笼的怪鱼被她骇了一跳,旋即掉头游开。海市想探手去捉那鱼,女子侧身拦住了她。似是为了安抚不死心的海市,女子展开双臂,周身竟缓缓燃亮珠白的晕光。无数怪鱼如萤火一般趋光围拢了她们,盘旋不去,流丽惑人。海市毕竟是孩子,立刻忘了捉鱼,睁大了眼惊喜地看着。
四围的海水由黑而黛,自水波里漏下阳光来,染作溶溶的碧蓝。海市一手牵着女子,一手攀着腰间绳索向上浮,觉得身上越发轻松,终于泼刺一声,她们一同露出水面。
“阿爸,阿爸!”海市挥手喊道。
阿爸朝她伸出双手,一把将她捞到船上。海市腋下怕痒,在阿爸怀里缩成一团咯咯地笑,却觉得三两滴滚热的沉重的东西打在她头上脸上。不待她回头探看,阿爸竟忽然伸手从背后攥住了海市细弱的脖颈。海市吃痛,直连声唤:“阿爸!阿爸!”阿爸不答话,手上的气力反而更大了,几乎把她的小身体提离地面。她还想喊,嗓子却只挤出粗哑的声音。海市踢腾着,两手去掰阿爸枯瘦的手,掰不动,耳朵里起了渺茫的呜鸣声,仿如飓风来临前从螺壳里听见的回音,又隐约杂着阿爸的声音:“海市啊,海市,你乖……不要回村里来作祟啊……阿爸年年给你供清明、普渡、七月半,不会叫你在下面饿着……”
是要死了么?
平日最疼她的阿爸,这时候是要她死么?既是要她死,为什么又哽咽?
海市拼尽了气力,扭头一口狠咬在阿爸手上,腥热的血淌进她嘴里,一股铁锈味的咸。阿爸的手骤然没了劲,海市一下跌坐到船板上,咳嗽起来。透过满眼的泪,她看见柱叔和金叔不知何时跳进了海里,在那女子身边起起伏伏地捞着什么。
那女子!
那女子半身在水面载浮载沉,焦急地看着海市,湛青的眼睛里,泪纷纷跌下来。那泪一见了风,光华璀璨,一颗颗入水即沉,即便沉到了水面下一两尺,也还是宝光流转。海市是珠民家的女儿,可是也从没见过这么上品的珍珠。柱叔和金叔狂喜地浮上潜下,不住地捞着那些泪滴而成的珍珠。
他们谁也不曾注意到,阿爸神色呆滞地站在船头,盯着海中的某一点。他粗糙硬瘦的手上,被海市咬出的血淌出了数道赭黑痕迹。
造孽,造孽……
阿爸看着海中那滴早已融散无痕的血。淡薄的腥气蔓向未知的深海。平静的碧波底下,起了看不见的暗涌。
一点细小的喧声引动了阿金注意,他抬头,忽然脸色骤变。远处晴好无风的天空下平白掀起巨浪。目之所及,方圆数里的整片海洋四下滚沸了。翻腾的白沫自四面向他们迅疾包围过来,浪尖里,十数条硕大无朋的铁灰背鳍踊跃隐现。
这片海的名字是鲛海。
转瞬间一个大浪已然逼到近旁,却忽然缓和了来势,就在原地像堵翡翠墙般,一尺一尺眼看着高了起来,荫蔽了日光。
“阿爸,阿爸呀!”海市尖锐的童音嘶喊着,扑向她那面若死灰的阿爸。一拽之下,阿爸回了神,满脸纵横的泪,嚅动枯敝的唇,像要向她说什么。就在那时,已有两三人高的恶浪劈头坍下,掩去阿爸的脸容。海市眼前一白,耳中轰然鸣响。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才知道原来人已被浪拍入海里丈把深,仰头看去,浊绿的海面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天空,采珠船的残骸四散沉落。一个巨大的影子自海底直纵上来,打海市身边擦过,泼刺跃出水面,又重重砸下,潜入黑暗深处。在水沫与乱流中,海市还是看清了那影子。那是比采珠船更长的鲛鲨,没有鳞片,铁灰的皮色在海水中泛出青光。
旋即又是的一声,一样什么东西从高处跌落水中,在海市面前沉落去。
那东西转了一个面,海市几乎要在水中尖叫出声。
那分明是阿爸,人却只剩了上半个。
小小的她猛蹿过去,死命拽住阿爸下沉的尸身,拖着薄红的血雾向海面游去。身后隐约感到水流推涌,想是鲛鲨嗅知血气,又自海底追袭上来。她咬住牙回头一看,远远的竟有三条!水流越发紊乱狂暴,那些嗜血的巨物逼近了。惊惧绝望的泪自眼内泉涌而出,流散在海水中,了然无痕,体内那一点温暖似乎也跟着流散了。
她终于浮出海面,喘息不定,却也再无路可去了。天与海广漠浩大,四顾茫茫。无可凭依,无可攀附。
抱紧阿爸的尸身,她阖上了眼睛。
四下的暗流却逐渐平伏。
海市惊疑睁眼,良久,方鼓了鼓气,将头埋入水中。沉青的深杳之处,有一团荡漾的白光。那奇异女子头发如海藻飘舞,正伸出一手,阻挡五六尾鲛鲨去路。那些凶猛的鲛鲨竟被女子手中白光慑服,畏缩不前,片刻便各自悻悻散去。海中渐渐平定如初,木块与衣物残片旋绕着徐徐沉落。
海市这才觉察,原来她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手足颤抖,揽着阿爸的左臂僵死不能稍动。她放弃挣扎,再度阖眼,绵软的躯体直沉下去。
一时间海市恍惚还是躺在采珠船船底,刚刚自深甜的睡眠中醒觉。闭目不看,敛耳不听,却还是清晰感觉身下碎浪起伏,扑面阳光温煦。然而立刻,皮肉破损的疼痛、筋骨劳顿的酸痛、脑仁隐涨的郁痛,也都渐次苏醒过来。
她蹙紧眉头,张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海,与一道铁灰的鱼脊,竖着旗帜般的背鳍。海市惊觉自己竟是骑在鲛鲨的背上,而那鲛鲨正要向水中潜去!她想逃开,却被腰间的一双手紧紧揽住,顿时尖喊挣扎起来,呛了一口水。片刻,鲛鲨又浮上海面,海市才稍为镇定,低头看去,那双自背后拥着她的手,手指间有着晶蓝明透的蹼膜。
正是那女子。日光下方才看清了她,尖薄的耳、湿滑肌肤、湛青鬈发,湛青的眼里只有乌珠,不见眼白,轻罗衫裙下露出纤美的踝——踝上向外生着两片小小的鳍,随着水花泼溅怡然摇摆。海市不由心惊。那女子原来不是人。阿爸叫她下海去寻的,究竟是什么?
那女子见海市回头,便指指前方。前方的海平线上,隐约有一抹灰淡影子。陆地不远了。
鲛鲨一起一伏地游着。海市的心里空茫,不是一无所思,却又不敢深思,只是掉下泪来,打在鲛鲨背脊上连个印子也没有。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距岸还有三五里,水浅了,鲛鲨不能再向前。那女子打身后取出一个包袱,替海市缚在身上。包袱皮浅蓝轻碧,说不上究竟是什么颜色,却是绝薄,包袱里累累明珠约有七八捧之数,白昼中依然透出夺人华光。女子牵过海市的手,以手指在海市手心上书写,指尖所触之处白光漫起,写成“琅缳”二字,在海市手心隐隐发亮。原来这女子,名叫琅缳?
琅缳轻轻一推,将海市推落鲨背,手指海岸,似是要她回家去。一入水,海市发觉手心的“琅缳”二字光芒大盛,潜游片刻,毫不气闷,索性又游了半里路途,竟不需换气。海市露出水面,回首张望。琅缳骑在鲛鲨背上,碧波中衣袂飞扬,无有言语,想来亦不能言语,只是湛青的眼睛静静望着海市。
海市握紧胸前横捆的包袱带子,向陆地游去,再也没有回头。
“就这么多?”官兵中头领模样的一个,将手探入盛着珍珠的木桶中,抓起一把。
“回大人,就这么多……”里长战战兢兢答道。
头领抽回手,从指甲缝里弹掉一颗细如米粒的珍珠。“这叫珍珠?沙子也比这大!”他从虬髯胡子里环视周围的村民,大喝:“你们这些偷懒的刁民!”
里长佝偻着答话:“回大人,今年飓风多,惊扰了珠蚌,珠都养不大。咱们的男丁日夜下海,一点一滴才攒到这么些。咱村往年的贡珠都是上好的,看在咱们一贯……”
头领一脚飞起,把木桶往里长脸上踹去,珠子哗啦散了一地。“把人都带走!”
远处的小山上,一辆青油布马车正辘辘行来。
车中人将窗上帘子掀开一角,低声问道:“是收贡珠的么?”那看似朴素的青油布帘子,竟用的明黄缎子衬里,甚是奇异。
一名清秀少年紧跑两步凑到窗边,恭谨回答:“是的。官兵正在那村子里捉人,看架势怕是要烧屋子呢。”
“且再看看。”车中人吩咐。遥遥地,山脚村子里起了喧哗骚动,于是那放下帘子的手停了一停。
一道小小的身影冲进村口,拦阻在官兵与一名妇人之间,黝黑的脸孔上全是倔强:“不要锁我阿母!”
不待官兵发作,妇人猛地从尘沙与渔网中支起身体,将孩子一把拦到身后:“海市,快跑!去找你舅公,不要回来!”
海市却不动,自顾解下身后包袱,掏出一把珍珠,举给那官兵看:“你看,这不是珠?”
那些逃散着的、追逐着的、哀泣着的、呵斥着的人们,忽然都忘却了自己原先在做着什么。他们的神魂都被夺去了。
珠子并不硕大,亦非金黄、鸽绿、缁黑等珍奇之色,只是难得匀净圆润。可是,暮晚天色里,那一捧珍珠益发光彩照人,竟在地面上投下了海市的淡薄影子。夜明鲛珠,千金不易。可是这孩子单只手里就是满满一把,那包袱里的,又抵得多少?
官兵头领排众走上前,摊开巴掌,海市便将满把珍珠悉数放进他手里。头领那呆滞的脸被珠光照亮了。片刻,他终于醒过神,眨巴着眼,嘿嘿笑起来:“兄弟们,你们看见了没有?”
“校尉爷,咱可什么都没看见。”
海市听在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头领的眼神,像海蛞蝓一样紧紧黏着海市怀里的包袱:“那你们说,这村子的贡珠,算交齐了没有?”
“差得远呢。”一声两声压抑的笑,稀疏响起。
“这破村子里哪有什么珍珠啊?”头领说着,一面扯开衣襟,将手中珍珠放进怀里。
“可不是,校尉爷,咱们上下都搜了,可实在没有什么珍珠哇!”官兵们提着刀,打四面向海市一步步围过来,眼里熊熊的,都是阴间的绿磷火。
海市不由抱住包袱倒退一步,却被身后树间张挂着尚未织就的渔网阻住了去路。
她的手在渔网上触到了一点锋锐冰凉,心中蓦然有了莫名的笃定,于是将那点冰凉握紧在手心,屏息等待着。她不想死,她要活下去。
头领一刀朝海市抱着包袱的手腕砍去。刀光斩落的那一刹,海市纵身扑向头领,不知是牵着了什么,那树上张挂的一丈多长的渔网竟顷刻扯散了一小半。因她身形幼小,行动迅捷,扑到头领胸前时,头领手中的大刀才堪堪扫过海市后背,砍了个空。
“大家别呆着,快跑啊!”海市抬头喊了一声,村民如梦方醒,相互搀扶着急急逃散。
头领左手拎住海市后领,正要发力,隐隐却觉得肚腹间一股麻痒,旋即锐痛起来。他怒目瞠视,放开海市,不能置信地捂住伤处。伤处扯出一根麻线,血沿着那麻线缓缓凝垂成了一滴,坠下。
海市又退一步,看着头领再度运劲欲要挥刀,她只是将麻线在手上绕了绕,狠劲往回一拽。一蓬血点,喷上了她那稚小的脸。
头领的身体随那一扯之势向前缓缓倒下。他到死也不知道,那没入他肚腹,又最终要了他的命的东西,不过是海市妈平日织渔网用的硬木长梭。
海市甩下手里的麻线,掉头便往后山上跑。
远远地从山下传来叫嚣声音,车内的男子询问:“濯缨,怎么了?”
“那孩子杀了个官兵,正在往我们这儿跑。”名叫濯缨的少年说话不急,声音却有点绷紧了。
“那么,咱们且试试他的运气,看他能不能跑到咱们跟前吧。若是这孩子没有运气,今后跟着咱们也只是死路一条。”车中的声音依然澄静。
濯缨轻轻一揖,再不作声。天色渐渐全黑,凝神谛听,只听得数人脚步踏着草,沙沙地向山上奔来。不到半盏茶工夫,人声已近至数丈开外,听响动,一名官兵似已追着了那孩子,却仿佛吃了那孩子死命一咬,痛叫不已。旋即阵阵风声锐响,想是官兵们赶上前来挥刀急砍,又是嘶啦一声,孩子应是挨了一刀,脚步立时颠踬起来,足音凌乱,却片刻不停。
濯缨将腰间金刀柄紧握在手,手心渐有薄汗。
车中人低声说道:“差不多了,去吧。”
“得令!”濯缨语音未落,人已掠至两丈开外,听声辨位,伸手拎了那孩子照马车方向一丢,脚下却毫不停顿提气向前。金刀铮然出鞘,夜色中寒光隐隐翻滚,干脆利落五六道衣破血溅之声,官兵们应声一一仆地。最后一记横刀右斩,借那一刀劲力回旋半周,轻身落地,便抬眼寻那孩子,却不由得窒住了气息。
孩子扑跌在地,胸前包袱散开,滚出来的不知是何物事,黑暗中竟灼人眼目。那宝光,是活的,犹如蜃气一般起伏涌动。有一颗珠子一直滚到了车轮下,撞出清脆的声音。车帘掀起,一人下车,旋即伸出一只劲瘦的手拣起珠子,送到眼前端详。珠光荧荧地照亮了那人的脸,秀窄丹凤眼睛,右嘴角边一道半寸长的旧刀痕轻轻上挑,在端方而温和的一张脸上,画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孩子匍匐在地,抬头望他,身形不动,手里却是不闲着,慢慢地、轻巧地将滚散的珍珠一颗颗拢回胸前。那孩子的眼睛是兽的眼睛,虽有惊惧神色,却绝顶明敏。不是不逃,只是要审时度势,伺机而动。只要他有一点异动,这孩子便要本能地翻身而逃,或许还向他撒一把土。
男子缓缓蹲身,伸出一指,牢牢地定住了孩子细微蠕动的小手。两手相触之处,传来孩子身体的战栗。男子一使力,将孩子抱到胸前,孩子却抵抗着,一对眼瞳近乎仇视地盯视男子。男子并不闪避,只是伸手轻抚过她稚小尚不盈掌的脸庞。孩子撑拒的双臂颤抖了片刻,猛然一头埋进男子的肩窝中,死死抱住他的脖颈。男子唇边浮现隐约笑意,抱紧孩子,直身站起,任由明珠自他们身上簌簌滚落。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淡静的声音询问。
嘶哑的细小声音,哽咽着回答:“海市。”
“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北边吗?”
海市不曾松开抱着男子颈项的双手,想了一会儿:“去北边,能赚钱养活我阿母吗?”
男子静默了片刻:“做我的儿子,除了安逸,什么都有;做我的女儿,却是除安逸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我要做你的儿子。”男子胸前干燥柔软的衣料,有着微淡的香气。海市将头埋得更深,身上酸痛的筋肉一点点松懈下来,声音逐渐模糊,沉沉睡去。
濯缨将散落的鲛珠收拾了,燃亮一盏白绢灯笼,打起帘子。男子抱着海市登车,濯缨跳上车辕,车马无声前行。灯笼摇摆,濯缨的鬈发与眼瞳,从纯乌中映出暗金光泽。
“濯缨,当年我在红药原十万乱军中拣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也是这样的,像个兽物。”
濯缨只是简短地应道:“是。”
“转眼四年了。”
“是。”
他们都不再言语,夜色掩了下来。
II
少年坐在棋枰前,姿态端凝,指间捻着一枚黑色的琉璃棋子,心思却像在极远的地方,视线出神地飘向窗外。
禁城高居山巅,这间棋室更是地位绝佳,临窗远望,天启城尽收眼底。近晚时分,城郭的轮廓消隐,灯火却一星一点亮了起来。满眼暮烟里,道路坊巷的模样逐渐连缀出来,数十里浩瀚绵延,堆金剔彩。
“我是老了么?你小时候和我下棋,有时候会急得哭起来。”棋枰对面的人探出劲瘦的两指,无声落下一枚白子,“不过十年,棋力长进,竟然有了发呆的余暇了。”
少年仍望着窗外,似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再过几天,就看不见了。”
“天启的夜色,确实壮丽之极。大徵朝治世至今六百六十一年,已是自古未有的长久。可这天启城,却是东陆两千年未变的帝都,一代代君王废立,世人生死,不过是为了争夺它。”棋枰对面的人拈起紫铜签,拨了拨灯花。风中的烛焰微微爆响,再度明亮起来,氤出龙涎香的浓馥芬芳。“也许离它远些,倒更平安。”
少年忽然转回头来,手中黑子不假思索落了棋枰,嗒然一声脆响,在极静的室内如同一枚钉子凿进石墙。那颗黑子深深突入白子的势力中去,成了一颗孤子。
“棋须依理,不可强行。”剔灯人放下铜签,说道。
白衣少年抬起脸,模样不过十六七岁,麦金肤色,长眉入鬓,似是极俊美的少年,又恍如极英气的少女。“宁弃数子,不失一先,这不是义父你一贯的教诲么?现下义父既无把握一口吃掉我,又不能容忍我扬长而去,待要如何呢?”
棋枰对面的男子面容清峭,气度沉静,微笑起来时眼角一丝细纹,看得出年岁经过的痕迹。他从棋盒里拈起一枚白子,不急不慢地落下,扳了一手。
少年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
男子的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棋盘。
少年看他所指位置,不由得脸色微变,口中却还是强词道:“尚未收官,若是一目半目与你计较,未必就输了呢。”
男子闻言抬眼,右嘴角边一道半寸长的旧刀痕轻轻上挑,在端方而温和的一张脸上,画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所以啊,海市,我怕你毕竟还是气太盛,这个黄泉营参将,你若是做得不舒服,倒不如回帝都来,我再替你安排出路,嫁个好人家。”
海市捻着棋子,沉默不语。
恭谨的叩门声响起,濯缨隔门说道:“海市,你订的衣裳送到了,织造坊等着你呢。”
海市将棋子静静搁回棋盒里,说:“义父,若不能嫁我想嫁的人,那我倒宁愿在关外自由自在地待一辈子,再也不回天启。”
男子眉间蹙出的纵纹转瞬即逝,依然低垂了眼,右手棋子攥在手心,只是不肯落下。
海市一推椅子,起身开门出了书房,濯缨正在门外等着。男子抬头望着他们并肩离去,终于无声地呼出一口长气,张开右手。手心中,一道新伤不知从何而来,琉璃烧制的白子已被染得鲜红。
男子默然无语,亦不包扎,只是看着一痕鲜血淌下,嗒然滴落于青衫上,晕染出不祥的暗赭色。
往霁风馆前庭的路上,海市与濯缨并肩走着。
有别处服侍的宫人来霁风馆送礼的,路上远远望见濯缨一身正六品武官服色,莫不避让在侧,敛衽施礼。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天性烂漫,等他们略略走远,便小声议论起来。
“羽林军一个个风吹日晒,哪里来的这么白净好看的人?”
“嘘,可不要对人家挤眉弄眼的自讨没趣。那是凤庭总管方公公的义子,高个子的那个是长子,在羽林军里前途大好,将来娶个名门淑女不在话下,哪能看得上你。”
其实濯缨与海市皆是习武之人,听力敏锐,字字句句听得清楚。海市憋着笑,用胳膊肘直捅濯缨,只见濯缨一张净白脸孔微微涨红,步子迈得奇大,仿佛能把那些闲言甩开似的,却还有一句两句隐隐追了上来:“只可惜那个年少的方海市,任命刚刚下来,是要去北疆,从此就难得见到了。”
濯缨忍不住笑出声来,任由海市涨红了脸,拽着他急急向织造坊跑去。
织造坊主事施霖见他们来了,忙不迭搁下茶碗,起身一揖,从绢纸包裹里拎出一件衣裳,向他们抖开了,面团似的一张脸上大有得色。
“啊呀,施叔叔好偏心!”濯缨脱口而出。
原是一件烟灰缎子箭袖短袍,显是海市的尺寸,后背各色青紫丝线绣了只苍隼,毛羽爪啄无不逼真飞扬,眼里点了一点翠色,灵光闪动。凤庭总管方诸得势,连带两个义子,大的进羽林军当差八年,不到二十四岁便授羽林千骑的正六位官职;小的今年武试中了探花,也派往北疆去任黄泉营参将。他们织造坊向来是着意逢迎,一应衣物被服裁剪针工都是顶好的。
海市倒不好意思起来,道:“这衣裳倒是好看,可施叔叔把我打扮得戏子似的,到了黄泉关人家非笑话不可,却怎么带兵?”
施霖撺掇着海市这便换上试试,海市接了衣裳,避进厢房。
濯缨的衣裳是羽林千骑的正六位朝服,玄黑底子,绣丹紫色飞廉神兽,下襟滚青碧白三色海浪纹。濯缨只穿了身紧窄箭袖衣袍,当堂披上朝服,果然合身修长,未戴武冠,只结上五色绦络,衬着他白皙肤色高鼻深目,十分华美。
正赞叹间,海市从厢房出来。那短袍正掐着少年纤细腰身,体格秀挑,肤色倒比濯缨还深些,光丽动人,那背上绣的苍隼竟是活了一般,一对锐眼似盯着人不放。
“前阵子昶王闲走到我织造坊,看见柘榴起的绣稿,硬嚷着说柘榴是照着他养的那只隼绣的,这件衣裳该归他。嘿,不要说祖宗规矩不准携鹰犬进宫,就是准了,柘榴又哪能看得见呢?我好说歹说,这件绣品是用西南雷州注辇国贡上的精细铜线绣成,虽然亮闪好看,却沉重得很,又粗刺刺地扎人,武将穿着倒也罢了,万万配不上昶王那矜贵气度。还是等新丝缫出来,叫柘榴绣个细软密实活灵活现的给他送去。好一通奉承,他这才舒坦了。这位王爷啊……”施霖一面唠叨,一面将衣裳重新折好。
海市也不好应他的话,只得笑笑罢了。帝旭至今没有子息,唯一的皇弟昶王又浮浪奢逸,不成大器,偌大帝国,自乱离中统一起来不过十四年,倘使帝旭出个岔子,竟无人堪可继承。
濯缨并不说什么,只是探手抚着海市后背的苍隼,那猛禽似是就要裂帛而出,神光熠耀。
施霖微笑着说:“不敢怠慢了大公子,您袍子上那只飞廉也是出自柘榴手下,这丫头为了两位公子的衣裳,真是下了死力,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埋头只管绣哇。”
“何必如此呢,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濯缨脱口而出。
海市转回身去,看定了濯缨,只笑眯眯地不说话,直看得濯缨雪白的脸皮潮红起来。
“小公子明日随军驻防黄泉关,闲杂人等不能前去相送,这儿先给您道个吉利。二位公子也代我向方总管带个好,我这便告退了。”施霖啰啰唆唆说罢,拱拱手,转动敦实矮胖的身躯退出门去。
浓碧的水流穿过指间与发间,万千银砂般闪亮细碎的气泡摇曳着汩汩上浮。
而她在下坠,在没有声音与光亮的黏滞的海水中,像是为无形的手所牵引,向着窅暗的、不可知的深处缓慢沉落下去,却永远无法到达海底。
海市茫然仰头,浊绿海面如同异色的天空,越来越高,渐渐不可触及。闪耀钢青光泽的巨大身躯无声经过她的面前,消失在黑暗深处。一道殷红颜色丝丝缕缕蔓延开来,随着水波荡漾拂过她的脸颊,留下冰凉腥腻的触感。
琅缳向她伸出手来,绝美的面孔上有焦急神色。
她亦竭力向琅缳伸手,却只是在海水中抓了个空,依然缓慢而无可挽回地下坠着。她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幼小柔软,恍然是回到了孩童的年纪,昏暗中,手心亮起蒙蒙白光,一笔一画,眼看便要完成两枚娟丽的字。
海市猛然睁开双眼,手足冰冷,夜中微寒的风如水拂过面颊。十年了,这个噩梦还在纠缠着她。
她在枕上稍稍转侧,望见卧房窗扉大开,茫茫夜色中,无数灯火川流不息,勾勒出永安与永乐两条帝都大道。
“也该起来了。”方诸穿着苍绿唐草纹的大典朝服,自窗畔转回头来。
海市静默了片刻,低声道:“又做梦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怕噩梦么?”男子微微笑着。
海市垂头看了看自己毫无异状的手心,终于还是披衣起床,走了过去,与他比肩而立。因黄泉营、成城营、武威营定例的每五年换防之期将届,今年边关吃紧,又各增兵三万,共十八万兵马明日一早在承稷门外受阅。本就是不夜之都的天启,越发喧嚣了。
宫中也不安宁。禁城中遍植了枫槭诸木,每每秋到浓处,深邃青天之下,一丛一簇赤霞朱锦地燃了起来,映着玄黑粉白的宫室楼阁,静穆中平白显出炽烈的美。现下是夜里,宫中盏盏琉璃提灯穿梭如织,树影摇曳,照得红叶繁华剔透,唯有帝旭所居金城宫一派寂寥。虽则朝臣都已起身整装,却也大抵知道明日的阅兵,帝旭是照例不去的了,可也难说他或许心念一转,真要摆驾承稷门阅兵,因而偌大天启中依然彻夜人马调动,洒扫张幔,唯恐有失。
“为了天子说不准的一个念头,竟有这么多人在奔命——可是,真是美丽。”海市叹道。
“你也该整装了。中夜宁正时分,入营调兵往承稷门列阵,虽然有老参将照拂,你也不可怠慢。”
海市的朝服是正八位武官服,与五重由浅至深的青纱内袍一并齐整放在床头。她抖开最内一重烟青色内袍披上,试着将内襟丝带交叉绕至背后。自六岁起女扮男装,绝不要人贴身服侍,然而朝服重叠繁缛,无人帮助却也极难穿着。
“义父……”海市为难唤道。夜风梳理她披落的及腰长发,平日里那雌雄莫辨的容颜,此刻却是娟好动人。
方诸将头偏向一侧,道:“我叫濯缨来替你收拾。”
海市微微笑道:“想来他也忙着整装。”
方诸摇头:“纵使你十年来男装示人,与濯缨厮打到大,到底也要记得自己是个女孩,早晚是要嫁人的。”
海市满眶的泪,只是忍住了不肯流下来,反而含笑道:“义父在宫中当值时候,不也常常服侍娘娘们起居?濯缨哥哥好歹是个男子,于礼法多有不妥,还是请义父帮我罢。”
——好歹是个男子。听在宦官耳中,怕再没有比这更犀利嘲讽的言语了。
方诸眼中,却仿若镜湖冰封,不动声色,只是绕到海市身后,为她系紧袍带。
正是夜色深重至极的时辰,寒露节气的凉风吹送,不知何处宫人消磨长夜,隐约弹响琵琶一声两声。海市伸开双臂,像个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纱衣与锦裳将自己重重叠叠围裹。方诸轻柔触着她脸颊的手指,稳健温暖,即使是一滴灼热沉重的泪珠直直打碎在他手上,也只是教他的双手停了停,并无颤抖。她满头檀乌发丝亦被他细细绾起,罩上玄黑缎子的武官冠戴,系冠丝绦分作五色,一一在颔下结紧,最终将佩刀与镶金狻猊腰牌悬于她腰间。那腰牌穗子上一线缀着三颗黄豆大的珠子,幽暗灯火下荧然含光,海市认得,那正是取自她幼年时候鲛人赠予她的一斛珍珠。抿唇再转回头来的时候,她已分明是个勇武清俊的少年武官模样,目光冽如寒霜,再无分毫缱绻。
方诸与濯缨送走海市,便往金城宫,预备侍候帝旭起身。
澜中时分,宫中传出话来,皇上昨夜批阅奏折劳累,今日不往承稷门阅兵。
黎明前天地如同泼墨,十八万精兵跪地山呼万岁,十里钺声铿锵,城头火把连绵,甲胄起伏似暗夜海涛翻涌。旌旗引领下,大军分部依序离开天启,武威营取道河西往麇关,成城营往莫纥关,黄泉营向西往黄泉关,各自换防。
行至歧钺隘口前,海市停下了马。自天启向北,铭泺山脉形若一弯强弓,成为帝都盆地的天然屏障,只有山脊正中这一个宽阔隘口可以翻越,正隔海遥指着黄泉关。“过了这里,就再也看不见天启了。我十五岁第一次去黄泉营的时候,还是个小小步卒,走到这儿便哭了。”张承谦与海市并辔而行,眼望着天说道。这张承谦三十二三岁年纪,是黄泉营本营派来交接名册粮秣的参将。
“怎么,张兄那时害怕?”海市曼声应道。
张承谦笑出一口白牙:“哪里,终于不必在乡里跟父亲学杀猪,可以打仗立功,光是想想,都高兴得哭了。”
宏大的都城依然自顾沉睡,晨曦中,承稷门外一带丹枫如烟。或许这便是最后一次看见帝都的红叶。也罢,说了那般尖刻的话,纵再相见又能如何?海市自嘲地笑笑,拨转方向,催马一路小跑绕过隘口,将天启抛在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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