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好衣服出门前,景明琛习惯性地喊了一句“我走啦”。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一片沉默,她回过头望一眼空荡荡的家,嘴巴一撇,委屈又负气地把包往肩膀上一甩,推开门走了出去。
武汉十月燥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大街上显得非常拥挤。“保卫大武汉”的口号已经喊了半年,然而战场传来的尽是丧气消息,安庆、马当、九江相继陷落,保卫战胜利的机会越来越渺茫。八月里驻武汉各机关逐渐内迁重庆,先前那些坚信武汉绝不会失守的平民百姓们终于慌了神,一时间人潮蜂拥向西南撤退,到十月里,武汉几乎已经空了半个城。
景家因为二小姐在政府里做事知道些内情,原本预计八月就要走的,但景明琛却非要留下来和保育院共进退,景太太景先生舍不得小囡囡,一直拖到昨天才举家南迁,留下景明琛一个人在武汉。
虽然空了半个城,武汉的街头却仍随处可见无家可归的难民,一些店铺也仍在开张。景明琛去早点摊子吃早饭,老板年逾花甲,景明琛一边吃一边和他聊天:“您怎么还没走?眼看就要打起仗来了。”
老板苦笑:“哪有那么好走哦,西南那个地方,山高水远,万一死在路上怎么办?我在武汉活了大半辈子啦,要死也死在武汉。我活了这么久什么没见过?皇帝、长毛、民军、姓段的姓吴的……我命大得很,死不了!”
直到景明琛放下钱离开,那老板嘴里还在念叨那些武汉的往事,景明琛回望一眼他佝偻的身形,不禁轻叹一声。
路过巴公房子的时候,景明琛忍不住停下来,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她知道蒋固北就住在这里,成为蒋家家主后他没有回蒋公馆住,明宇说他在巴公房子长租了一间公寓。
他离开武汉了吗?兴许已经走了吧。
且慢,那从大门里走出来的人是谁?
景明琛傻傻地望着,直到那人走到近前张开五指在她眼前一晃:“喂,不认识我了吗?”
景明琛这才回过神来:“你怎么还没走?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蒋固北摇摇头:“我在武汉还有事情要做。”
原来如此,景明琛好奇地问:“很重要吗?”
蒋固北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非常重要。”
景明琛懵懂地点点头,蒋固北看着她,心里忍不住一阵叹息。
他原本是要走的,船票都已经买好了,和景家同一趟船。但走之前突然听到明宇抱怨,说家里又大吵了一架,小妹把母亲给气哭了,这才知道原来景明琛不同家里人一起走。
他不由得苦笑,心里又觉得骄傲,他的小姑娘还真的是帮人从来不只用余力啊。
他于是决定留下来,等景明琛一道走。
他吩咐阿大把船票送给需要的人,阿大有些不理解:“先生,武汉危矣,罗山沦陷,日本人已经逼近信阳,武汉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早走早安心。您为了个女人留下来,值当吗?”
蒋固北眼睛里含着笑,望着封上又打开的行李箱:“如果不能护她周全,我这十年奋斗就全是笑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听我吩咐就是。”
她是他这一生事业的根基,倘若没有她,纵然有千顷良田万间华厦,也不过是个笑话。
八月里小妈和“舅舅”已经携家带口去了重庆,弟弟蒋阡陌也早和武大的同学一起迁去了乐山,上个月他送走了林先生林小姐和姐姐顾南荞,昨天又遣走了阿大。
如今在武汉,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而景明琛也和他一样。
他对景明琛说:“走吧,送你去保育院。”
然而还没有走出几步路,突然间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响了起来,日本空军来袭了!大街上顿时乱作一团,所有人连滚带爬地向防空洞入口涌去,地上一片狼藉,伴着刺耳的警报声,恍如人间炼狱。
蒋固北拉着景明琛往防空洞跑,突然间景明琛脚下一个踩空跪坐在地上,来不及犹豫,蒋固北抱起她继续朝防空洞跑去。
钻进防空洞的瞬间,一枚炸弹在他们身后爆炸,蒋固北整个人被热力冲击掀倒在地,却依旧紧紧地把景明琛护在怀里。
耳朵里轰鸣作响,眼前一片混沌,半天,景明琛才终于耳清目明,她被蒋固北压在身下,而蒋固北一动不动。她内心冒出个惊骇的念头,吓得她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她用双手拍打蒋固北的脸颊:“蒋先生!蒋先生!”
过了许久,蒋固北终于发出一声浓重的鼻音。
谢天谢地,他只是被震晕过去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一脸泪水的景明琛,闷笑一声:“你还真是喜欢哭啊。”
景明琛扶他靠墙坐下。防空洞里塞满了人,却出奇地寂静,只听见水滴的声音,昏黄灯光照出一张张饱经折磨又神情肃然的脸,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天上的动静。这半年来武汉频繁遭受轰炸,很多人都练就了一双听战况的顺风耳,能从声音分辨出敌方和我方的飞机,甚至判断双方交战的胜负情况……
过了许久,交战声渐弱渐不可闻,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是我们赢啦!”
这一声欢呼如引线般点燃了寂静的空气,防空洞里热闹起来,人们高呼着“万岁”跑出防空洞,景明琛和蒋固北互相搀扶着随人流涌出去。恶战过后的武汉街头热闹非凡,大街上房顶上树上到处都是人,大家挥舞着手臂朝天欢呼着,一架架飞机在武汉上空盘旋着巡阅着,和这些留守武汉的人们一起分享着胜利的喜悦。
对于经历过这半年苦难的武汉人来说,这种好消息实在太过难得,去保育院的一路上景明琛都听到有人在谈论:“我就说武汉不会失守的,咱们的空军那么厉害,日本人肯定打不进武汉的!”
听着这些话,景明琛的心中充满了淡淡的悲哀,她想起二姐走之前说的话。
“孤城难守,如今武汉三面受敌,后退是唯一出路。”
是啊,事到如今,谁还能真正相信武汉能保得住?只不过就如那位早点摊子的老板一样,虽然知道死亡在逼近,但并非每个人都有逃跑的力气,他们只能自我说服,只好自我说服。
蒋固北问她:“你们保育院最后一批撤离计划是什么时候?”
景明琛回答他:“快了,船都已经安排好了,最迟十月中旬前全部撤离,我和最后一批一起走。”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保育院门口。
今天的保育院气氛不同往日,门前水泄不通地围满了人,大家吵吵嚷嚷情绪激动,景明琛带着蒋固北绕后门进去,一到办公室就问:“今天这是怎么了?”
同事回答她说:“说起来也真是气人,一开始咱们好说歹说他们也不信咱们,现在眼看武汉要失守了,都一窝蜂跑来求保育院收留。撤离计划都已经做好了,船也都联系好了。明琛你说,这可怎么办?咱们哪还有余力再多收留一批?”
景明琛扒着窗户往外看,楼下人头攒动,一张张尽是绝望的脸。
她喃喃说:“就算不收,也得给他们个交代啊。”
同事忙摆手:“你要交代你去,我可不敢下楼开门。”
蒋固北冷眼在旁边看了很久,见景明琛转身要下楼,他便阔步跟了上去。
景明琛下了楼站在台阶上,声嘶力竭地向送孩子来的家长们解释现下的情况,她把保育院的窘境向家长们和盘托出,阐明为什么现在没法接收这些孩子,然而越说心里却越觉得难过。
保育院的成立不正是为了拯救孩子们吗,为什么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孩子等死呢?
绝望的家长们对她的理由概不接受,有人嚷嚷着:“你们保育院不就是为了保护孩子的吗?怎么现在真要打仗了反而把我们的孩子拒之门外?”
一句话点燃了人群的怒火,一时间人声鼎沸,景明琛手足无措地看着台阶下的人群,突然间蒋固北喊一声“小心”,扳住她的双肩挡在她身前,一块石头砸过来,沉闷地打在他的背上,景明琛听到一声闷哼。她忙问蒋固北:“你怎么样?”
刚才他还被炮弹的热浪掀翻过,也不知道背上有没有受伤!
蒋固北摇摇头,他把景明琛护在身后,挺直了背望着人群大喊一声:“大家安静!”他的眼神冷峻,一时间竟震慑住了激愤的人群,待人群鸦雀无声后,他开口沉声道:“各位父老乡亲爱子之心我可以理解。但我希望你们在爱护自己孩子的同时,也能想到,刚才你们试图攻击的这位小姐,也是别人的孩子。景小姐出身名门望族,原本可以和家人一起去重庆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大可不必在意平民百姓的死活。但她偏偏跑战区救难童,大战将至仍坚守武汉,全因内心有一股热血。景小姐有悯人之心,希望你们也能体谅她,体谅保育院的不易。”
听了他的话,人群里半天没有声音,直到一声抽泣打破沉默:“我们也知道保育院不容易,可是我们也没有法子呀,孩子不走就是个死,我们不能眼睁睁看孩子死呀……”
一时间人群哭成一片,整个保育院上空弥漫着愁云惨雾。
蒋固北听到自背后传来的抽泣声,他回过头,景明琛正垂着手低着头,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落在胸前。
他的心瞬间被她的眼泪浸泡得柔软如绵,他低低地带着叹息笑一声:“你怎么那么爱哭……你放心。”
他转过头去对人群说:“我是蒋氏实业的蒋固北,诸位如果信得过我,就先在此等候,过后我必然会拿出一个让你们满意的主意。”
他牵着景明琛的手走回办公室,直接去找了还留在武汉的保育院负责人。
“全部接收?”负责人拧起眉头,“蒋先生,您在开玩笑吧,不是我们保育院不想尽责,而是条件实在有限,您也知道现在船票紧俏,运送现有的孩子已经耗尽了保育院所有的力量。现在再接收一批,怎么把他们送到重庆去?”
蒋固北却胸有成竹:“船的问题我来解决。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客船我是没有,但蒋氏还有一批物资滞留武汉,预计十月上旬出发。如果你们不嫌弃,蒋氏货船可以捎带孩子们去宜昌。”
听了他的话,整个办公室都沸腾起来。
景明琛送蒋固北出去,一路上她总是忍不住看蒋固北,蒋固北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景明琛憋着笑摇摇头,蒋固北更奇怪了:“那你老是看我干什么?”
景明琛“扑哧”笑出来:“看你有没有三头六臂呀。蒋先生,我觉得你好神奇,你好像总有办法解决任何问题。”
蒋固北淡淡一笑:“如果我真的这么万能,就把日本人送回他们的老家去了。”
气氛再度沉重起来,见景明琛低垂着眉毛,蒋固北笑一笑:“开个玩笑而已。我并没有三头六臂,只不过是习惯了独自解决事情罢了。”
我怎敢倒下,我背后即是万丈悬崖。
我怎能倒下,我怀中还有你笑靥如花。
新接收的一批孩子给保育院增添了不少工作,接下来的半个月,编档、送船、制订新的撤退计划,景明琛忙得不可开交。
到十月中旬,保育院原本制订的撤退计划基本已经完成,只剩下最后一批接收的孩子,等待与蒋氏货船共同出发。
蒋固北原本也打算随货船一起走,但就在出发前两天却接到宜昌的紧急电报,林先生在宜昌突然染病,情况危急,性命有虞,急需他赶去处理。
蒋固北只得向景明琛道别。
深夜里两个人沿着江边漫步,黑暗之中江汉关依旧巍峨,十月的风很冷,蒋固北把外套脱下披在景明琛身上:“抱歉,不能同你们一起走了。林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林小姐自幼多病不能料理事情,我必须去一趟宜昌。”
林小姐……景明琛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之前母亲说过的话。
林先生危在旦夕,急唤蒋固北过去,怕是为交代后事。林小姐荏弱孤女,又与蒋固北年龄相当,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不知道林先生会不会来一出宜昌托孤……她胡思乱想着。
如果她当初答应了蒋固北的求婚就好了,现在就不必想这些有的没的,景明琛在心里哀叹。
蒋固北在第二天出发去宜昌,五天后,保育院最后一批人也终于随蒋氏公司的货船出发。
一声汽笛长鸣,货船驶离江岸,景明琛和孩子们一起扒在船舷上回望武汉,货船渐行渐远,江汉关在身后逐渐模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在那之后,是李太白登高望远过的黄鹤楼,是俞伯牙摔琴悼友过的古琴台,是汉阳树,是鹦鹉洲,是她的整个少年时代……有孩子声音怯怯地问景明琛:“景妈妈,我们还能回来吗?”
景明琛蓦地回想起分别那晚,她也曾这样问蒋固北:“我们还能回来吗?”
蒋固北望着她,一双黑眸幽深,他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念了两句诗。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唐代宗广德元年,杜甫为安史之乱平息而作此诗,那时诗人也恰在巴蜀之地。
想到蒋固北,景明琛的胸腔里便升起一簇火焰来,她蹲下身来,牵着孩子们的小手:“孩子们,景妈妈教你们背一首唐诗好不好?等到把日本人打跑了,咱们就背着这首诗回武汉!”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见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汉阳。”
她把“洛阳”改成了“汉阳”,孩子们的背诵声很快在江面上响起,稚嫩童声驱散了沉沉的暮霭与硝烟。
武汉,再见。
武汉,请待我归来。
船在长江上行了多日,这一天黄昏时分,宜昌码头终于出现在视野之中。
景明琛给船上的孩子们挨个穿好衣服打点好行李,又急匆匆地从包里摸出一面小镜子左右照照。船上没有洗漱条件,她又晕船吐得厉害,这一路下来,整个人就像一片从垃圾桶里拎出来的菜叶子,头发打着结衣服发着馊,一张原本圆润的脸瘦得凹了进去,面色也变得蜡黄。
这可真是我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了,像个难民似的。景明琛惆怅地想。
不过现在家国破碎,自己可不就是个难民吗?
但是……老天保佑,千万别让她这副鬼样子撞上蒋固北!在等待船靠岸时,景明琛内心里不住地默默祈祷。
然而天不遂人愿,船停靠码头后,景明琛刚刚走到甲板上,举目远眺,就在长岸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霞光笼罩着整个码头,江面长岸被夕阳披上一层暖黄的柔纱,汽笛嘈杂人声鼎沸,岸上人流来往如织,卸货的、接人的、游行的……小半个中国的流亡者都集中在这宜昌的江岸上,然而她一眼就看见了蒋固北。
他倚靠汽车斜站着,一身难掩的疲倦,嘴角似乎有香烟的火光在闪,让她想起那一日在开封,一片漆黑中他嘴角的亮光。景明琛一颗悬了多日的心悠然落地,终于踏踏实实。
她望了蒋固北很久,直到那人终于发现她朝她看过来。
景明琛紧张地扯扯皱缩如菜叶子的衣角,刚准备露出个微笑,高举起手臂想跟他打招呼,谁料他却转身钻进了车里。
车子开走了,只留下一溜烟尘让景明琛干瞪眼。
他今天这又是刮的哪一路风啊?
景明琛满肚子疑惑地带着孩子们去保育院宜昌接待站,接待站设在一所教会女子中学。景明琛到了后才发现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严峻,她原以为先前到的孩子们都已经转去了重庆,谁知竟还有部分挤在接待站。
接待站的同事向她诉苦,说没想到宜昌的船比武汉的船还要难搞,他们每天都去民生公司请愿,船却仍旧不够用。
听同事抱怨了一会儿,便有人来找她。景明琛听到说有人找,以为是蒋固北,欢天喜地地跑出去,没想到见到的却是沈蓓。
他乡遇故知是件乐事,然而景明琛却觉得委屈,她撇撇嘴,勉强挤出个微笑来:“沈先生,你也在宜昌啊。”
沈蓓看出她的小情绪:“这是怎么了,谁惹咱们景小公子生气了?”
景明琛把话题岔开:“你怎么来这儿了?”
沈蓓惊奇道:“你这小没良心的。前几天电台里说长江上有两艘武汉来的货轮被日本飞机炸沉了。我知道你是坐蒋氏货船来的,担心得不得了,生怕你在沉船上,每天都跑这里一趟问你到没到。你还问我怎么来这儿!”
景明琛心里一热,忙向她撒娇:“是我狼心狗肺了,对了,报社不是八月就转移了吗,你怎么还留在宜昌?我以为你已经去重庆了。”
沈蓓回答她:“报社已经转移去重庆了,我留在宜昌是为我儿子,他也在宜昌……”
正说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朝她们走了过来,沈蓓忙喊:“月儿,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时常跟你提起的景明琛景小姐。”
她拉着那年轻人的手向景明琛介绍:“这是我儿子月儿,是个飞行员。”
那高大的年轻人脸腾地红了,撒娇地喊了句“妈”,语气里带着埋怨。沈蓓这才反应过来当着陌生女孩子喊他乳名犯了他忌讳,笑着后退了半步。
年轻人上前一步冲景明琛伸出手:“你好,我叫翼明弓,笕桥航校毕业,现在是一名空军飞行员。”
沈蓓补充说:“他们大队刚从武汉战场上下来,在宜昌稍作休整。”
他刚从武汉战场下来!那么那天和日本空军的那场恶战想必他也在了?景明琛眼前一亮:“我也刚从武汉来,上个月咱们的空军在武汉打了个漂亮仗,打完仗后飞机绕着全城飞,威风极了!”
翼明弓微微一笑:“我也参加了那场空战,很荣幸曾经保护过一位这样美丽的小姐。”
景明琛的脸红到了耳根子,她现在这样子,算哪门子的美丽小姐啊。
翼明弓继续说:“今晚我们空军大队在饭店有一个联欢会,想邀请保育院的老师和孩子们一起参加,不知道景小姐赏不赏这个光?”
舞会?景明琛的心一动。
不知道蒋固北会不会去参加?
夜幕降临,景明琛打扮得焕然一新,领着梳洗干净的孩子们走到翼明弓所在的轮船饭店,大堂里已经布置一新,战时讲究朴素低调,却也散发着团团喜气。
空军大队的战士们都是愣头青,见到保育院的年轻女老师们个个红着脸不知所措,还好有那么多小孩子,过了半天气氛终于缓和下来。景明琛弹钢琴伴奏,孩子们合唱了一支保育会的会歌。
孩子们的表演结束后,翼明弓向自己的战友们使个眼色,几十个英俊的小伙子齐刷刷站起身来,今夜他们统一穿着空军制服,起身时浆洗干净的制服发出“唰唰”的响声,一群年轻男孩子挺拔如白杨林似背手站着,翼明弓开口:“既然小朋友们都表演了,我们空军大队作为回馈,也给小朋友们唱一支歌,景小姐,《抗敌歌》会弹吗?”
景明琛心领神会,她怎么不会呢,在金陵女大读书时,“九·一八”硝烟刚散,《抗敌歌》在进步学生中广为流传,她在舞会上弹奏过很多次这首曲子。
翼明弓点点头,转过身去面向着战友们,抬手指挥:“一二三,唱!”
小伙子们高亢的歌声响起:
“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
强虏入寇逞凶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将仇报!
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
弹着弹着,景明琛忍不住双脚打起拍子来,她在很多场合听过很多人唱这首歌,但从未有一次如这次一般感动,尽管他们当中有的声音粗嘎,乃至五音不全,但这是带着血色和力量的歌声。
一曲结束,翼明弓回过头来望景明琛一眼,向她点头致谢,景明琛回报以粲然一笑。
两支歌曲合唱下来,生疏尴尬的气氛被成功驱散,孩子们坐下来吃点心,飞行员们则和老师们结对跳起了舞。
景明琛不跳舞,只是继续弹钢琴,翼明弓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然后朝她走了过来:“景小姐,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景明琛仰起脸笑一笑:“不了,我有点不舒服。”
她撒谎了,她不是不能跳舞,只是因为心里沮丧所以提不起劲儿来跳,她原以为今天这个联欢会蒋固北也会来,谁知他并没有。
沮丧感像长江水,一浪叠一浪地将她淹没,她不想跟任何人跳舞,就算蒋固北现在来邀请她跳舞她都不要跳!
景明琛心里气呼呼地想着蒋固北,手下便多用了两分力气,弹出来的华尔兹舞曲都怒气冲冲的。
翼明弓也不强求,他彬彬有礼地向景明琛欠一欠身:“那么打扰了。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请你共舞。”
他这样善解人意,景明琛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郑重地说:“等到战争胜利的那天,我一定陪你跳一支舞。”
联欢会很快就结束了,孩子们吃得肚皮滚圆,被先一步送回了接待站。舞会上只剩下三三两两几个人,翼明弓打趣景明琛:“拒绝和我共舞,总不会也拒绝我送你回家吧?”
景明琛羞赧又窘迫地报以一笑。
为防空袭,入夜后的宜昌一片黑暗,翼明弓和景明琛在路上慢慢地走,一边走翼明弓一边说一些空军大队的趣事给景明琛听,景明琛却听得心不在焉的,她满脑子都是开封那个夜晚。
那一夜也如今夜般黑暗。
她多希望今夜也能如那夜一般,在黑暗中出现那一星熹微的火光。
然而当那点火光真出现的时候,她却呆住了。
她停下了脚步,翼明弓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前面路灯杆上斜倚着一个人,熨帖风衣下身形挺拔,嘴角香烟闪烁着一点微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和景明琛。
景明琛小声说一句:“那是我朋友,多谢你送我回家,再见啦。”
她声音那样小,带着抱歉,感觉怯怯的,翼明弓却仿佛从里面听出了点欢呼雀跃。
他望着她的背影小麻雀一样蹦蹦跳跳地奔向那陌生男人,那男人向他微微一点头,便转过身去和景明琛走远了。
蒋固北大步流星走得极快,景明琛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她察觉出他身上有一股隐隐的怒气,快跑两步展开双臂拦在他前头:“你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蒋固北停下脚步,低头眯眼抿唇望着她,她还好意思问?前几日传来货船被炸沉的消息,他担心她也在沉船上,无法得知具体情况,焦虑得寝食难安,每天往码头跑,几乎把汽车当了卧室。看见她平安出现在码头的那一刻,他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怕被她看见这才钻进汽车里跑了。谁承想,他回去洗个澡的工夫,她就跑去和别的男人跳舞去了!
还好意思问他谁惹他生气了!
他真是要被她气死了。
蒋固北心里生气,嘴巴也刻薄起来:“我以为景小姐真的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巾帼英雄呢,没想到跳舞跳得也蛮开心。”
景明琛气得一蹦三尺高:“你红口白牙污蔑人!这又不是舞会,是空军大队为孩子们办的联欢会,我也没跟人跳舞,你凭什么骂我?”
蒋固北一怔,原来如此吗?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景明琛依旧是气呼呼的:“道歉了不起吗?你的一句道歉价值千金?”
她甩手大步走开,余光向身后偷觑,却不见蒋固北跟来,便越想越觉得委屈,她为了不想跟他之外的人跳舞拒绝了翼明弓,翼明弓可是空军飞行员呀,翱翔蓝天的飞鹰、保家卫国的英雄,人家还刚刚在武汉打过空战,可以算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照理说,一个英雄的请求无论如何不该被拒绝,更何况还是小小的一支邀舞。她拒绝了对方,到现在心里还觉得内疚忐忑,然而蒋固北这个始作俑者,竟然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指责她沉迷声色!
越想越气,她转身飞快地跑回去,在蒋固北的膝盖上踹了一脚。
心里到底是舍不得,她脚下并未用太大力,蒋固北却呻吟一声,一个趔趄几乎跪倒在地上。景明琛吓了一跳,忙搀住他:“你怎么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蒋固北疼得冷汗涔涔:“和你无关,昨天跑警报的时候摔了一跤,磕伤了膝盖。”
如今半个中国的人都聚在宜昌,宜昌也因此成了日本人新的轰炸目标。景明琛内心里不觉生出些愧疚来,民族存亡生死攸关的时刻,多少人食不果腹性命堪忧,她还在这里和蒋固北闹这些小女儿情绪,实在是太不知人间疾苦了。
她搀扶着蒋固北往接待站的方向走,边走边聊聊这些天的经历,景明琛问他:“林先生怎么样?”
蒋固北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我来的当天林先生就殁了,只来得及听遗言。”
景明琛小小地“哦”一声,没有再说话,一句“那林小姐呢?”像一团滚烫的火球在她舌根底下乱窜,她努力压抑着不让它真窜出来,好在,接待站就在眼前了。
蒋固北对她道一句“晚安”,看着她走进接待站里,他又略微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很慢,除了因为膝盖上的伤,还因为心里的事情。
他想到了林先生。
林先生身上是痼疾,这次南迁旅途奔波又担惊受怕,加之年纪大了,一到宜昌就一病不起,等他赶到的时候,老爷子已经在弥留之际。
老爷子唤他来,无非是为两件事,一是生意,二是托孤。
他从十七岁起就在老爷子的报关行里做伙计,到现在重回蒋家做家主,与老爷子也从雇佣关系变成了合作关系。去年他把蒋家的生意转卖套现投到西南去,林先生也在他西南的公司里入了股,且是仅次于他的大股东。
至于托孤……他和林小姐稚薇相识多年,林先生的念头他不可能没有察觉。他也知道这些年林先生提拔他,多少有为着女儿稚薇将来招他做女婿的原因,因此过去十年来他总比别人更加刻苦努力,为的就是能带给林先生与提携相抵的金钱作为回报,来冲淡“靠女人”这件事情的影响。他一向把稚薇当妹妹看待,为避嫌也很少与她私下接触,去年他向景明琛提亲,多少也抱着一点向林先生明志的意思,谁想到竟没能成,倒让林先生一直惦记到去世。
林先生打滚半生已成人精,也看出蒋固北对林稚薇没有男女之情,他临终前和蒋固北的那番谈话,实则是一场谈判,一场以生意为筹码的托孤谈判。
他死后,稚薇作为他财产的唯一继承人,自然会继承他在蒋家公司的那些股份,如果蒋固北娶了林稚薇,那些股份自然也就成为嫁妆入他囊中。
“你在西南野心不小,当初筹资过巨,股权分散,财散则心不齐,稍有差池你便地位难保。但如果把你和我的股份合为一份,还有谁能撼动得了你?”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可以说是近乎威逼利诱了。蒋固北知道他说的没错,商场如战场,周围群狼环饲,他开公司便是在与狼共舞,那些大股东有哪个是吃素的?更不用说蒋家后院还烧着火。
于情,他似乎应当体谅一个老人对病弱孤女的担忧之心。
于理,他似乎应当为前途着想,笑纳那些能免去他许多麻烦的股份。
但是……
他只能在林先生床前一跪,承诺:“固北一定会好好照顾稚薇小姐……一生把她当亲妹妹对待。”
知他心意已决,林先生唯有长叹:“我为你铺设平坦大道,你却偏要走独木小桥。”
蒋固北淡淡一笑:“很可惜,您想给的,不是我想要的。”
他自然想要通天大道,但无须他人施舍,也断不会靠牺牲与景明琛的一生去获得。
林稚薇体弱多病不能操劳,蒋固北代行孝子职责操持了整个葬礼。战争期间一切从简,不过是搭了个临时灵堂吊唁,林先生的遗体被一把火烧成了灰,以待来日局势好转再运回青浦老家安葬。
蒋固北抱着骨灰坛送去给林小姐,却被林小姐的丫鬟挡在了楼下,那丫鬟转达林小姐的话:“老爷的骨灰请交给我,我们小姐说她就不见您了。小姐还说,她自己会照顾自己,不需要不相干的人来充什么劳什子的哥哥。”
蒋固北只得把骨灰坛交给她,苦笑一声转身离开。
他这算是把林小姐给彻底得罪了。这位林小姐不仅有林妹妹的病弱,更有林妹妹的决绝。
他与林稚薇相识整整八年,没有想到竟会以这种方式决裂。
不过也好,从此心无旁骛,天地骤宽。独自行走在宜昌十月的夜风里,想到景明琛,蒋固北忍不住微微一笑。
天还没亮景明琛就被同事叫醒,她睡眼惺忪地给孩子们套上衣服鞋子就直奔民生公司而去。
他们是去请愿的,如今人多船少,民生公司承担着政府委派的中转重任,垄断了从宜昌到重庆的长江航运,每天都有无数人来这里请愿要船。景明琛他们到的时候,民生公司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
景明琛左右手牵着孩子,踮起脚往前看,嗬,真热闹,人家还有标语呢。
她问同事:“请愿有用吗?”
同事叹息:“有用没用,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景明琛只好和她一起高举起拳头,大声呼唤:“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突然间背后被推搡了一把,景明琛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抬头看,一队流里流气的大兵正拨开人群往前挤,他们破衣烂衫打着绑腿,手里的步枪有效地震慑了人群,请愿队伍识趣地给他们让开一条路,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到售票窗口,带头的一记重拳砸在窗户上:“军爷要买票,你们管事的人呢?”
连日以来工作人员见惯了这些场面,对此淡定得很:“抱歉,目前船票供应紧张,请您按流程办事。”
带头大兵一口黏痰吐到窗玻璃上,麻利地拉开保险栓把枪管从窗口伸进去抵住工作人员的脑门,嘴里骂骂咧咧:“老子为了你们,在战场上把命都快丢了,现在要张船票你都不肯给,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票?”
工作人员从容地拨开枪管:“您就算真开枪打死我也没用,我这种小角色根本无权调配船只。”
他没有撒谎,如今宜昌航运受政府管制,非私人力量所能左右。
大兵只有把枪管抽回来,带着兄弟们满嘴脏话地推搡着人群离开,然而走到一半越想越不甘心,于是举起枪朝天“砰砰”放了几枪泄愤。枪声让人群顿时混乱起来,有人尖叫着“日本飞机来了”,人群立刻被吓得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霎时间整个码头乱作一团。
景明琛奋力揪住孩子们不让他们被人群冲散,等到码头秩序好不容易正常下来,她也已经出了满身大汗。
蒋固北从民生公司走出来,一眼就看见盘腿坐在门外牵着孩子的景明琛。
她看上去没有睡好,眼圈发黑头发蓬乱,脑袋点得鸡啄米似的,手却紧紧抓住孩子们的小手。蒋固北朝她走过去,边走边脱下外套,对着孩子竖起食指“嘘”一声,单腿跪在地上,把外套轻轻披在景明琛肩上。
饶是他动作小心,景明琛仍旧是被惊醒了,她骤然睁开眼睛:“蒋先生,是你呀。”
真要命,她有一双湿漉漉的如溪边鹿的眼睛,带着一点惊怯,像是突然听到了猎人的枪声。
江边的冷风驱散了困意,望着如织船流,景明琛忍不住抱怨:“我真不明白,偌大个国家,怎么就省不出一条给孩子们的船。”
蒋固北摇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
他指指码头,又指指身后:“你看,如今几乎半个中国的人都挤在宜昌。可以说,现在的宜昌是中国未来希望所在。西南经济凋敝,人要入川,机械物资也要入川。现在已经是十月份,最多再过一个半月,长江下游就会进入枯水期,到时航运停滞,神仙也无力回天。要在四十多天的时间里把将近半个中国的人运到重庆去,卢先生难得很啊。”
卢先生是民生公司的老板,景明琛也多少从父亲那里听说过这位先生,她抱歉地对蒋固北说:“我知道卢先生很不容易,我就是,忍不住发发牢骚。对了,听上去你和这位卢先生有私交?”
蒋固北点点头:“算是吧,十年前我在上海做报关行伙计,常常要跑码头对接货船。那时民生公司初创,卢先生也尚未发迹,我与他在码头相识,那时便觉得他非池中物,十年过去,果然如此。”
景明琛歪头看着他,这人的履历真是奇怪,他年龄不比自己大许多,却仿佛已经经历过好几辈子的事情似的,十年前他看卢先生非池中物,恐怕卢先生看他也有化龙之相吧。
蒋固北看她眼神奇怪,摸了一把她的下巴:“你看什么?”
景明琛笑嘻嘻的:“没什么,只是突然很好奇你少年时候的模样。”
蒋固北“哧”地笑了:“恐怕远不如你所想。”
景明琛觉得好奇,刚想追问却被蒋固北岔开话题:“你们这样请愿是不行的,我教你们个法子,你回接待站去,多带些孩子来在民生公司门前做做表演,兴许孩子们的可爱能为他们争取到更多机会。”
景明琛茅塞顿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这就回去带孩子们来!”
她心急地转身就跑,脚下一个打滑,险些摔倒在地,幸亏蒋固北眼疾手快,伸长手臂揽住她的腰把她捞了回来,景明琛结结实实地撞进蒋固北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
她双手推开蒋固北,慌乱地说一句“谢谢”,转身像小鹿一样“哒哒哒”地跑远。
蒋固北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摸摸自己胸口。景明琛推开他的时候,两只柔软的小手似乎在他胸口上挠了一下,轻轻地,挠得他心痒痒。
他垂下眼睛,轻轻一笑。
景明琛回到接待站和同事商量了一番,决定就按蒋固北建议的那样,编排几个节目,拉孩子们一起去民生公司边表演边请愿,说不定还能给保育会募捐到点钱。
这一招果然奏效,当数百名难童合唱起《我的家在松花江上》,稚嫩哀伤的歌声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人群聚拢过来把孩子们包围在中央。合唱结束后,由难童之中口齿最伶俐的小六子口述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小六子是河南乡下人,家乡毁于战火,在开封流亡半年后才被保育会抢救回武汉,如今又跟随保育会流亡到宜昌,在宜昌滞留半个月仍旧没等到去重庆的船,前段时间日本飞机轰炸宜昌,和他一同南下的小伙伴死在了轰炸里,小小身躯就此长埋宜昌,再不得回返故乡……
人群中渐渐有了抽泣声,有人开始捐款,流亡在外前途未卜,大家都是弱者,但仍旧怜悯这些弱者之中的最弱者。
景明琛不住地向这些好心人道谢,突然间,一个老大娘牵着一个孩子钻进圈子里直奔景明琛走过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一口浓重乡音:“求求你,收下我家小三子吧。”
景明琛吓了一跳,仔细打量那个名叫“小三子”的孩子。看他一脸稚气,至多不过十三岁,却在竭力装作大人的神情。他任由老大娘抻着他的胳膊,死活不肯跪下,歪歪斜斜地站着,浑身透出一股流气,眉宇间带着不耐烦:“奶奶你跪他们做什么呀,我不要进什么保育院,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你。”
老大娘站起身来,在他背上使劲打了两下,按着他肩膀逼他跪下,向景明琛赔着笑脸:“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听说你们保育院专收没父母没着落的孤儿,我孙子从小就没了爹妈,现在宜昌隔三岔五就被飞机轰炸,我们家也给炸没了,求求你们,把我孙子也带去重庆吧。”
小三子梗着脖子唱反调:“我说了,我能养活自己!”
景明琛一脸为难:“大娘,不是我们不愿意收,但是还是要尊重孩子本人的意愿……”
小三子不愿意跟保育院走,他的奶奶却偏要保育院给小三子一条活路,两边正在僵持,一个熟悉的清朗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怎么了?”
景明琛长舒一口气,擦一把汗回头跟蒋固北诉苦:“这位大娘想把孙子托付给保育院,但是孩子自己不乐意。”
蒋固北打量着被奶奶按跪在地上的小三子:“就是他?”
景明琛称“是”,然后把小三子的情况告诉给蒋固北,蒋固北点点头,走近小三子俯视着他,表情冷冷的,眼神里带着些轻视:“我听说,你觉得自己有本事养活自己?”
小三子自得地摇头晃脑:“可不是。”
蒋固北冷笑:“我倒偏不信,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本事?”
小三子被他的不屑所激怒,“噌”地站起身来,挺直单薄的小身板仰视着蒋固北:“你别小瞧人,我的本事不一定比你差!”
蒋固北脸上浮现出一点玩味的笑:“是吗?你有哪些本事,不如我们来比一下。”
小三子得意扬扬的:“那你是必输无疑了。看你衣冠楚楚脑满肠肥,一个有钱老爷,除了吃穿打扮,还能会什么?”
景明琛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脑满肠肥?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蒋固北!
蒋固北回头瞪她一眼,景明琛吐吐舌头,朝他扮了个鬼脸。
小三子继续吹嘘:“不瞒你说,三爷我去年刚从上海滩回来,别看我年纪小,在上海滩已经混了两个年头了,没有我不认识的人物,没有我没干过的行当。江湖朋友们给面子,叫我一声‘妙手空空蒋三爷’,我还会功夫,是青帮陈老爷子的嫡传,我赌技了得大杀四方,在上海滩混的时候我手底下也有几个小兄弟,天天吃香喝辣……”
原来他也姓蒋?景明琛一怔。
蒋固北打断他的话:“说那么多,不就是偷东西抢劫赌博。”
小三子被他噎了一道,索性梗着脖子耍流氓:“是又怎么样?乱世强者为王!”
他说得一本正经,景明琛别过头去不让自己笑喷出来,这位少年英雄真真是一棵长歪了的小树,她倒真是很好奇蒋固北能有什么法子把他扳正。
蒋固北点点头,脱下西装外套,往后一甩扔给景明琛:“好,那我们就比这三样。”
景明琛忙不迭地接住,顿时把蒋固北的温热气息抱了满怀,她的脸红了一红,忙抬高手臂用衣服挡住脸。
只听见蒋固北说:“第一局我赢了。”
景明琛忙放下手臂探出头来观战,小三子对蒋固北单方面表示胜利嗤之以鼻:“你怎么了你就赢了?”
蒋固北抱着手臂,闲闲看着他:“你摸摸自己的口袋,看东西还在吗?”
小三子将信将疑地把手往口袋里一伸,尖叫出声:“你偷了我的怀表!”
蒋固北伸手拽过景明琛怀里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是这只吗?”
他手指挑着一只老旧的怀表转圈:“这就是你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一只走偏了字儿的怀表都这样当宝贝,你的本事还真是吓人得很哪。”
他是什么时候偷到这块表的?景明琛脑海中灵光一现,她想起了蒋固北脱外套时的动作,他脱下外套,先向小三子的方向甩了一圈才扔到自己怀里。她还以为他在耍帅,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在那时以外套为掩护把手伸进小三子的衣兜拿走了怀表。
他的动作得有多快多轻!景明琛惊诧了。
小三子朝蒋固北扑过来:“你还我怀表!”
蒋固北身子微微一侧避开他,伸腿在他脚下一绊,小三子整个儿摔了个狗吃屎,蒋固北及时伸出右手抓住他的背心把他揪回来。小三子趁机偷袭,屈肘撞向蒋固北的胸口。蒋固北冷冷一笑,左手钳住他的手腕一扭,屈膝在他腘窝一顶,逼迫他整个人跪倒在地,两手剪住他双臂,单腿压住他脚踝,嘴里“啧”一声:“青帮陈老爷子的功夫看来也不怎么样啊。”
小三子努力挣扎着想要摆脱,但是无果,扭着头跟蒋固北顶嘴:“这两次都不算!你搞偷袭,不是君子所为!”
蒋固北嗤笑:“小子,你一会儿要当流氓一会儿要当君子,做人能不能前后统一?”
他松开小三子的手把他搡在地上:“你只剩一次翻盘的机会。”
小三子爬起来,吐一口沙子恶狠狠地看着蒋固北:“好,三爷跟你赌!”
他脱下一直背着的包,哗啦啦倒出一堆骨牌:“咱们就来赌牌九!”
蒋固北拧眉看着他:“生死当口,你背上一直背着的,就是这个东西?”
小三子盘腿往地上一坐:“可不是,这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蒋固北踢开脚下的腌臜,也盘腿坐了下来。
围观人群逼近过来,观看这一场奇特的江边博弈。
景明琛蹲在蒋固北身后好奇地看他和小三子,她对赌桌上的事情一无所知,长到现在,唯一和赌博沾边的事情也就是读书时候出于好奇和同学合买过一次白鸽票。看不懂赌,她就看赌的人,赌博中的蒋固北异常严肃,愈严肃便显得愈英俊。她看着日光下他的侧脸,越看越觉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同时也忍不住担心,蒋固北的神情不见轻松,和前两场游刃有余地调笑全然不同,难道小三子真的赌技超群难倒了他?
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蒋固北把牌一丢,挑眉笑道:“我赢了。”
小三子恼怒地把牌“哗啦”一推,暴跳如雷:“你出老千!”
蒋固北原本带笑的脸色一沉:“我若出老千,你一开始就会输。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赌徒也分上下品,像你这样赌输了便污蔑人出老千,实在是赌棍里的下九流。”
小三子恶狠狠气鼓鼓地看着他,半天,才泄了气,说:“好,你赢了,我认输。”
蒋固北眉毛一扬:“你很不服气啊,也是,输给我这样一个脑满肠肥只知道穿衣打扮的有钱老爷,是挺丢人的。”
景明琛又是“扑哧”一笑。
蒋固北继续说下去:“你确实有些小本事,但不过都是些不怎么高明的鸡鸣狗盗的伎俩。做大事决不可靠它,你句句把青洪帮挂在嘴上,岂不知青洪帮的杜先生是怎样礼遇读书人的?你懂个半桶水的这些东西就四处逞能,我过去比你更擅长,但我走到今天家财万贯,靠的可不是这些。”
小三子好奇起来:“那你靠的是什么?”
蒋固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哦,我找到了我的爸爸,他是个有钱人,我继承了他的遗产。”
小三子“嘁”一声,景明琛“扑哧”笑出声,脚一软,捂着脸蹲在地上。
蒋固北不管周围倒彩声一片,继续问道:“所以现在,我给你个有钱爸爸,你要还是不要?刚才我赌赢了还没有拿彩头,我要的彩头就是,你做我儿子。”
小三子愣住了,半天,双膝一软跪在蒋固北面前,乖巧地喊道:“爸爸。”
一直到人都散了,和蒋固北沿着江散步的时候,景明琛仍旧止不住笑。
走两步她就笑一次,蒋固北索性停下脚步,等她蹲在地上笑够了才拉她起来:“有那么好笑吗,你笑了快半个时辰了。”
景明琛一边笑一边擦泪花:“是很好笑啊。你到底为什么要说是靠有钱爸爸发达的啊?”
前方道路泥泞,景明琛走得歪歪斜斜,蒋固北伸出一只手给她搭着:“小三子这个孩子,在上海跟流氓地痞混了太久,心思已经长歪,没有那么容易正过来。直接跟他讲大道理是没有用的,只好先想个法子把人拉过来再说。”
景明琛注意着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蒋固北走在她前面,脚印比她大许多,她踩着他的脚印走,这样就不至于跌倒了:“说起来,你为什么对他那么上心?”
蒋固北望着远处的江面,东流不止的江水倒映在他眼睛里,仿佛有往事飘来:“看见他,我想起少年时候的自己,那时我也和小三子一样,受了些蛊惑,满脑子都是些成王败寇的想法。于是我瞒着南荞退了学,去拜门生,进了赌场做事,偶然一次替客人上赌桌,竟然发了一笔横财,从此便迷恋上赌博的感觉,如果不是后来有人点醒,恐怕我现在还在赌桌上厮混,做最下流的赌棍。”
景明琛好奇:“是谁点醒了你?”
蒋固北微微一笑:“是一个赌客,在那之前我从未在赌场见过他。那天我的赌运很好,他来的时候我已经赢了大把的钱。他似乎就是冲着我来的,一来便要和我赌,我看他书生面孔举止斯文……”
景明琛插嘴:“还脑满肠肥看上去只会吃穿打扮。”
蒋固北作势要敲她的脑袋,唬得她脖子往后一缩,蒋固北无奈地笑一笑,使劲揉一把她被江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你呀。”
景明琛“噌”地从脖子红到耳朵尖。
蒋固北继续说:“我瞧他不起,就应了战,头把赢了后更是气焰嚣张。没想到从第二把起就开始连输,没多久,已经输光了所有筹码。”
“没有赌徒懂得及时收手,我也一样,我输红了眼,只想翻盘。旁边又一直有人在起哄,如果不翻盘,恐怕我以后在赌场都没得混,所以我跟他说,我还要赌。”
“他笑了,一脸轻蔑,问我筹码输尽,还能拿什么跟他赌。我咬咬牙,把手往赌桌上一拍,说就赌这只手,倘若输了,我就壮士断腕给他看。”
景明琛惊呼一声,拿起他的右手反复翻看,确定没有缝合过的痕迹后才长舒一口气。
蒋固北说一声“别闹”,反握住她的手,把她柔软细嫩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掌里,薄茧磨得她手心酥麻麻的:“很不幸,我又输了。众目睽睽等着我血溅赌场,我一咬牙,抽出匕首就要切腕子,眼看刀刃就要切到皮肉,那人突然伸手拦住了我。”
“他说,一只手四两肉有什么好稀罕的,切一盘当下酒菜都不够,他不要这种廉价彩头。他要的彩头是我这个人,要我听他的话,为他做事情。”
“能保住手我当然很开心,我答应了他,但心里很忐忑,想着如果他让我帮他卖鸦片做拐子那可怎么办?还好,我这些担心统统没有成真,你猜他要我干什么?”
景明琛摇摇头,蒋固北揭晓答案:“他要我回学校读书!”
景明琛惊叹:“这可真是个奇人。”
蒋固北含笑道:“可不是吗,我虽然觉得奇怪,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读书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我没退学前成绩也很好。我听他的话,回了学校……”
听他说着,景明琛忍不住陷入了遐想,十四五岁的蒋固北,一个是非混沌的小赌棍,把一只手当赌注放在赌桌上跟人家赌……蒋固北发现她心不在焉,问她:“你在想什么?”
景明琛挠挠脖子,她的头发长得有点长了,硬硬的发梢戳着脖颈,有些痒又有些疼:“我在想,你的人生经历可真复杂,不像我,我长到十四五岁什么都没经历过,只有很平常的吃饭睡觉读书。”
蒋固北微微一笑:“那多好,经历复杂不见得是幸运。”
是啊,经历复杂算什么好事情,景明琛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孩子们,他们哪个不是有着复杂的经历,但他们谁想要这些经历?
想到这些,不觉又有些低落。
蒋固北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便微微俯下身,一只手虚放在她的头顶,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祝愿你这一生不必经历丰富,而人生幸福。”
接连在民生公司门口表演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船,虽然不足够,但总能先送部分孩子走。景明琛和从文、小三子到宜昌的时间晚,因此也没能赶上这批船,需要继续在宜昌等下去。
到宜昌半个月后,无线电里传来武汉失守的消息,那天整个接待站的气氛都很压抑。武汉失守,宜昌彻底失去屏障,近日空袭频频,日本人决计不会放过宜昌。
早晨吃饭时,景明琛又发现,小三子不见了。
同事都说这小子原本进保育院就不情不愿,现在八成是后悔了所以逃跑了,不必管他就是。
景明琛却不肯:“人已经登记在保育院的档案里,我们就得对他负责,就算他真的是自己跑了,也要找到他问个清楚登记在册,要不然以后怎么对他的家人交代?何况外面现在这么乱,他说到底就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他那么像少年时代的蒋固北呢。那天听蒋固北说自己的少年时代,她觉得惊奇,也隐约有些遗憾,如果她曾路过他的少年时代就好了,哪怕只有一面之缘呢,她也愿尽力给他些温暖。
她想着小三子会不会去找蒋固北,便去了蒋固北下榻的饭店。
听说小三子不见了,蒋固北也一脸惊讶,他迅速穿上外套:“我和你一起去找。”
他们一直找到黄昏也没寻到小三子的影子,景明琛心里着急没看清脚下,脚踝一崴跌坐在地上。蒋固北蹲下来扶她,看见她表情失魂落魄的,便安慰她:“你已经尽力了,没必要自责。”
景明琛揉着脚踝怔怔掉下泪来:“我不是自责,我只是想到了小三子的奶奶。她为了小三子能活下来,那么大年纪却向我下跪。我想起了我妈妈,她离开武汉前哭着求了我好几次让我一起走,我却那么心狠,指责她做人自私只管自家,其实我自己才是个顶自私的人,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连母女亲情都不顾,还满心觉得自己很伟大……如果我真的死在宜昌,想想对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你怎么那么自私……”
蒋固北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蒋固北背着她回了接待站,刚走到门口便看见从文小麻雀一样地奔过来:“景妈妈蒋爸爸,小三子哥哥回来了!”
景明琛一惊,从蒋固北背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跑进接待站。
小三子果然回来了,正坐在饭桌前“呼噜”“呼噜”大口喝稀饭,他不是一个人,他周围还坐着几个眼生的孩子,最大的和他年纪相仿,最小的不过七八岁模样。
看见景明琛回来,他站起身来兴奋地跟她介绍:“景妈妈,这几个是我的小兄弟,都是些没爹妈的孩子,咱们保育院能把他们也收下吗?”
原来他是去找自己的患难伙伴了,景明琛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笑着去摸他的脑袋:“当然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蒋固北黑着脸把小三子拽到身边,厉声呵斥道:“你知不知道你景妈妈今天找了你一整天?”
小三子心虚地辩解:“我又没跑出去干坏事,我是为了……”
蒋固北打断他的话:“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做错事就是做错事,错了就要受罚,你认不认罚?”
小三子一咬牙:“好,我认罚!”
蒋固北环视周围,从灶台旁抽出一根粗细适中的木柴棍。小三子苦着脸伸出一只手摊开手心,蒋固北一手捏着他的指头,一手握着木柴棍打他的手掌心。景明琛看着不忍,劝蒋固北:“别打了,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们保育院虐待孩子。”
蒋固北不理她:“你别管,我是他爸爸,我有权管教他。”
景明琛被他一激,头脑一热脱口而出:“那他还叫我声妈呢!”
说完才觉得失语,腾地烧红了满头满脸。
蒋固北握着木棍的手一愣,片刻,扔下木棍,拽着小三子走出了接待站。
他拉着小三子一直走到江边才停下来,“父子”两个沿江岸坐下,小三子摊开红肿的手掌心对着江风吹,嘴里直呼痛。蒋固北的脸色这才柔和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给你。”
小三子接过去一看,面露惊喜:“新怀表!是送给我的吗?”
蒋固北笑了:“你那块旧怀表字儿都走偏了,可以扔掉了。”
小三子宝贝地举着怀表迎着夕阳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半天才揣进怀里,小心翼翼地问蒋固北:“你为什么……”
蒋固北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又打你又奖你东西。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打你,是因为你不守纪律让你景妈妈着急了,奖你,是因为你记着朋友,是个好孩子。”
“去年在开封,因为从文偷跑,你景妈妈回去找他,险些送命。你记得朋友是件好事情,但不该一声不吭就自作主张。你过去是光杆司令一个,不必向其他人做交代,但进了保育院就是保育院的一分子,要服从集体纪律,最重要的是,不能给你景妈妈添麻烦。”
小三子乖巧地回答:“我知道错了。”
沉默了片刻,他又问蒋固北:“我能不能,跟你走?”
蒋固北摇摇头:“不行,你得留在保育院,我有任务交给你。”
小三子好奇:“什么任务?”
蒋固北神秘地一笑,俯身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帮我看着你景妈妈,随时向我汇报情况,赶走她身边的狂蜂浪蝶,别让她有机会红杏出墙。”
突然间背后响起清脆的声音:“你们说什么呢?”
蒋固北回过头去,景明琛正站在不远处疑惑地看着他们,小三子抢答道:“没什么,爸爸教育我要听景妈妈的话,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景明琛蹙着眉头:“是吗?古里古怪的,走吧,要开饭了。”
蒋固北忍笑拍拍小三子的肩膀:“跟你妈回去吃饭吧。”
小三子乖觉地跳起来响亮地回答:“好的,爸爸!”
武汉沦陷后宜昌撤退的节奏进一步加快,十月底,景明琛终于带着孩子们登上去重庆的船,蒋固北则早两天随蒋氏货船先行南下。
南下重庆这一路还算顺利,轮船顺水而下,经西陵峡、巫峡、瞿塘峡,过南津关转黄陵庙,数日之后的一个清晨,景明琛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前面就是滟滪堆!白帝城到了!”
景明琛匆忙披上衣服奔出去,在江上十一月新鲜潮湿的冷风里打了个寒噤,她扒在船舷上望着眼前的江水与两岸的绝壁,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
到了,眼前就是刘备托孤的白帝城了。
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入川了。
从奉节城到重庆还有几天船程,几天后他们终于踏上重庆的土地。
景明琛有生以来第一次到西南地界,却来不及欣赏重庆风物,她带着孩子们匆匆赶到重庆保育院,才发现这里已经人满为患。
各地送来的孩子都聚集在这里,基本的吃和睡都是大问题,所以不能久留,要尽快转到各地方分院去,而景明琛带来的这一批孩子,上面决定过两天送往乐山的保育院。
折腾了一天终于将就睡下,半夜,有人来敲景明琛的门,是小三子,他一脸焦急,说从文发烧了,浑身滚烫。
在船上从文就有了点感冒的迹象,但没有被当回事。景明琛跑到宿舍一看,从文已经烧得跟火炭似的,她回房取了自己的一件毛皮斗篷给从文裹上,抱起他:“他烧得很厉害,我送他去医院。”
已经是二更天,保育院其他人都睡了,街巷上也悄寂无声,景明琛抱着从文走了好几里路才赶到医院。
非常时期病人也多,深夜的医院竟还很热闹。去急诊室挂号时,景明琛才发现自己出来得匆忙,口袋里竟一分钱也没有。
她只好问值班护士:“出门太急忘带钱了,能不能先给孩子看病,我马上回家取钱。”
对方颇不耐烦:“小姐,我们要照章办事的呀。”
景明琛赔笑央求道:“我不是想赖医药费,只是孩子病得厉害,能不能先给他挂上水,我立刻回去取钱。”
对方冷笑:“我可不敢,说回家取钱结果把孩子扔医院不管的今年也遇到好几个了,我们是开医院的,不是开孤儿院的。”
从文已经烧迷糊,嘴里咕咕哝哝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痛苦地扭动着小小的身躯。景明琛一咬牙,撸下手腕上的镯子推到窗口前:“我用这个作抵押总可以了吧!”
自从上次蒋固北把这只镯子以礼物相赠后,景明琛就一直戴在手腕上从未摘下过。
值班护士是个颇时髦漂亮的小姐,自然也认得真货,看到镯子眼前一亮:“也行,我就做个好人,先替你垫上,你要是不拿钱来赎,这镯子可就归我了。”
护士话音刚落,突然间一只手越过景明琛的头顶按住了她往前送镯子的手,另一只手把几张钞票推进窗口里:“收钱、挂号,镯子不押。”
景明琛扭过脖子抬头看,蒋固北正一脸阴沉地看着她,他那么高,两只手臂越过她的肩膀把她整个人环住,她完全落在他的怀抱里。景明琛讪讪地小声说:“谢谢你。”
从文被送进病房挂水,景明琛和蒋固北坐在外面长椅上等,蒋固北的脸色始终不是那么好看,景明琛心虚地搭讪:“是小三子去找你的吗?”
小三子没跟她一起来医院,蒋固北又出现得这么及时,不用问,肯定是小三子这个机灵鬼不放心她,去找了蒋固北做援军。
半天蒋固北才“嗯”了一声:“想必景小姐是怪我多余了。你那么有本事,哪里用得着别人帮忙。”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镯子:“上次你要卖了它给保育院筹款,这次又要抵押它充挂号费,看来你也并不怎么喜欢它。既然不喜欢,那我收回便是了。”
景明琛以为他在开玩笑,讪讪地探身去抓镯子:“我哪有,不过是事情紧急……”
蒋固北却将手一缩,反手把镯子揣进了怀里。
景明琛傻眼了,没想到他竟然是认真的!
来不及与他争辩,走廊尽头突然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景明琛循声望去,许久不见的妈妈和大姐正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一惊,迎上去,走到半道中就被妈妈姐姐抱了个满怀。
妈妈一边轻轻地打她一边哭,景明琛费力地扭过头,蒋固北已经不见了。
想必也是他通知了她家里人,说她人现在在医院吧。
幸运的是,从文挂过水后很快就退了烧。
拗不过妈妈和姐姐,景明琛回家吃了一顿饭。景家在重庆新买了房,为相互照应,大姐家也安顿在景家隔壁,景家的日子比起在武汉时倒也不差什么。
令景明琛揪心的是,父亲病了。
父亲年逾花甲,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南来一路饱经风霜,不免落下点病,自入川后就小病不断,这两日更是感染风寒卧病在床。
景明琛坐在床边满怀愧疚地喂他吃药,一边想起方才和母亲的争吵,母亲的意思是给她在政府里找个文职,不要再做什么劳什子的保育院老师,什么老师,说穿了不就是保姆!自己家里有父母不侍奉,跑去吃苦受累看别人的孩子,图什么!已经顶着连天炮火把人送到了重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景明琛当然不肯,如果说当初进保育院是为着小梁军官和自己那点“朱门酒肉臭”的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经历了这许多艰难后,她倒真对这群同生共死过的孩子有了感情,天天听他们喊景妈妈,感受着他们的信任和尊敬,仿佛真的成了他们的母亲。
也因此对自己的父母有了愧疚之心,她小心翼翼地同父亲说:“爸爸,对不起。”
景先生宽容地一笑:“有什么对不起的。当年我不也是把你爷爷奶奶的话当耳旁风,硬要跑去日本留学,参加什么革命,把你爷爷奶奶吓得要死。”
他把手放在景明琛的手背上:“囡囡,人生来不是为了对得起哪个人,而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
半晌,他又叹息道:“我对你们姊妹兄弟,没有别的期望,只是盼望你们能珍重性命罢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靠枕上,出神地望着窗外。
景明琛知道,他是想起了二姐。
距离上次见到二姐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月,母亲说二姐忙得很,已经两三个月没着家了,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
两天后景明琛带一批孩子向乐山保育院转移,她惊奇的是,竟然在队伍里发现了蒋固北。
蒋固北咬着烟搂着小三子的肩膀对景明琛说:“景小姐做人这么粗心大意,晚上看急诊都能忘记带钱。我怕要是您自己上路,还没到乐山就把我儿子给丢了。正好,阡陌如今也在乐山,我要去看他,捎带给你们做个保镖吧。”
他的弟弟蒋阡陌在武大读书,年初武大也迁到了乐山。
景明琛觉得奇怪,他和蒋阡陌同父异母,听明宇说,蒋固北和小妈关系恶劣得很,对过世的蒋老先生也是颇多怨气,怎么倒和这个弟弟关系不错?
无论如何,多一个保镖总是好的。
蒋固北一路护送着他们到了乐山,下船后一行人步行去乐山保育院,他们从宜昌到重庆后本就没休整两天,为腾地方出发得仓促,到乐山的时候已近黄昏,大家又饥又渴,困倦得像打了败仗的散兵,不是这个掉队了就是那个摔倒了。景明琛跑前跑后,一会儿提醒这个不要打瞌睡,一会儿提醒那个手抓紧,蒋固北蹙眉看着她:“你这样不行的。”
他解下自己的背包,蹲下身翻出一大捆麻绳:“你让孩子们排好队,咱们用麻绳系住他们的手腕拴成一串,这样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掉队了。”
景明琛佩服地看着他:“你真厉害,连这个都想到了!”
蒋固北一边给孩子们系麻绳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们做商人的嘛,总是比较步步为营。”
他拿第一次见面时候她说的话嘲笑她呢,景明琛的脸红了红。
蒋固北却牵着绳子走到她面前:“抬高手。”
景明琛莫名其妙地举起双臂:“干什么?”
蒋固北屈腿蹲下,双臂环过她的腰,把麻绳在她腰上绕一圈,结结实实打个结:“你看你,跟他们也没什么区别,捆上你,怕你走丢啊。”
景明琛低头看腰上,他打了个蝴蝶结。
蒋固北扯一扯手里的麻绳:“走嘞。”
他牵着这一串“蚂蚱”往前走,夕阳晚照树影婆娑,这座位于西南深山中被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所环抱的嘉州小城尚未受太多战火波及,在晚风与余晖中透出世外桃源般的心旷神怡,不远处隐约飘来岷江上船工号子的歌声。
“船到滩头——嗨嗨——水路开。
王爷菩萨——嗨嗨——要钱财。
你要钱财——嗨嗨——烧给你。
保佑船儿——嗨嗨——过滩来。”
景明琛被蒋固北用绳子牵着往前走,她望着他的背影,蜀地湿热,又是连日劳顿,蒋固北不顾仪表,只穿了件衬衫,被汗浸湿了一半,他挽起袖子,手里牵着一根麻绳,平日精心打理的发型此刻也是乱糟糟的,景明琛却觉得,比起他衣冠楚楚的时刻,此刻的他更加英俊动人。
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雨,景明琛忙让孩子们从各自背包里拿出伞来撑上,然而风大雨疾,很快就有人被风雨抢走了手中的伞。
蒋固北把自己的伞让出去淋雨前行,没走几步却觉得头顶被伞遮住,他回过头,景明琛紧贴在他身后,努力伸着手臂用伞遮住他的头顶,雨水顺着伞骨淌下去,砸在她的眼睛上,她抹一把雨水,傻乎乎地冲他一笑。
蒋固北的心蓦地一暖:“傻瓜,我不怕淋雨。”
景明琛却很固执:“我再也不想看你被雨淋了。”
蒋固北挑挑眉:“那既然这样……”
他屈膝蹲下身来,双臂向后穿过景明琛的膝弯把她背起来:“这下两个人都不用挨雨淋了。”
蒋固北就这样背着景明琛往前走,一把伞遮住两个人,一方小世界,把凄风冷雨隔绝在外。景明琛趴在蒋固北的肩头,蒋固北问她:“你说再也不想看我被雨淋了,你见过我淋雨?”
景明琛乖巧地“嗯”一声:“我见过,那一年在墓园,我其实也在,我看见你淋雨,看见你跪在地上哭,那时候我很想去给你撑一下伞,但没敢上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淋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哭,但是我知道,我再也不想见你被雨淋了……”
蒋固北笑一声:“原来是这样……那一次,我在我父亲的墓碑旁看到了一块墓碑。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吧,我少年时在赌场里遇到过一位贵人,他拯救了泥足深陷的我,让我回到学校,但是后来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
没有回应,蒋固北只感受得到扑在后脖颈上均匀的呼吸声,景明琛太累了,在他背上睡着了。
蒋固北轻轻一笑,没有再说。
没关系,我的故事,你还有整整一生的时间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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