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都市小说 > 旧梦1937 > 第七章 重庆重庆(下)

景明琛再次醒来时,见到的是阳光,闻到的是花香,阳光温暖,花香馥郁,夹杂着水汽。

难道地狱竟然是这样一副光景?

身下软软的,整个人如同陷在云朵里,景明琛挣扎了一下,却挣扎不起,她浑身都没有力气,索性松弛了身体,往“云朵”里重重一躺,叹息道:“我这是在地狱,还是在天堂啊。”

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回答了她:“都不是,你还在人间。”

一只有力的手环着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一杯水凑到她的唇边微微倾倒,把甘霖送到她干到冒烟的嗓子里,笑着说:“天堂那么好的地方,我可不许你擅自先去。”

景明琛费力地扭过头去:“我这是在哪儿?”

蒋固北轻轻放下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顿时泼洒进来。景明琛下意识地把手臂横在眼前挡住刺眼光线,等眼睛适应后,她移开手臂,阳光下是草木茂盛花团锦簇的庭院,园丁正在浇水,沐浴过后的花草在阳光下都鲜亮得可爱。

这是北公馆,就在那个花园里,蒋固北拿着花洒帮她洗过头发。

对了,头发……她伸手向脑后一摸,只在脖颈处摸到硬硬的发根,她放下手,失落地说:“原来不是梦。”

她隐约记得有人抓起了她的头发,“咔嚓”一刀下去割断了她养了五年的长发。

蒋固北在床边坐下来,爱怜地摸着她的短发:“对不起。”

景明琛勉强一笑。

她好像总与长发无缘似的,遇到蒋固北后,她曾有两次立志留长发,第一次因为在开封染了头虱而宣告失败,第二次,好容易留了五年,却被中统特务一刀割了个干净。想必是她那一头从小陪伴她长大的乌黑长发气她不念旧情任性剪发,所以她蓄发才屡屡受挫。

蒋固北语气里带着抱歉:“这次他们是冲我来的,你是代我受过了,可惜了那一把长发。”

景明琛乖巧地抱着他的手臂靠着他:“没关系,头发可以再蓄的……蒋先生,等我头发留长了,你就娶我吧。”

蒋固北睁大了眼睛,虽然两人早在云南就已互通心意,但嫁娶之事自武汉退亲后却从未提及。景明琛淡淡一笑:“在中统那里,我被关押在姐姐生前被囚的牢房里,在地上看到姐姐用血写的梁亭月,我很奇怪,姐姐为什么要写那么多梁亭月的名字,直到后来他们打我,我痛得受不了,不自觉念起你的名字,我才明白,原来《红楼梦》里不是骗人的,痛的时候喊喜欢的人的名字,真的可以解痛的。”

蒋固北听得揪心,抱紧了她:“很痛吗?”

景明琛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水雾:“很痛,痛死了,痛得我都要坚持不下去了。”

景明琛被抓的事情没有通知景家,怕母亲和姐姐担心,景明琛就在北公馆休养,只悄悄通知了明宇,明宇每天下班后便来北公馆看望景明琛,陪她说说话。

景明琛每次问蒋固北是怎么把自己救出来的,他都只笑着说:“我可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啊。”

景明琛撇撇嘴,他之前还说过自己不过是个生意人,不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呢。

好在酷刑给景明琛带来的只是皮肉之苦,并没有伤及肺腑,她又年轻,在北公馆休养了一个星期后,伤已经好得差不多。

女孩子身上没有了病痛,便开始关注起外表的美丑来。景明琛照着镜子,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现在的头发丑死了,那女特务拿刀子割她头发,割得跟狗啃的一样。

蒋固北看她纠结,对她说:“短发其实也能漂亮,来,我给你剪个漂亮的短发。”

景明琛惊奇地看着他:“你连剪头发也会?”

蒋固北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套工具来,把景明琛按到镜子前用围布围好脖子以下的身子:“你当我是一出学校就直接进了报关行?我在街面上还混过不少行当呢,有一段时间给理发师当学徒,人家还夸我有天赋,要把女儿嫁给我传我衣钵呢。”

景明琛愤愤道:“好啦好啦,知道你魅力无穷,每个老板都想招你做乘龙快婿。”

蒋固北手上动作一停,景明琛这才察觉到失言,她知道,蒋固北肯定是想起了林稚薇。

自从林先生死后,林稚薇就再也没有见过蒋固北,她一个人,病弱而倔强地活在自己的小楼里,外面都传言,林稚薇与蒋固北早已反目成仇。

景明琛了解蒋固北,纵然他对林稚薇毫无男女之情,但他是念旧感恩之人,始终铭记林先生的大恩大德,与林稚薇走到这一步,想必他内心也非常痛苦吧。

她反手覆上蒋固北放在自己肩头的左手。

蒋固北重又摆出一副笑脸:“是啊,人人都当我是乘龙快婿,唯独你不识抬举。”

他把她的头发梳整齐,然后开始动刀,他侧身弯腰,呼吸吹拂在她的脖颈间,剪刀凉凉的刃贴着她的肌肤,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景明琛安心得有些犯困。

终于,她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蒋固北望着镜子里她的睡颜,宠溺地一笑。

等她睡醒时,蒋固北也已经剪完了,他连工具都收拾好了,见她醒来,拿小刷子在她脸上、脖颈间扫一扫,扫掉碎发,取下围布:“好了,小姐看看还满意吗。”

景明琛站起身来前后左右照一照,蒋固北的手艺果然不错,她夸奖道:“小哥的手艺真是不错,值得给小费。”

蒋固北佯装惊讶:“小费这西洋玩意儿小的可从来没得过,小姐打算给我什么小费?”

景明琛背着手踮起脚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一吻。

景先生生前曾有两句名言,一句是说一次剪坏的头发可以给女人一个买十顶帽子的借口,一句是说一次剪好的头发可以给女人买一身搭配行头的借口。蒋固北先生到今日才明白,这句话果然是至理名言,诚不欺我。

对短发很满意的景小姐在剪完头发三分钟后便开始嫌身上穿的衣服不配短发。景三小姐毕竟是景三小姐,哪怕在乐山穿了四五年的粗衣布衫,也磨灭不了对漂亮衣服的追求和世家名媛的好品位。

于是蒋固北只好陪她去逛商场,原以为买一件衣服花不了多少时间,谁晓得女人买了衣服还要配鞋子,配完鞋子还要搭帽子,搭完帽子还要配手包……等两个人回到北公馆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要落山了。

景小姐穿上新裙子踩上新鞋子戴上新帽子挎上新手包,在镜子前臭美地转了又转,结果又发现了新问题,新买的连衣裙颜色鲜艳,应该要搭配指甲油才更好看,可是她又瞧不上市面上卖的那些指甲油,嫌太俗艳。

蒋固北给她出主意:“我倒有个办法,你听说过指甲花没有?就是凤仙花,可以拿来染指甲,染出的颜色倒是清新漂亮。”

景小姐惊叫:“你不会连这个也会吧?”

蒋固北谦虚地说:“略懂而已,过去帮南荞染过。”

北公馆的花园里就种着凤仙花,蒋固北采了一堆凤仙花,又向厨房要了个石臼,把凤仙花加一点盐捣碎,敷到景明琛的指甲上,再用叶子小心翼翼地裹好。

景明琛把双手举到脸旁边:“像拿了十个小粽子。”

凤仙花要裹一晚上才能上好色,景明琛只好举着双手,事事都要蒋固北帮忙做。晚饭时蒋固北喂她吃饭,拿着勺子故意逗她,来做客的明宇抬起手臂挡着脸:“要瞎了要瞎了,蒋先生,你也考虑下我这个大舅哥的眼睛。”

景明琛这才想到件事情,她问蒋固北:“你们公司最近很闲吗,你怎么天天待在家里?”

她在北公馆住了十天,蒋固北就在家里待了十天,也没有公司的人上门找他签文件,蒋固北脸上的笑容凝住,还没等他开口,阿大匆匆走过来:“先生,电话。”

蒋固北起身去接电话,景明琛看明宇,明宇也是一脸的难色,景明琛问他:“是不是公司出什么事了?”

明宇吞吞吐吐的:“我不好说,还是等蒋先生自己说吧。”

蒋固北已经听完电话回来:“没什么大事,明天要去公司一趟。”

明宇摘下餐巾:“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明宇走后,景明琛还没开口,蒋固北温柔地堵住她要说的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明天再说,好吗?”

第二天一早,蒋固北就出了门。

到公司的时候,会议室里人已经聚齐,金先生坐在首位,见到蒋固北来,轻慢地拖长声音:“蒋先生还真是大忙人哪,要我们这些闲人等你这么久。”

蒋固北心知肯定是金先生通知了自己错误的会议时间,他也不争辩,随便在下首一个空位上坐下来:“蒋某来迟,愿意道歉。会议可以开始了。”

金先生把雪茄往烟灰缸里一摁:“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公布下公司的股权变动事宜和人事调动。相信诸位也都已经知道,前段时间,金某以高价收购了蒋先生手里的股份,如今,金某是蒋氏仅次于林稚薇小姐的第二大股东。”

蒋固北心里冷笑,高价收购?亏他说得出口。

半个月前的那次谈判重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接到他的电话,金先生大笑:“蒋先生果然是个痛快人,不如过府一叙?”

到达金府见到金先生,他已然连合同都准备好了:“签了这份合同,我保景三小姐无事。”

蒋固北拿过合同匆匆一看,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金先生想要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他在蒋氏的股权。

蒋固北冷笑,这位金先生自蒋氏成立以来就一直想入股分一杯羹,三年前就曾收买宋舅舅在蒋氏生意中做手脚,意图趁蒋氏之危入股,没想到到今日更加狼子野心,竟勾结中统威逼他出让股份。

他伸出手:“阿大。”

阿大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支钢笔,蒋固北龙飞凤舞地在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把文件夹向金先生一推:“今晚之前,我要见到人。”

金先生倒是说到做到,当天晚上,景明琛就被扔在了北公馆的门口。

但是他多年打拼的蒋氏,也从此落到了金先生手中。

他知道,金先生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收购他手里的股份,而是把他彻底赶出蒋氏。

果然,金先生懒洋洋地宣布:“我认为,蒋先生能力有限,已经不适合继续为蒋氏工作,我建议,解雇蒋先生。”

许多与蒋固北共事多年的老同事对此难以置信,一时间会议室里议论纷纷,待争吵声终于平息下来,蒋固北开口道:“这些年承蒙诸位照顾,蒋某不胜感激。也请诸位相信,蒋某此次离去只是暂时的,期待来日与诸位在这里再聚。”

金先生鼻腔里发出一句不屑的冷哼。

蒋固北站起身来,向诸位董事微微鞠一躬,大步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外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见蒋固北出来,大家纷纷向两旁让开一条路,蒋固北沿着这条路,在往日下属同事们的注视和窃窃私语中下楼,走出他一手缔造的蒋氏商业帝国,他虽是铩羽而归,却依旧脊背挺直步态潇洒,仿佛不是被人赶出公司,而是刚刚签下了一单数额巨大的生意。

他跨出蒋氏的大门,突然听到楼上有人喊他的名字,抬起头,二楼原本属于他的办公室,窗大开着,金先生抱着一箱东西探出头来,对他笑:“蒋先生,你的东西,你留作纪念吧。”

他把怀里的箱子丢下来,蒋固北微微一侧身,箱子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滚了出来,都是他放在办公室里的小东西,一些小摆件。

他蹲下身去捡,突然间,一只秀美的手也伸过来,帮他捡起地上的东西,蒋固北仰起脸,对着景明琛笑:“你来啦。”

景明琛帮他捡好地上的东西,放进箱子里,抱起箱子:“走吧。”

两个人在路人好奇的注视下离开蒋氏,景明琛问蒋固北:“你救我的代价,就是把在蒋氏的股份全都转让给金先生?”

蒋固北叹息着笑:“很没本事是不是?”

景明琛喃喃道:“对不起,让你这么多年的努力一下子付之东流。”

蒋固北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说什么呢,你可比这些功名利禄的东西重要多了。你知道吗,原本我并不知我奋斗是为了什么,我以为是为了实现母亲的愿望,是为了复仇。直到我重新遇到少年时代曾帮助过我的姑娘,我才慢慢明白过来,人之所以努力奋斗,为的不过是保护应当保护的人罢了。”

他揉一把她的头发:“不过,我现在可是一穷二白了,说不定过段时间连北公馆都养不起要卖掉了,你还愿不愿意跟我?”

景明琛故作苦恼地想了一想,说:“我做老师的工资也不高,但如果你肯和我一起吃苦,放弃纸醉金迷的生活,不定做高级衣服,不吃山珍海味,大约我还养得起你。”

蒋固北“扑哧”一笑,是谁昨天才在百货公司买了一身行头啊?

回到北公馆,阿大已经在门口等了他们很久,一见人就迎上来:“蒋先生,他们没为难你吧?”

蒋固北把箱子往他怀里一放:“没有,家里有什么人来吗?”

院子里停着一辆陌生的别克车,阿大紧走一步跟上:“有,一位先生自称是林家的律师,在客厅等着见您。”

蒋固北脚步一滞,林家的律师,是哪个林家?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客厅,只见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微胖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里,见他来,忙站起身:“蒋先生你好,我是陆美堂律师,代表林稚薇小姐来见您。”

林稚薇,竟然是她?

她派人来见他,是为了什么?

陆律师倒也不多客套,直接将手里的文件夹递过来:“这是一份股权赠予协议,林稚薇小姐将她在蒋氏所有的股权赠予蒋先生,协议将在林小姐去世后生效。”

蒋固北翻合同的手骤然停下,他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陆律师。

陆律师推一推镜框,满脸遗憾:“林小姐,怕是快不行了。”

蒋固北放下合同,飞快地跑出北公馆,景明琛跟在他后面也跑了出去。

林稚薇就寄住在离北公馆不远的一个修道院里,距离不过三公里,然而来到重庆整整五年,两个人却从未再见过一面。

不同于北公馆那般大而热闹,修道院小而清幽,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静止的小世界,蒋固北求见林稚薇,却像五年前那样再次被她的丫鬟挡了驾:“我们小姐说,她五年前的话依旧算数。”

蒋固北冷静下来,他后退一步,向那丫鬟点点头,拉着景明琛的手走出了修道院。

离开前,他往二楼的方向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打开着,却又被白色的纱幔遮挡住,纱幔在风中轻轻地飘摇,仿佛一个柔弱安静的魂魄,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他们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

那是丧钟的声音。

林稚薇去世于一九四三年十月初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终年二十八岁。

按照她的遗嘱,葬礼由林家的律师陆美堂先生代为主持。

她说到做到,至死她都没有再见蒋固北,她的葬礼,也不需要他来操持。

林稚薇下葬是在一个雨天。

她是基督徒,死后就葬在教会公墓里,吊唁的人都散尽后,蒋固北和景明琛却没有走。

墓碑前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景明琛第一次看到林稚薇的面容。这生来病弱的女孩子有一张秀美的面孔,肤色和五官都很淡,淡而怅惘,面向镜头茫然地微笑着。

雨一直下,景明琛撑着伞遮住自己和蒋固北,蒋固北轻声说:“抱歉,我想淋一下雨。”

景明琛把伞向地上一抛:“我陪你一起。”

两个人一起站在雨里,蒋固北轻声说:“我负她良多。”

他的眼前浮现出第一次与她相见时的场景。

多少年前啦?那时他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在利兴昌做伙计,每天往返于江海关和十六铺码头之间,那时他很苦恼,他已经在利兴昌跑了半年腿,却依旧没有什么升迁的指望,可他并不想把一辈子都浪费在做一个小小的报关员身上。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林稚薇。

在一次从江海关回利兴昌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突发哮喘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从黄包车上下来就犯了哮喘,载她的车夫怕担责任,拉起车子一溜烟就跑了,小姑娘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扼着喉咙,蒋固北正好经过,见到这一幕,不及思考便冲过去,背起小姑娘朝附近的医院跑去。

他万万没想到,那小姑娘竟然就是利兴昌林老板的独生女儿。林小姐自幼体弱多病,这次是偷偷溜出家来玩耍,没想到突发哮喘,差点丢了命,多亏他仗义相救。

林老板自然对他感激不尽,于是便开始提拔他,由此发现他是个可造之才,后来让他进了金兴做事……

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林家吃饭,林稚薇特意换了一身西洋纱裙,像个洋娃娃似的坐在那里,目光一不小心与他对上,便是羞涩地一笑。

外界的传言说久了,连他都要以为,林稚薇真的把他当成仇人了,没有想到,她却在他被赶出公司的关键时刻,把她的股份全部转赠给了自己。

雨水从他的鼻尖流淌下来,蒋固北自嘲地笑:“你知道吗,看到协议书的那一瞬间,我甚至还在想,倘若她用娶她作交换条件,我是绝不会答应的。我的想法玷污了她,我怎么……那么卑鄙啊。”

景明琛无言地抱住了他。

自从入主蒋氏后,不到一个星期,金先生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三天两头地召开董事会议,这天的董事会议,主要议题在于更换公司的名字和人事调动。

他宣布要将蒋氏更名为金氏时,会议室里众人就已经在窃窃私语,说到人事变动时,更是有沸反盈天之势。

金先生靠在椅背上,拿着文件夹念出一串人的名字:“张叙,卢纶,林芝佳……景明宇。经过我这段时间的观察,发现上述同事在工作中能力一般且态度不端,实在不符合蒋氏的用人标准,现在我宣布,解雇以上人等。”

会议室里顿时炸开了锅,这些人都是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进入蒋氏以来的业绩有目共睹,金先生将这些人解雇,摆明了就是为了清除“前朝余孽”,这些人,哪个不是蒋固北的得力干将?

就在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个清朗如金石的声音突然如楔子般插入:“我反对。”

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朝会议室门口望去,只见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蒋固北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景明宇忙拉出一个空位,蒋固北微微颔首,在椅子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双手叠放在腿上:“刚才的提议,我反对。”

金先生冷笑:“蒋先生怕是忘了,几天前你已经被蒋氏解雇了,现在你和蒋氏没有一毛钱关系。”

蒋固北一招手,跟在他身后的阿大把文件夹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蒋固北把文件夹往桌子上一扔:“我和蒋氏是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有的,不过是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关系罢了。”

金先生拿起文件夹一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蒋固北朗声道:“蒋某不才,继承了林家在蒋氏占比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有没有哪位股东可以宣读一下现在蒋氏的股份分散情况?”

一位董事站起来:“如果蒋先生当真继承了林家的股份,那么现在蒋氏最大的几位股东,分别是占比百分之三十二的金先生,占比百分之三十的蒋先生,以及占比百分之十的楚怀南先生。”

会议室里再次热闹起来,众人万万没有想到,金先生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蒋氏的第一大股东,看来在预谋吞并蒋固北股份的同时,他还暗地里收购了一些小股东的股份。

景明宇首先按捺不住:“我手里也有一点股份,愿意卖给蒋先生!”

蒋固北昔日的左膀右臂纷纷发声:“我也愿意!”

一时间“我也愿意”的声音充斥着会议室。蒋固北待员工向来不薄,蒋氏最早的一批员工,凡晋升到中层的,都被赠予了一些公司股份。望着这些肝胆相照的兄弟,蒋固北百感交集,金先生咬牙切齿:“蒋先生真是擅长收买人心啊。”

蒋固北冷冷一笑,抬手止住了喧闹:“诸位同事请放心,不需要收购你们的股份,蒋某也能坐回那把交椅。”

他直指金先生坐着的上首。

金先生不以为然:“你凭什么?”

蒋固北微微一笑:“目前公司的第三大股东是楚怀南先生,对吧。金先生难道没有好奇过吗,为什么这位楚怀南先生从未出席过董事会议?”

金先生顿时脸色大变。

他从未注意过这个只有百分之十股份的楚怀南,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机,最后竟然就栽在这个“楚怀南”身上!

阿大朝金先生走过去:“金先生,请吧。”

金先生不情不愿地让出位置,蒋固北站起身来,朝上首走过去,安安稳稳地坐下来。

他拿起那份名单,逐个念上面的名字:“张叙,卢纶,林芝佳……景明宇。”

他把文件夹往桌子上一放:“刚才念到的名字,我提议,全部晋升一级。”

会议室里的人已经散尽了,蒋固北却还没有走,他保持着开会时的姿势坐在上首的位置,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黄昏的阳光照进来,给他英俊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金边。

直到景明琛走进来,他才睁开眼睛:“你来啦。”

景明琛走到他身后,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刚才你的表演我都看到了,你可真像个恶霸。”

又补充一句:“天底下最英俊的恶霸。”

蒋固北轻轻笑:“上次离开的时候,我说我会回来的,现在我回来了,却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帮助,从我十九岁开始,我就尽力避免靠这个女人的帮助往上爬,没想到,到最后还是靠了她。”

景明琛轻声说:“林小姐人是很好的,但我知道,你不靠她照样能够回来这里。你也曾经一无所有,但这次你至少还有钱,有经验,有兄弟。”

蒋固北侧过头去,鼻尖亲昵地蹭一蹭她的脸颊,抚摸着她的短发:“还有你。”

中统最终未能给景明琛定罪,因此景明琛在乐山保育院的教职也未受影响,待蒋氏的事情处理完后,景明琛便又回到了乐山。

一转眼,倏忽又是半年。

这半年里倒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唯有景家,景太太越发觉得景明嬛的事情不对劲,景明琛实在没有办法,与蒋固北商量过后,把景明嬛遇害的消息偷偷告诉给了大姐明琅和哥哥明宇,明琅明宇哭过一场后,商议还是继续瞒着景太太,她尚未从丧夫的情绪里走出来。

景明琛又征求了林羡鱼的意见,商议之下决定真假参半来蒙骗景太太,对她坦白了景明嬛的军统特工身份,说景明嬛之所以整整一年没有露面,正是受军统派遣去沦陷区执行秘密潜伏任务。

这个借口竟真唬住了景太太,她只埋怨了一番二女儿左性,那么多光明正大的工作不做,偏要去做见不得人的特务,上军校那件事情毫无意外地又被提出来翻来覆去地说。

于是很自然的,这一年的新年,景明嬛因为“在外地执行潜伏任务”,也没有回家过年。

小三子早已更名蒋还山去投军,蒋还山是蒋固北为他取的名字,寓意还我河山。景明琛带了从文回重庆过年,让从文住在北公馆。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照旧是去祭拜“蝴蝶兰”。

在墓园,他们遇到了刚刚祭拜完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林羡鱼。

墓碑前有一堆刚刚燃尽的灰,林羡鱼微微一笑:“刚刚缴获的违禁书籍,都是今年的新书,我想二小姐或许喜欢读。”

他拍拍手,拂一拂身上的灰:“蒋先生,这么巧遇到你,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蒋固北看他一眼,对景明琛说:“你祭拜完二姐就带从文先回去吧。”

他和林羡鱼一前一后离开墓园,一路走到墓园附近的一家小茶室。

茶室很安静,林羡鱼像是这里的常客,见他来,老板熟练地引他们上了小阁楼:“这里清静,我吩咐人不要上来,你们就在这里吧。”

蒋固北和林羡鱼面对面坐下,林羡鱼斟一杯茶推到蒋固北面前:“蒋先生这半年来,日子并不好过吧。”

蒋固北淡淡一笑。

可不是,这半年以来,蒋氏频频被中统找茬,时不时就有员工被带走“配合调查”,搞得人人自危。他喝一口茶:“林先生呢,恐怕也和我一样吧。”

林羡鱼泼掉杯子里的残茶:“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如今你我在同一条船上,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再打哑谜。我们两个合作如何?”

蒋固北不动声色:“蒋某并未做过斩草之事。”

林羡鱼摇摇头:“没做过又如何,关键不在于你有没有做过,而在于他觉得你有没有做过。何必自欺欺人,年前三小姐的事情,就是最好的证明。倘若那次你真的离开了蒋氏,或许这件事情也就了了,但很可惜,你又回来了,你觉得许先生和金先生会就此罢手吗?你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却是被啄了眼的巨蟒,恨意滔天。蒋先生,何必装腔作势,我知道,你手里肯定有不少东西,我也是,何不通力合作?”

蒋固北放下茶杯:“我凭什么信你?”

林羡鱼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做特务也是特务中的贰臣,一个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小人,能出卖许先生,就能出卖你,是吗?”

他重又给蒋固北斟一杯茶:“你要一个合作的理由,我便给你一个。你很爱三小姐吧?”

蒋固北回答:“那是自然。”

林羡鱼追问:“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蒋固北颔首。

林羡鱼把茶杯举到唇边:“我也是。”

……

从茶室出来,蒋固北转身看一眼林羡鱼:“我原以为你是枭雄,没想到你竟是情种。”

林羡鱼出神地望着地上被风裹挟着翻滚的枯叶,没有说话。

过完年景明琛就带着从文回了乐山。

她没想到,林羡鱼竟然又到乐山来找她,在乐山见到林羡鱼,她有些心惊胆战,毕竟上次在乐山见他,他是来报丧的。

林羡鱼看出了她心里的想法,笑道:“三小姐不必把我当报丧鸟吧,我这次来找你,是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景明琛好奇:“什么事情?”

林羡鱼说道:“有些事情,蒋先生不告诉你,我猜想你也从三少爷那里听到点风声。蒋氏这半年并不太平,金先生许先生恨意难消,半年来屡屡借口找蒋氏麻烦。我也一样。因此我和蒋先生联手,决定共享消息,彻底解决这个祸患。”

景明琛听得心惊肉跳,她勉强一笑,问林羡鱼:“所以,我能帮什么忙吗?”

林羡鱼点点头:“景小姐能帮的忙太大了。其实许先生这些年来以权谋私犯下的事情不少,无论是军统还是蒋先生手里,都有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如果能落实,必可将对方一举击杀。但难就难在,全是捕风捉影,没有真凭实据。直到这次和蒋先生谈过后,他透露了一个消息,我觉得,这是个好的切入点。”

景明琛听得越发糊涂:“什么消息?”

林羡鱼将话题一转:“三小姐认得一个叫乐聆的人吧?”

景明琛恍然大悟:“认得,他是乐山保育院厨房沈大娘的亲戚,我在云南承蒙他照顾,与他关系尚可。”

林羡鱼接着说道:“而且他还是许太太的姘头,在许太太开在云南的运输公司里做事情,我说的没错吧。”

景明琛点点头:“倒是如此。”

林羡鱼笑道:“那便好办了,夫妻一体,许太太做生意仗的无非是许先生的势,我们的情报里,许太太没少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这个乐聆与她关系暧昧,又帮她打理生意,必然手握很多真凭实据,只要他肯出来作证,不愁这局不赢。”

景明琛愁眉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乐聆胆子小得很,我曾劝他离开许太太自谋出路,他尚且不敢,怕会被许太太报复小命不保,何况让他指证许先生?”

林羡鱼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我有办法,但需要三小姐配合。三小姐可否愿意再去昆明走一遭?”

景明琛狐疑地看着他:“这件事情,你没有同蒋固北商量过吧?”

林羡鱼笑着摇摇头:“三小姐聪明人。确实没有,我怕跟他一商量这事情便做不成了。实际我敢打包票这件事情对三小姐没有什么危险可言,但蒋先生太紧张三小姐,肯定不会同意拖三小姐入局。但我也知道,三小姐不愿只在蒋先生的庇护下过日子。”

景明琛打断他的话:“好,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时隔三年再次来到昆明,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景明琛在当年那个饭馆里找到乐聆,乐聆还是坐在当初靠窗的位置,他容貌未变,依旧是一副风流多情的戏台柳梦梅相,但仿佛多了些忧愁。他手里捏着个酒杯,出神地望着窗外,直到景明琛在他面前坐下喊他的名字,他才转过头。看到景明琛,他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景小姐,真的是你?你怎么又来昆明了,不会是你那位蒋先生又失踪了吧?”

景明琛忙打断他:“呸呸呸,你怎么那么乌鸦嘴!我这次是专程来找你的。”

乐聆好奇道:“找我做什么?”

景明琛笑着说:“找你叙旧呀,离上次见面也有一年多了,刚好我有假,想着不如来昆明看看老朋友,除了你,我还有个同学在联大做教员。对了,沈大娘也有东西托我捎给你。”

她把沈大娘让她捎的一双鞋子交给乐聆,乐聆眼圈一红:“我爹娘死得早,亲戚里就剩下这一个姨,她对我是真的好,可惜我不孝。”

景明琛观察着他的神色:“你有心事?”

乐聆收起一副哀戚模样,勉强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人家都说我是个木头做的腔子,没有心肝这种东西。你来一趟昆明不容易,我应该尽尽地主之谊,这几天你在昆明的吃穿住行我都包了,包你不出半年还想来第二回!”

景明琛问他:“你有那么多时间?你那位许太太呢?”

乐聆郁郁地道:“她不在昆明,回了重庆。最近这段日子她跟许先生的关系好像有所缓和。”

景明琛说:“那不正好,假若他们夫妻两个和好了,你也能脱身了。”

乐聆叹息道:“哪有这么容易,假如许太太是傍上了别的小白脸,那我兴许能安全脱身,偏偏她是吃回头草,怕就怕夫妻俩为了消除前嫌,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拿我作筏子。”

他烦闷地挥挥手:“算了,不说也罢,难得清闲几天,咱们好好玩吧。”

第二天,景明琛先带着他去联大看了自己的大学同学,三个人一起游玩了一番。

第三天,乐聆开始尽他的地主之谊,领着景明琛满昆明地转。他是唱戏出身,没受过什么文化教育,品位也不甚高雅,左右不过带着景明琛穿街过巷地找吃的。在昆明待了五六年时间,又天生好吃喝玩乐,他已经算得上是个昆明本地通。

他带景明琛去护国路上的东月楼吃锅贴乌鱼,说这是全昆明独一份,东月楼的独创。乌鱼切作云片糕大小中间夹一片宣威火腿烙熟,鱼香包裹着肉香,吃得景明琛嘴巴停不下来。

又带着景明琛去正义路吃汽锅鸡,他说吃遍整个昆明,比较之下还是这家汽锅鸡做得最好,用的全是武定壮鸡,武定壮鸡之肥美,非其他品种的鸡所能相比,因此用武定壮鸡做的汽锅鸡,味道自然也无可比拟。一路上他吹得天花乱坠,景明琛听得将信将疑,却在进店闻到香味的那一刻就被彻底征服了。

第四天,一大早他就领着景明琛去泡茶馆,堂堂运输公司的经理,自然不会去泡穷学生们消磨时间的寒酸茶馆,他带景明琛去的是正义路上的大茶馆,上下两层楼刷着朱漆,气派得很。他是这里的常客,一进门就有小二专门招呼着往楼上领,上了楼,只见临窗挪出块空地,一群人或站或坐围在一块儿,有的打鼓有的拉琴有的吹笛有的敲锣,中间站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伴着这丝竹管弦声在唱戏。见到乐聆来,有人招呼:“乐老板今天怎么有空来泡茶馆?”

乐聆拉景明琛在空位上坐下:“有亲戚从外地来,带她来见识见识。”

有人夸景明琛:“好俊俏的小兄弟!”

原来乐聆为避免麻烦,让景明琛换了身男装,恰巧她又是短发,八角帽一戴,活脱脱一个俏报童。

中间那人唱罢一段,对乐聆道:“乐老板不露一手?”

乐聆倒也痛快:“三爷都发话了,我哪儿敢不识抬举,劳烦诸位给奏乐,助我唱一出《杀四门》。”

他走到中间,摆出架势,清一清嗓子开始唱。

虽然早年间倒嗓坏了嗓子,正经登台唱戏是不行了,但作为票友倒也不差什么,周围人听得声声叫好。景明琛只觉得抑扬顿挫怪好听的,其他就听不出来什么了,她家里人都爱听西洋乐,即使是母亲,听的也是周璇一类的流行乐,对唱戏她真正是一窍不通。

乐聆唱完一出《杀四门》便退下来,景明琛问他:“你刚才唱的这出戏是什么意思?”

乐聆笑一笑:“你不懂就不懂吧,你听不懂,说明你和它没缘分,世间事,你不懂的多了,难道还个个都要刨根问底不成?”

景明琛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乐聆伸手唤小二过来上茶点,景明琛也就只好坐下来听别人唱戏。

这厢景明琛听人唱着戏倒是快活安逸,重庆那边蒋固北的心情可就没这么好了。他难得抽空去了趟乐山找景明琛,却得知景明琛几天前请了假。

她请了假能去哪儿?她没回重庆找自己,明宇也说她并没回家。蒋固北想了又想,最后找到了林羡鱼府上。

他开门见山地问林羡鱼:“明琛人不在乐山,她去了哪里,是不是你让她去干什么了?”

林羡鱼坦荡承认:“是,我让她去昆明找乐聆。”

蒋固北往前跨一步揪住林羡鱼的衣领子:“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

林羡鱼倒也不惧:“蒋先生,你放轻松些。你心里其实也清楚,这是条捷径,兴许是最快的捷径。三小姐不会有事的,三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对她有情,她于我有恩,我对她安危的考虑丝毫不少于你,只不过我比你更理智罢了。”

蒋固北松开他,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身离开。

林羡鱼整整衣领,听见他在外面极大声地吩咐阿大:“阿大!帮我买张去昆明的机票,越快越好!”

转眼间,景明琛在昆明已经待了快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她跟着乐聆泡茶馆吃汽锅鸡吃菌子,大有乐不思蜀之意,不由得跟乐聆感叹:“人家都说成都是天府之国,成都怎么个天府法我没去过不知道,昆明倒真是跟天堂一样。”

离开前一天,乐聆带她去吃米线,昆明的好吃食实在太多,来了这么久,米线这种寻常玩意儿倒是头次吃,米线端上来,景明琛眼睛瞪得溜圆:“这不就是小火锅,火在哪儿?汤倒是挺香,让我尝一口。”

她拿个勺子就要舀汤喝,乐聆赶紧拍掉她的手,哭笑不得地说:“小姑奶奶,你这一勺汤灌进喉咙里,嗓子可就别想要了。”

他把一碟碟菜肉拿筷子拨进汤里,稍等一会儿重又捞出来送到景明琛眼前:“看见没,这汤烫得能直接把肉片烫熟,米线就是这么个吃法。”

景明琛于是乖乖等汤把菜肉和米线烫熟,终于等到乐聆发话可以吃了。乐聆亲自给她舀出一小碗米线来,景明琛一筷子米线进嘴,眼睛“唰”地就亮了。

乐聆抿嘴笑:“景小姐你可真喜欢吃,这样真好,小时候我娘跟我说,爱吃的人都有福。”

他也不吃,就看景明琛吃,时不时地给她添一筷子米线加勺汤。

景明琛几乎一个人干掉了那一大碗米线,她吃完后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又有点遗憾:“可惜,明天离开了昆明,就吃不着了。”

乐聆安慰她:“这种汤汤水水的是吃不着了,不过有折中的法子,昆明有种小吃叫饵块,味道不亚于米线,我带你去买一些,让你带回乐山吃。”

天黑下来后他带着景明琛去了一家腾冲人开的饵块摊子,买了一些提在手里,送景明琛回客栈:“这种饵块炒一炒有个俗称,叫大救驾。”

景明琛好奇地问:“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乐聆娓娓道来:“传说当年吴三桂带清兵打南明,一路打到滇西。南明永历帝逃亡到了腾冲,天色已晚,一行人跑了一天滴水未进,又饿又累,投宿到一户农家,主人家倾尽家里所有的食物炒在一起,做成了一盘饵块火腿鸡蛋青菜的大杂烩。永历帝吃了后赞不绝口,说这饵块救了朕的大驾。后来腾冲炒饵块便有了个俗称叫大救驾。”

景明琛问:“真有这么好吃?”

乐聆晃一晃手里那包饵块:“你回去炒一炒不就知道了。”

景明琛住的旅店前是一条偏僻的巷子,巷子又与很多条小巷子斜插着,路灯坏了,只有月光照明,天色已晚,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乐聆突然压低了声音,紧紧抓住景明琛的手臂:“快走,不对劲!”

他突然拽着景明琛飞跑起来,景明琛不明所以地跟着他跑,突然间脚底下不知道踩到什么东西,一脚踩空跪坐在地上。只这一刹那的工夫,后面就有人影逼了过来,乐聆急中生智把手里的饵块朝着那人影一砸,趁那人闪避饵块的工夫不由分说地背起景明琛就跑。

一声枪声在他们背后响起,景明琛心里一惊,乐聆脚步不停,朝着旅店狂奔而去,一脚踹开旅店门,和景明琛囫囵滚了进去。

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他拉着景明琛跑上楼,躲进了一间杂物间。

两个人蜷缩在杂物间里,就着窗口泄进来的一点月光面面相觑,彼此只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乐聆才“扑哧”一笑:“那包大救驾,这次可真是救了‘朕’的驾了。”

景明琛问:“是什么人?”

乐聆咬牙切齿道:“八成是冲着我来的!难怪我这几天眼皮一直跳。从年头许太太老是往重庆跑我就一直担心,怕这贼婆娘为了挽回许先生说是我勾引她的,许先生这么好面子,岂能咽下这口气?”

景明琛抓住他的手:“那怎么办?看来他们是要置你于死地,你难道就眼睁睁地等死?”

乐聆颓废地往地上一坐:“那我能有什么办法?人家堂堂政府高官,我不过一个坏了嗓子的戏子,还不是任凭人揉搓。”

景明琛陪他在地上坐了半天,沉吟道:“你要想保命也不是没有办法。许先生是中统的人,军统和中统之间一直在互相角力拆台,如果你能搭上军统,或许有救。”

乐聆沮丧地说:“你说得倒是好听。我怎么搭得上军统?军统的人我半个也不认识。”

景明琛安抚他:“我倒认识一个军统赖先生身边的人,只是你若没有投名状,哪怕我认识的是赖先生本人,也没有理由引荐你。”

乐聆眼睛一亮:“你这话当真?只要你能引荐,投名状我自然是有的。许太太开运输公司这几年,生意都是我协同打理,其中有哪些猫腻我能不知道?这夫妻俩逼人太甚,就不要怪我狗急跳墙了!”

蒋固北赶到昆明的时候,景明琛早已和乐聆乔装离开了云南。

他只听说,在文庙街附近的一家旅店,大前天晚上发生了一起枪击案。

站在旅店前,蒋固北把烟头在脚下狠狠一蹍,转身回了机场。

几个小时后,就在他坐在飞机上闭目养神的时候,景明琛和乐聆已经到达了重庆。

景明琛带他去了北公馆,用北公馆的电话给林羡鱼拨了一个电话。一小时后,一辆别克车停在了北公馆门口,之后载着乐聆,开往了望龙门湖南会馆的方向。

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林羡鱼办公室内,林羡鱼与乐聆隔着一张办公桌对视着,林羡鱼的眼神锋利到有些阴鸷:“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在这个地方,你要对你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乐聆畏缩地吞一口唾沫:“我保证,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林羡鱼一笑:“很好,现在我正式开始对你的讯问。你说你手上有中统许先生的夫人走私杀人放高利贷的证据,你把这些事情逐一向我说清楚。”

乐聆挺直了脊背,清一清嗓子,开始陈述:“我民国二十八年与许太太相识,次年进入她在昆明的运输公司做事,不久后升任经理,运输公司的很多生意都是由我经手……”

几个小时后,林羡鱼走出办公室,走到楼下,拨通了北公馆的电话:“他全招了,证据确凿,这次许先生在劫难逃。”

景明琛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重重地往沙发上一瘫,嘱咐林羡鱼:“你们可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挂掉电话,她去浴室洗了个澡,便扑到客房的大床上开始补觉。

这些天在昆明演戏可真累死她了,那场枪击戏,虽然早知道对方是林羡鱼派来的人,但听到枪声她还是吓了一大跳。

她一直香甜地睡到天黑时分,直到迷迷糊糊里有人攥着她的手腕把她拎出被窝,她睁开眼睛,模糊视线里蒋固北正一脸寒霜地看着她:“景小姐,你长本事了啊,敢瞒着我和外人谋划算计了!”

景明琛睡够了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她立刻用比蒋固北更大的声音壮胆:“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跟林羡鱼联合了大半年不也没告诉我?”

果然,一提这档事,蒋固北的气势就弱了下来:“那你也不能背着我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啊。”

景明琛见他放软态度,便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她安抚他:“我没事,都是排练好的戏,哪会出什么事啊。”

蒋固北抱着她,把脑袋搁在她的肩窝上:“枪子不长眼睛,万一林羡鱼找的是个半吊子杀手呢?你不知道,听说旅店发生枪击案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吓坏了。”

景明琛一颗心变得柔软如绵,又浸透了水,沉甸甸的,她抚摸着蒋固北的背哄他:“没事了没事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对了,林羡鱼打电话来说,乐聆全招了,他提供的证据足以扳倒许先生。”

林羡鱼所言非虚,不出一个月,便传来了许先生被撤去各项职务的消息。

纵横政界多年的许先生,这次算是彻底熄火了。

按照之前承诺的,林羡鱼给乐聆办妥了去美国的手续,乐聆带上沈大娘离开中国,去往美国这个花花世界。

走之前,景明琛去送他,沈大娘对前路颇多担忧,乐聆安慰她自己这些年来攒下不少钱,不用担心在美国没吃没穿。景明琛心里对利用了乐聆感到内疚,送行的时候到底还是忍不住把真相说了出来,乐聆倒没有生气,他只笑着对景明琛说:“没什么,还能有点用处,我很高兴。”

送走了乐聆,景明琛闷闷不乐地回北公馆,她总觉得好像有些事情没有了结似的。回到北公馆,无线电里正在唱戏,景明琛的脑海中火光一闪,她问蒋固北:“你懂不懂戏?”

蒋固北正坐在沙发上伴着戏打拍子,听到她问,微微一笑:“我少年时有段时间在戏园子里跑腿,你说呢?”

就他经历多!天天卖弄!景明琛白他一眼:“有出戏叫《杀四门》,你知道讲的是什么吗?”

蒋固北略一沉吟,唱了两句“想当初我王下河东多骁勇,风吹荷花满江红。至如今红日又被乌云蒙,蛟龙困在浅水中”,问景明琛:“是这出戏吗?”

景明琛点点头:“是这个。”

蒋固北道:“这出戏说的是宋朝赵匡胤与南唐作战时被困寿州,高俊保前来勤王被困。高俊保之妻刘金定为救夫君亲自挂帅前往寿州营救,力杀四门大败南唐军的故事。简单来说,讲的就是一位女中豪杰为救心上人冒险上战场的故事。”

景明琛听得一愣。

她蓦地想起那时在茶楼上,她问乐聆这出戏是什么意思,乐聆只是说:“世间事你不懂的多了,难道还个个都要刨根问底不成?”

乐聆啊乐聆,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许先生的倒台,林羡鱼可以说是功不可没,经此一役得到升迁机会,很快成了赖先生身边的大红人。

蒋氏的风波自然也就此平息,再没有特务上门的事情发生。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风平浪静的方向进展,直到有一天,傅秋荻突然又来北公馆找蒋固北。

她满脸煞白,毫无血色地道:“刚才赖先生去我家了。”

蒋固北眉心一蹙:“他去你家做什么?”

傅秋荻咬咬嘴唇,难以启齿地说:“他的目的和先前许先生一样!他说他仰慕我多时了,是我的忠实影迷,说他把《牡丹亭还魂记》反复看了十几遍,从那时候起就对我很感兴趣,可惜当时我已为人妻。说如今我和姜韬离了婚,他不忍心见我一个人在乱世里孤苦伶仃……”

蒋固北的脸色一变。

万万没想到,那边刚刚赶走一匹狼,这边又来了一头虎!

他沉吟片刻,道:“你是名演员,他垂涎你的名声美色肯定是有的,但我看多半不止如此,他和许先生斗了十几年,两个人一直铆足劲想要致对方于死地,现如今他终于大获全胜。许先生追求你五年最终也没能得手,他恐怕是存着再压许先生一头的想法,把你当战利品收割呢。”

傅秋荻惨淡地笑:“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我当初不想嫁许先生,如今也不想嫁这位赖先生!硬是逼我,横竖还有一死。”

蒋固北听得背后一凉,他厉声道:“何至于要死!你又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不是人?老姜不是人?我们两个男人在,难道能眼睁睁看你去死?你放心,我这就给老姜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情。这些年你为他牺牲这么多,是时候让他为你付出了。”

傅秋荻眼巴巴地看着他走到电话机前拨电话:“为我接云南蒋氏运输公司,找姜韬姜先生。”

几天后,一位“云南来的客人”出现在北公馆。

北公馆里,蒋固北、姜韬、傅秋荻沉默地坐着,姜韬和傅秋荻垂着头,蒋固北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你们低着头做什么?地上有解决办法不成?老姜,我叫你回来是为商量事情的,不是让你评判我家地板花纹好不好看的。”

姜韬终于抬起头来:“你说应该怎么办?”

蒋固北像是已经思索了很久:“为今之计,只有离开重庆,到别的地方隐姓埋名,或者干脆……把秋荻送到你们那边。”

姜韬像是被烫了一下:“可行吗?”

蒋固北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可想?扳倒许先生已经费了我们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再扳倒赖先生绝无可能。更何况,上次对付许先生已经是拉拢了军统的人,这次对手就是军统的人,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对了,秋荻,你没有把姜韬回重庆的事告诉林羡鱼吧?”

傅秋荻摇摇头:“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声而坚定地说:“即便我告诉他,他也不会出卖我们的。”

蒋固北站起身来:“就这么决定了,没有人知道老姜秋荻你们两个离婚是权宜之计,也没有人知道老姜已经秘密回了重庆,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过几天秋荻你以探亲为由开车去重庆郊外,我在那里安排人接应你们,送你们坐船去乐山,你们再从乐山走,去别的地方。”

他把目光转向傅秋荻,眼神锋利:“记住,这几天千万不要显出什么异样来,一切照旧。”

傅秋荻和姜韬对望一眼,点点头。

傅秋荻和姜韬出逃,是在一个周五的早上。

蒋固北早已打探清楚,前一天赖先生有事离开重庆,要过三五天才能回来,等他回来时,傅秋荻和姜韬早已蝴蝶双飞无觅处,他也只好咽下这个哑巴亏。

早晨八点半,傅秋荻拎着几只礼盒走出家门,旁边的邻居正在晒被子,见到她便打招呼:“傅小姐,去看亲戚啊?”

早几天在麻将桌上傅秋荻就说起自己在近郊有个亲戚,最近身体不大好,要去看一看。

“穷亲戚麻烦就是多,你还不能不搭理,否则人家说你野鸡飞进凤凰窝就忘了本了。”

在麻将桌上,她不无嗔意地提起这件事,引得牌搭子太太们纷纷附和吐苦水。

傅秋荻冲邻居点点头:“亲戚一场,去看看。”

司机早已在车旁等候很久了,是个头发花白身形略佝偻的男人,戴着一顶帽子,满脸碎胡茬子。

邻居眼尖,认出这不是傅秋荻平时的司机:“傅小姐,你换了司机呀?”

傅秋荻笑着说:“哪儿啊,给我开车的小赵家里有事,推荐了他叔叔来,不要看他叔叔年纪大,人家可是十几年的老司机。”

这位“老司机”,自然就是姜韬。

这位邻居是在他与傅秋荻离婚那年搬来的,与他没见过几面。即使是老邻居,恐怕也认不出眼前这个半老头子竟然就是那个西装笔挺油头光亮的纨绔姜先生。

傅秋荻一只脚踏进车门里,还不忘探身出来问邻居:“我亲戚家自己有种新鲜瓜果,陈太太要不要,要的话我给你带些回来。”

多友爱多贴心的好邻居!任谁也想不到,她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

陈太太目送着这辆车子驶出去,一直消失在转弯处。

车子向前开,一直开到快出市区,突然间,傅秋荻提心吊胆起来。

她看见前面设着哨卡,几个人站在那里,正盘查着出城的车辆。

此时掉头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开过去,傅秋荻双手交握,内心默默祈祷着。

他们的车果然被叫停了。

傅秋荻把车窗摇下来,摆出一张如花笑靥:“这是出了什么事呀?”

对方也认得傅秋荻,忙敬了个礼:“原来是傅小姐,城里出了点事,上头命我们在这里盘查出城车辆,寻找可疑人物。”

傅秋荻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辛苦你们了。”

对方说着话就要探头进来查看,突然间,背后传来一声呵斥:“傅小姐的车子,也是你检查得了的吗?”

林羡鱼不急不缓地走过来,那盘查的人忙缩回头赔笑:“这个,上头有命令……”

林羡鱼向傅秋荻点点头:“上头的命令还是要执行,傅小姐多包涵。”

他朝车里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姜韬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傅秋荻看着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林羡鱼抬起手:“没问题,放行。”

傅秋荻一颗悬着的心悠悠落地。

哨卡打开,车子刚刚重新发动起来,傅秋荻却又听到林羡鱼喊了声“等一下”,心再次提起来,她抬起头,用毕生演技做出一副最无辜最茫然的表情:“怎么了?”

林羡鱼望着她的眼睛,轻轻说:“再见,傅小姐。”

傅秋荻点点头,车子开了出去,朝着郊区驶去,林羡鱼脊背笔直,如标杆一样望着那车子的背影,一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第二天,景明琛在乐山渡头接到了乔装成农夫农妇的姜韬和傅秋荻。

他们夫妻没有在乐山久留,只待了一夜,便辗转前往了下一个目的地。

临走前,傅秋荻欲言又止地对景明琛说:“如果有机会,拜托你代我向林羡鱼说一声谢谢。”

她确定,像每个人都必会死去那样地确定,林羡鱼认出姜韬来了。

以他的聪明,必定一眼就识破了这是一场一去不还的逃亡,他也知道赖先生对傅秋荻的心思,只要他拦住这辆车,向赖先生汇报,在赖先生处就可再卖一个天大的人情,对他的仕途大有裨益。

但他没有。

只这回手下留情,她就应当记他一辈子恩情。

姜韬和傅秋荻离开后半个月,重庆那边蒋固北传来消息,林羡鱼被撤职了。

他离开了军统,扳倒许先生的丰功伟绩就此一笔勾销,他在军统,从此再无远大前程。

这一年回重庆过年时,景明琛和蒋固北去看林羡鱼。

他成了白丁闲人一个,景明琛和蒋固北到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门坐在摇椅里,望着庭院里的枯枝败叶出神。

蒋固北对景明琛说:“我有事情想单独和林先生聊一下。”

景明琛看他一眼,又看林羡鱼一眼,乖巧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蒋固北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你被撤职,是因为赖先生认为那天放走傅秋荻是你失职。”

林羡鱼轻轻一笑:“是啊,你看,特务就是这样没有人性不讲情面,任你有过天大的功,只要出一点小错,立刻弃如敝屣。”

蒋固北笃定地说:“你不是失职,你是渎职,你认出老姜了,你是故意放他们走的。”

林羡鱼没有否认,蒋固北轻声问:“你这样,甘心吗?”

林羡鱼叹息一般地说道:“如果你爱的人,深深爱上了别人,那又有什么法子呢。蒋先生,你告诉我,如果三小姐另有所爱非君不可,你会怎么办?”

蒋固北怔了一怔,回答道:“我会送她风光大嫁,送她金山银山,送她一世衣食无忧。”

林羡鱼点点头:“我没有蒋先生这样阔绰,我没有金山银山,只好送她一世平安。”

蒋固北很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再次感叹了一遍那年林羡鱼找他联手时他说的话以示肯定。

“我原以为你是枭雄,没想到,你果然只是情种。”

他推开门走出去,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回头说:“秋荻让我代她对你说一句谢谢。”

林羡鱼没有回头,他只是摆了摆手。

蒋固北牵起景明琛的手离开,他轻声对景明琛说:“还好你爱的也是我。”

景明琛回头望了一眼,门大开着,白炽的阳光流泻在洋灰地上,显得如月光那样凉,窗户洞开着,风灌进来,鼓动着白色的窗纱,林羡鱼背对门而坐,像一个迟暮老人,摇椅晃来晃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旁的无线电里正传出来唱戏的声音,唱的是“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像是一扇门突然被打开,光线溜进来,瞬间把一间黑屋照得亮堂堂。景明琛蓦地想起那一年在台下等傅秋荻演戏,沈蓓唱起牡丹亭,她觉得似曾相识却总也记不起是在何处听过。

她想起来了。

是在陆军医院里。

民国二十六年,林羡鱼战场负伤,进入陆军医院救治。有一回她去陆军医院采访,路过他所在的病房,听见有人在小声哼唱“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哼歌的病人,全身包裹着绷带,却有一串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

摇椅摇得久了,困意也被摇了出来,林羡鱼坐在摇椅上慢慢地睡着了,他梦见了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

民国二十一年,《牡丹亭还魂记》在上海公演,一时间火遍全城,整整一个月,上海最热门的话题,都是《牡丹亭还魂记》和饰演杜丽娘的新晋电影女明星傅秋荻。

那时的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乞儿,每天从国泰电影院门前经过,看见大大的招贴画上有个清丽的杜丽娘,这个杜丽娘可真好看,他真想进电影院去看看。

终于让他得到了一次机会,有一天他在地上捡到了一张没检过的电影票。他捏着电影票大摇大摆地去检票,却被检票员一把推搡在地上,嘲笑他:“哪来的小瘪三,电影票是偷来的吧?”

他倒在地上,攥紧了双拳,羞愤的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雾。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带着栀子花香的手绢帮他扑了扑身上的尘土,又擦干净他的手,领着他到售票窗口买了一张票,又领他到检票口:“谢谢你喜欢看我的戏,进去吧。”

他回头看,那年轻的女演员笑得很美很甜。

她的一双柔荑真温软,他那时就发誓,要让她的双手永远温软。

这份温软,若他给不了,别人能给,也是好的。

更何况,那一天他放她和别人远走高飞,她还回头望了他一眼。

倾我一生情,得你一眼回看。

他这一生,如此也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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