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日本?”
“刚刚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你醒着,那时候我想,如果你不阻止我,我就真的去日本。”
顾灵毓和傅兰君坐在书房里等傅荣睡醒午觉,天气热,姨娘端了水果给他们消暑,其中有一样黄黄圆圆的新鲜东西,说是傅荣的门生来拜访时送的,叫作黄菇娘。
傅兰君很喜欢这果子,可是她最近上火,嘴里溃疡,好死不死在舌根底下,凡进嘴的东西都要在溃疡处过一道,痛得她嘶嘶哈气,又贪这酸甜的口感停不下嘴,因此蹙着眉头,吃得又幸福又痛苦。
姨娘出去的当口,顾灵毓逗弄她:“我教你怎么吃才不痛。”
他拿起个黄菇娘放进嘴里,头一歪,用半边牙齿嚼碎了果子咽下去:“这样汁水不会流过伤口,当然也就不会疼啦。”
傅兰君将信将疑地尝试,刚歪下头姨娘就走了进来,看到傅兰君的怪模样,“哧”地一笑:“大小姐这又作的什么怪?”
在一边的顾灵毓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她这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恼羞成怒地抓起一把黄菇娘朝着顾灵毓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一声重咳,丫鬟搀着傅荣走了进来,傅荣一脚踩在一个黄菇娘上,忍不住皱起眉头。
傅兰君敏锐地觉察到父亲情绪的不对,她扯一扯姨娘的衣角,轻声问:“我爹怎么啦?”
傅荣坐下来:“你爹人就在这里,要问什么还非得过一道别人的耳朵?”
姨娘摆摆手,识趣地走到傅荣身边,轻轻捶打着他的肩膀不说话。傅荣阴沉着脸:“你们两个来找爹有什么事?”
傅兰君撒娇弄痴:“爹您这话说得,没事就不能来看您啦?”
傅荣哼一声:“说吧。”
傅兰君只得敛了谄媚眉目,乖巧老实地说:“我想办女学,想让爹在衙门的学府里给我批个教室。”
打从去年里慈禧老佛爷谕学部准许开办女学,傅兰君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傅荣不假思索一口否决:“休想!且不说男女混学不成体统,你有多大的学问,还妄想当起女校长来!”
傅兰君顶嘴:“我是没什么大学问,但我好歹也是在务本读过书的……”
顾灵毓一个眼神制止住她,自己开口道:“爹,兰君的女学并不是真教学生们做什么大学问,只不过教她们认得几个字,这并没什么难的,以兰君的学问,肯定能胜任。”
傅荣掉转枪头看向顾灵毓:“读什么书识什么字,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也跟着瞎胡闹。”
话已至此,看来他是决计不肯帮忙了,傅兰君站起身来,脸拉得老长:“阿秀,我们走。”
姨娘犹在做和事佬:“好容易回家一趟,吃了饭再走吧,姨娘有些事要同你讲,来,去我房里,让他们爷儿俩说说话。”
她推搡着傅兰君出了书房,留下顾灵毓和傅荣两个人。
书房门一关,傅荣的脸色和缓下来,他对顾灵毓说:“刚才我有点起床气,说的话不好听,你别放在心上。”
顾灵毓笑一笑:“怕不是起床气吧。”
心思被说破,傅荣长叹一声:“唉,昨天我听说了过几个月即将上任的新巡抚的消息。”
顾灵毓表情一动:“可是爹不喜欢的人?”
傅荣冷笑:“何止不喜欢,叶际洲,这个人你听说过吧?我和他可是老相识了,当年一起读的书一起入的仕,从年轻时候起我就和他不对付,谁承想,活了大半辈子,他竟然成了我的上级!他这个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除了擅结朋党别无所长,十年前还不过是在山东当个小小知县,高升得这样快,无非是靠着舔洋人脓疮和续弦的妇人在朝里有个好‘干爹’。嘿,这干爹和干女儿到底什么关系,打量没有人知道吗?”
顾灵毓面上不动声色。原来如此,老对头已经升了从二品,自己还只是个从四品,如果山南海北地隔着也就罢了,偏偏成了自己的直属上司,以后要对着一张自己厌恶了大半辈子的脸喊“抚台大人”,难怪老头子一脸的不忿。
傅荣像是看透了他的腹诽,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单为着叶际洲头痛?你毕竟是年轻后生,又是军人,对朝中纵横交错的朋党网理不清也不敏感。我只说一句,叶际洲在满人亲贵中的靠山,是醇亲王。”
顾灵毓眉头一皱,傅荣见他开悟,鼻子里哼一声:“本省巡抚与袁世凯有干亲,袁世凯刚刚被卸了军权调任什么花架子外务部,这边醇亲王的人立刻走马上任成了本省督抚,算盘打得很响哪。功高震主,可见上头已经对袁世凯起了疑,朝中政局,恐怕要有大震荡。”
顾灵毓的表情仍是淡淡的,傅荣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也不上心?若是袁世凯真失势,对你我翁婿前途恐怕都难说没有影响!”
顾灵毓云淡风轻地一笑:“我只是个军人,只懂打仗,对政治上的东西无心也无力。兰君办女学这件事情,爹若抽不出空来帮忙,那我就全权代理了。”
傅荣无奈,只得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确定了办女学不能靠岳父之后,顾灵毓全权担过了所有责任,最难解决的问题无非是校舍。他满宁安府地打听,终于赁到了一处不小的空宅院。
对于办女学这件事情,全家人都是反对的,傅兰君这女学是私学是义学,毫无疑问,上头既不会给拨款,学生们也不会交束脩,所有经营费用,全靠办学者家私承担。顾灵毓的母亲明面上以金钱为反对的借口,在被顾灵毓以傅兰君自己嫁妆丰厚驳回后,私底下对顾灵毓说:“你不担心她做这个女校长把心也给做野了?”
顾灵毓笑一笑,不以为意,继续帮傅兰君各方面张罗。
赶在中秋之前,校舍拾掇完毕,课程也都拟定好。傅兰君拉了阿蓓来做自己的助手,又在翼轸的《针石日报》上刊登了消息,招募学生也招募老师,只等老师学生募齐就开课。
有天晚上,睡觉前傅兰君突然跟顾灵毓提起来:“今天有个人来找我,请缨要做学校的外文老师,教学生们日文,你猜是谁?”
这还用猜?满宁安府内,受过教育的女人才有多少,懂日文的更是寥寥。顾灵毓心知肚明,却不敢直接说出来,天知道这小娇妻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可不想大半夜的熏一身醋,他佯装懵懂:“谁?”
傅兰君说:“你认识的,程璧君。”
顾灵毓点点头:“她是懂日文。”
傅兰君叹口气,皱着眉头挺苦恼:“那我是要她还是不要?”
顾灵毓捋一捋她散下的发尾,就势搂着她的腰躺下:“你招的不就是老师吗,各取所需,有什么好为难的。”
傅兰君聘请了程璧君作为女学的日文老师,其他几科的老师也都由本府受过教育的名媛们担任。当然,各位名媛都是冲破了一定的家庭阻力的。
问题最终出在了生源上。
招生的消息在《针石日报》上刊登了一个星期,上门报名的学生寥寥无几,一只手能数得清。
顾灵毓来的时候,傅兰君正和阿蓓坐在办公室里对坐着托腮发愁。顾灵毓放下手里的糕点盒子,从傅兰君的手肘下抽出那张学生登记单,瞬间就明白了妻子的苦恼来自何处。他笑一笑,打开糕点盒子:“你们放宽心,学生多得是,倒是这鼎记新出炉的糖糕可经不起等。”
他的话十分灵验,过了两天就陆续有人来报名,上至三十多岁的已婚妇女,下至十几岁的小姑娘,学生登记表填完了满满一张。傅兰君觉得好奇,晚上问顾灵毓:“这些学生都是哪儿来的?”
顾灵毓笑一笑:“我这个管带,手底下多少也管着些兵,这些兵里也不乏娶妻生子的,总有人有老婆,总有人有女儿……”
傅兰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顾灵毓笑着说:“在军营里我管他们,在学校里你管他们的家眷,咱们俩这就叫里应外合,夫唱妇随……”
校舍、老师、生源的问题一一得到解决,女学开课后的一切都很顺利。唯一让傅兰君觉得不高兴的是,学校房间有限,所有老师只好集中在一个办公室里,这样一来,她每天就有大半天的时间要和程璧君共处一室。
程璧君对顾灵毓有点别样心思,这傅兰君几乎是可以确定的。因为这点子别样心思,她对傅兰君也就有点微妙的敌意。办公室里傅兰君坐在靠门的位置,程璧君坐在角落里,傅兰君背对着程璧君,总感觉时不时有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让她心里不舒服。
她勒令顾灵毓,每天都要来女学接她回家。
这一天,顾灵毓照旧来接傅兰君回家,傅兰君跟同事们道别,得意扬扬地用余光瞟一眼程璧君,挽起顾灵毓的手刚要走,程璧君却开口喊住了顾灵毓。
在学校里当着这么多人她也不避讳,直接喊他小名:“阿秀,后天是我生日,想请你……”
她看一眼傅兰君,不情不愿地说:“想请你和兰君一起去吃个饭听个戏,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傅兰君的脸忍不住挂下来,顾灵毓瞥她一眼,果断拒绝以表明立场:“抱歉,那天军营里有事,脱不开身。”
饶是他拒绝得这样果断,回去的路上傅兰君还是一脸的不高兴,顾灵毓只得主动交代:“我和她真的不熟。”
傅兰君哼一声:“不熟?那她管你叫阿秀?”
顾灵毓苦笑:“我可没让她喊我阿秀,是她自己听到云山大哥喊我阿秀,非要鹦鹉学舌,我有什么办法?”
傅兰君表情有些松动,顾灵毓坐近了,捉住她一双手,软言道:“我连和他哥哥都只是点头之交,又怎么会和她有什么牵扯?”
傅兰君好奇:“你和程东渐不是同学吗?”
顾灵毓“哧”地笑了:“我公学的同学加上参谋学堂的同学,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哪里能是个同学就是朋友?”
傅兰君越发好奇:“你不喜欢他?”
顾灵毓淡淡地笑:“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他不欲多说:“你只要记住,我和程璧君之间并没有什么。以后心里有什么事直接同我说,每天都让我去学校接你,目的就是做给程璧君看,你打量我是个傻子,猜不出来你想干什么?”
十一月底是顾灵毓母亲张氏的四十寿辰,因为是整寿,办得可谓隆而重之。宴请了宁安府大半的名流不说,还为积福开了流水席。
一大早,客人们还没来,顾灵毓和傅兰君穿得一团喜气地给母亲敬茶上寿,祝母亲福如东海。张氏接过儿媳的茶,啜一口,做训示:“你们夫妻俩早日给我生个一男半女,不用敬茶,我也能多活个十年八年。”
傅兰君脸一红,走出母亲房门,迎面撞上挑东西进来的人。她瞟了一眼,悄悄在顾灵毓手臂上拧了一把,小声说:“你看那个人。”
顾灵毓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被他们看的那人也正在看他们,顾灵毓眉头一蹙,那人抢先一步,放下担子问少爷少奶奶好。
“少爷少奶奶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去年见过你们一面,还因为抢人家的馒头挨了少爷一顿打,少爷说我年纪轻轻身强体健的无论如何不该活得这么龌龊,少爷教训得是,我现在就靠一把力气吃饭呢。”
跟在身后的管家老张忙解释:“这是家里新招的伙计陈皮,在厨房帮工,过了太太眼的。”
顾灵毓点点头,没有说话。
宾客们陆续来了,傅荣带着姨娘,程东渐携着程璧君,佟士洪单独一人,还有张氏娘家的亲戚们……满满当当坐了十几桌,莫管真情假意,场面上到底是其乐融融。顾老太太只象征性地出现了一面便假借身体不舒服让二婶搀着回了房,张氏也不以为意,笑盈盈地接受着亲朋好友们的祝福。有什么可生气的?她的儿子如今是当家人,她才是这顾家名正言顺的老太君。
宾客们正吃喝着,突然门口又报有客来,傅兰君好奇地朝门口望去,看到来人,瞬间呆住。
是南嘉木。
他手里挽着个精致的盒子笑盈盈地走进来,两三年不见,他看上去越发英俊温润。他径自走到张氏面前:“顾太太千秋,我来晚了,您不会怪我吧?”
张氏脸上得体地笑着:“哪里能呢,你们年轻人都忙得很,肯抽空来给我这个老太婆祝什么劳什子的寿,已经是我天大的福分啦。”
顾灵毓站起身来,接过他手里的贺礼递给下人,按着他的肩膀在自己身边坐下:“你来晚了,可得罚酒。”
南嘉木爽快地接过酒一饮而尽,亮亮杯底,赢得一片叫好声。
满桌子人没有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傅兰君觉得蹊跷,她装作不经意地问:“南公子来得这么晚,难不成是刚一下船就赶过来参加寿宴了?”
南嘉木笑一笑:“嫂夫人这话说笑了,我都已经回国两个月了,是为装裱礼物才迟了。”
原来他已经回国两个月了!怎么竟从没听顾灵毓提起过?傅兰君忍不住朝顾灵毓看过去,顾灵毓神色如常,一脸的若无其事。
傅兰君的心里忍不住泛起些异样。
这股子异样萦绕在她的心头,让她觉得好像胃也不舒服起来。她勉强坐了片刻,想要把这种感觉压下去,却越坐越觉得难受,于是站起身来告辞:“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下。”
她快步离席,刚刚回到房里就吐了,吐在了梳妆台上,一片狼藉。她忙找东西擦拭污秽痕迹,拉开抽屉,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抽屉角落里的那朵金玫瑰。
怔怔地看了半天,傅兰君鬼使神差地把金玫瑰拿了出来。这是当年南嘉木送给她和顾灵毓的新婚贺礼,婚后佩戴了没多久,从凤鸣山下来后,她就把金玫瑰摘下来放进了抽屉。
现在看到了金玫瑰原本的主人,又无意间翻出了这早已尘封的金玫瑰,傅兰君心里百感交集。
正把玩着金玫瑰,门“嘎吱”一声突然被推开,伴随着顾灵毓的声音:“我看你脸色不好……”
话头戛然而止,顾灵毓的眼睛盯住她手里的金玫瑰,半天,嘴角挑起个自嘲的笑。他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污秽,转头喊人:“桃枝,来收拾下房间!”
然后他一甩手转身就走了,傅兰君的心思随着那半扇门晃来荡去。他这是什么意思?连问都不问一句转身就走!
一直到晚上送走了宾客,回到房里,顾灵毓都还阴沉着一张脸,他沉默着洗漱、看书,傅兰君忍不住先开口:“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和要跟我说的吗?”
顾灵毓转过头,脸上冷淡淡的看不出表情,他反问傅兰君:“你该跟我交代什么,我又该跟你交代什么?”
一股邪火从心头蹿上来,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傅兰君转过身去,用被子蒙住脸,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傅兰君醒来的时候身边是空的,问过桃枝,桃枝说姑爷一大早就醒了,现在已经上军营里去了。
傅兰君闷闷不乐地起身,心事重重地去了学校。
在办公室里呆坐了半天傅兰君才觉察到不对劲,今天办公室里没有那来自角落的探究目光,程璧君今天竟然没来!
午饭时间她问阿蓓,阿蓓告诉她,昨天程璧君跟自己请了假,说今天是她生日,要做一整天的生日,故而请假一天。
哦,是了,前天顾灵毓来接自己的时候她邀请过顾灵毓,被顾灵毓给拒绝了。
这一天的时间仿佛格外长,傅兰君熬刑似的终于熬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她看看手表,再过几分钟顾灵毓就该来了,顾灵毓每次来接她下班都及时得很,在守时这一点上,他最像个军人。
然而这次顾灵毓却失约了,傅兰君眼看着时间过去了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跟她告别:“顾管带今天怎么还没来?”
傅兰君心里着急,嘴上却说:“他昨天就跟我说今天军营里有点事,会迟来。你们走吧,我在这儿等等他。”
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阿蓓,翼轸最近去了上海,阿蓓回家也是无事,索性在学校里待着。
天色擦黑,阿蓓小心翼翼地问:“顾大哥他真的是军营里有事吗?别是你们两个之间有事吧。”
傅兰君颓丧地问:“你知道,南嘉木两个月前就回国了吗?”
阿蓓想了一想:“知道啊,听翼轸说,他如今也在新军里做事。”
原来他如今还和顾灵毓是同事,傅兰君喃喃道:“原来你们都知道,可顾灵毓没跟我说。”
阿蓓惊奇:“顾大哥为什么要巴巴地告诉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回国的消息?”
阿蓓原是不知道自己和南嘉木、顾灵毓之间那点往事的,跟她说也没什么用,傅兰君恹恹地挥挥手:“算了,不等了,我自己回去。”
傅兰君和阿蓓道了别,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往家走,路过琼花剧院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琼花剧院前门庭若市,海报上列着今晚演出的剧目,一出出都是热闹到极致的戏。她不由得想起昨天婆婆的寿宴,也是这些热闹戏,满舞台翻跟斗的孙悟空,眼花缭乱的刀马旦……傅兰君摇摇头笑一笑,刚要走,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前天程璧君邀请顾灵毓给她过生日时怎么说的来着?吃饭听戏……顾灵毓今晚的失约,会不会就和这听戏有关系?
她掉转方向,朝戏园子走了过去。
琼花剧院是宁安府最大的戏园子,里面上下三层大得很。傅兰君对咿咿呀呀的唱戏从来不感兴趣,也从没进过琼花剧院,现在一个人进来,看得眼花缭乱的,茶水伙计上来招呼,她问:“有没有见到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长得很俊,女的……勉强算好看吧。”想了一想,她又强调,“没我好看。”
伙计憨笑:“您这问得也太宽泛点,一男一女结伴来看戏的多了。”
傅兰君打发走他,自己踮起脚目光满场扫视,终于在二楼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可不就是顾灵毓和程璧君?
他们两个坐在二楼包厢里,程璧君挨着顾灵毓坐着,肩膀靠着肩膀,她还犹嫌不够近,整个人都快要贴上去,一双眼睛不看戏台子,只热切地盯住顾灵毓的脸,两片嘴唇碰撞个不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可恶的顾灵毓,他竟然不躲闪!
傅兰君看得怒从心头起,她走上楼梯,满心想着要给这对狗男女难堪,谁知道刚上二楼却被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一边嘴里道着抱歉一边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傅兰君觉得声音耳熟,一看脸,可不就是熟人!
南嘉木穿一身西装,外套脱下挽在手臂上,见到傅兰君,他也很惊讶:“兰君?”
他喊的是“兰君”,不是“嫂夫人”,傅兰君的脸一热,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见后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南嘉木扶住她手臂的手倏忽一紧,在她耳边轻声道:“帮我个忙,嗯?”
他挽着傅兰君的手走到最近的包厢坐下,将西装外套披在傅兰君身上,傅兰君被他这亲昵的举动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一手揽住傅兰君,小声说:“看戏。”
傅兰君用余光瞟一眼身后,一队穿着巡警制服的人正吵吵嚷嚷地走过来,挨个包厢地搜查,也不知道在搜查些什么。
傅兰君看一眼南嘉木,直觉告诉她,他出现在这里,这事儿不简单。
巡警们终于到了他们的包厢,南嘉木站起来笑着同他们寒暄:“兄弟们辛苦了。”
带头的巡警显然和他认识,笑着同他打哈哈:“可不是,哪像南长官这样清闲,兄弟们好不容易进个戏园子,结果不是为来看戏,却是为了抓劳什子的乱党。”
他瞟了一眼傅兰君,一脸的意味深长:“这位是?”
傅兰君心如擂鼓,巡警头子细细打量着她,半天,恍然大悟:“这不是顾管带家的……”
他的脸上浮现出戏谑玩味的笑:“真有意思,这可真有意思……”
他在南嘉木的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兀自喈喈怪笑起来,笑得傅兰君如芒刺在背。末了,他亲昵地撞了撞南嘉木的肩膀:“南长官放心,咱们兄弟嘴巴都紧得很。”
他话音刚落,从他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听到这声音,傅兰君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住。
巡警脸上看热闹的表情登时被讪笑所替代,他们自觉让开一条路,让身后的人走进来。顾灵毓看见了包厢里一坐一站的南嘉木和傅兰君,以及傅兰君身上披着的西装外套,半天,他冷漠地对傅兰君说:“看完戏早点回家。”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巡警头子对南嘉木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也招呼着兄弟转身离开。南嘉木上前一步,弯下腰对傅兰君道歉:“抱歉……”
傅兰君心里窝火,顾灵毓有什么资格对她甩脸子,刚才他的旁边可还跟着程璧君呢!
她冷淡地回应南嘉木:“这不关你的事。”
南嘉木拿起外套穿上:“走吧,天晚了,送你回家。”
傅兰君站起身来,头脑一阵晕眩,几欲摔倒,南嘉木忙伸手搀住。他就这样搀着她下了楼出了戏院,没想到顾灵毓就等在戏园子门口,南嘉木满脸尴尬手足无措。顾灵毓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傅兰君,冲他点点头:“麻烦你了。”
顾灵毓早已叫好了黄包车,扶着傅兰君上了车,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话说。到了家门口,傅兰君下了车,他却没有,他居高临下地对傅兰君说:“我还有点事,你自己回去吧。”
黄包车夫拉着顾灵毓消失在夜色里,傅兰君气得怔怔的,也只好一个人回了家。
她睁眼等到天亮,顾灵毓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顾灵毓仍旧没有回家。
第三天早晨一到女学里,傅兰君就发现学校的氛围很奇怪,无论她走到哪里,好像都有学生对她指指点点。
吃午饭的时候,她问阿蓓:“你有没有觉得学校的气氛不大对?”
阿蓓吞吞吐吐的:“是不大对,今天他们都在说一件事。”
傅兰君感觉这件事情和自己有关:“什么事?”
阿蓓附到她耳边,悄声说:“大家都说,前天晚上,在琼花剧院里,你、南嘉木、顾大哥、程璧君都在,但是你和南嘉木在一个包厢里,顾大哥和程璧君在另外一个包厢里。”
傅兰君恍然大悟。
这满学校的学生都是军属,想来都是从自己当兵的男人和老子那里听说的,事情的源头不必说,自然是那晚上碎嘴子多事的巡警们,想来这件事情已经在军营里传遍了。
傅兰君欲哭无泪,谁知道事情传来传去会变成这副模样!早知如此,她绝不会踏进那个戏院半步!
当天晚上,顾灵毓终于回了家,是喝醉酒被人送回来的。
送他回来的人告诉傅兰君,今天军营里有同僚成亲,他们去喝了喜酒。
送走了人,傅兰君吩咐桃枝打水给顾灵毓洗脸,她拿块毛巾跪在床头擦他脸上的酒气和汗。顾灵毓已经醉得人事不知,犹在撒酒疯,嘴里喊着“不要回家”。
傅兰君一言不发地给他擦完脸和手,又帮他脱衣服,脱掉外套,怀里突然掉出本书来,傅兰君好奇地捡起书,原来是一本《日语入门》。
他身上怎么会有这么一本书?
第二天傅兰君的脑海里还盘旋着这个疑问,直到有学生敲办公室的门。
是个年轻的小媳妇,她的丈夫在新军里做个小小的队官,平时大家都喊她“刘太太”的,刘太太腼腆扭捏地开口:“傅校长,我想请个假。”
傅兰君打起精神摆出笑脸:“好啊,请几天?”
刘太太更加不好意思:“请两天,我男人被佟协统选中,送到日本去留学,走之前我和他要回一趟老家。”
原来如此,傅兰君忙恭喜:“恭喜你了,去日本待两年,回来必定受拔擢。”
刘太太羞涩地一笑,又问:“顾管带不去吗?”
傅兰君一愣,她想起了昨天在顾灵毓身上发现的那本《日语入门》。
模模糊糊又想起去年给佟士洪祝寿时,佟士洪似乎问过顾灵毓想不想去日本镀个金的。她霍然起身,难道顾灵毓真的要去日本?他都没有告诉自己一声就要去日本!
傅兰君打定主意要问个明白,谁知顾灵毓又开始闹失踪。当天晚上他没回家,第二天晚上干脆让人捎话回来,说自己最近军中忙得很,这半个月恐怕都不会回家。
傅兰君等得坐立难安,她想去军营里找他,但又拉不下脸来,只好这样僵持着,半个月不到的时间,整个人瘦了一圈,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差点昏倒。阿蓓劝她回家休息她也不肯,阿蓓叹气:“你这样作践自己是给谁看呢。”
傅兰君不说话,冷笑着用余光去看程璧君。
顾灵毓真的是在忙军中的事吗?还是在忙着去日本的事?去日本的话当然要学好日语,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日语老师,在日本待过两年的,说得一口好日本话,对什么上野、富士山的如数家珍……想到每天晚上顾灵毓和另外一个女人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场景,傅兰君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几天后,程璧君来请辞,更坚定了傅兰君心里的想法,她一脸抱歉:“在学校里真的很开心,但是我要回日本了,只好向你请辞了。”
傅兰君心里冷笑,回日本,好一个回日本啊,那边顾灵毓刚刚要瞒着自己去日本,这边程璧君就要回日本,上野的樱花、富士山的雪,好得很哪。
半个月后,顾灵毓终于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傅兰君正在床上休息,半梦半醒里听到有嘈杂人声,勉强支撑开眼皮,模糊视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走去,轻声细语地在和人说话。
他们在收拾东西,正打开衣柜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些东西来。傅兰君听见顾灵毓对丫鬟说:“这个不用带,那边天冷,这个穿不住,去了再做新的。”
傅兰君一个激灵醒过来。
他这是回来收拾行李了吗?他这就要走了吗?
她屏气凝神不说话,只躺在床上透过床帐子去看他。他指挥着丫鬟收拾了半天才收拾好所有东西,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深深地看着,最终,他一句话也没说。
傅兰君躺在床上,眼泪淌了下来。
他就这么走了,连道别的话都不跟她说。他还会再回来吗?会不会他从此就在日本扎下根,和全心全意爱慕着他的程璧君一起,另立门户,另起炉灶,忘了故国还有一个她……
越想越觉得心如火燎,傅兰君掀开帐子跳下床,鞋也没穿就追了出去。
院子里没有人,他已经出门了。傅兰君追出大门,只见一辆马车正渐行渐远,她喊着顾灵毓的名字追上去,马车却并没有停,反而越跑越快,眼见着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傅兰君绝望下来。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顾灵毓”,浑身脱力地瘫坐在地上,眼泪歪七扭八地爬了满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傅兰君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顾灵毓站在面前,蹙着眉头,微微弯着腰冲她伸着手。
顾灵毓握住她的手把她打横抱起来放进马车车厢里。已经是初冬了,她光着脚一路追出来,一双脚冰凉凉脏兮兮。看着她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样子,顾灵毓焐着她的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傅兰君紧紧握住顾灵毓的手:“你要去日本?”
顾灵毓一怔,没有说话,傅兰君自暴自弃:“你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要去日本,还要和程璧君一起去,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人……”
顾灵毓啼笑皆非:“你胡说八道什么呀,谁跟你说的我要和程璧君一起去日本?”
傅兰君惊喜地抬起头来:“你真的不和她一起去?”
顾灵毓解释道:“真的。去日本还有个眉目,和程璧君一起纯属无稽之谈。”
傅兰君盯着他的眼睛:“那你这次是去干什么?”
顾灵毓淡淡一笑:“去山上。刚刚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你醒着,那时候我想,如果你不阻止我,我就真的去日本。”
他把傅兰君的手合拢握在自己的手掌间,哈一口气,低声说:“谢谢你最后追了出来。”
傅兰君一阵心悸,差一点她就真的失去他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来,她的头脑突然一阵晕眩,整个人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人在床上,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顾灵毓一个人坐在床头,正握住她的一只手,目光温柔如水地注视着她。
傅兰君摸摸脸:“怎么了?”
顾灵毓低低地笑,笑得她莫名其妙,半天,顾灵毓伸手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顾夫人,恭喜你就要当娘我就要当爹了,初次做父母,以后咱们要互相关照了。”
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去佟士洪家给佟士洪赔罪。
节日刚过,佟士洪家却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余韵,满宅子里清清冷冷的,还嗅得到线香的气味。顾灵毓向佟士洪说明情况,佟士洪倒是很豁达:“你知道对自己而言什么最重要就好,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说完这句话,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那一年,他原本也是要去日本留学的……”
傅兰君听得一头雾水。
佟士洪没有留他们吃饭,从佟家出来,顾灵毓悄声对傅兰君说:“今天是老师那位朋友的祭日,十年前死在海战里的那位何乔木。”
对于傅兰君怀孕,最兴奋的,除了顾灵毓和傅兰君,当然莫过于婆婆张氏。
原本张氏和傅兰君的婆媳关系仅限于每天淡淡地请个安而已,自从怀孕后,张氏每天都要来他们的房间待上一会儿,拉着傅兰君的手絮絮叨叨嘘寒问暖,这让傅兰君觉得很别扭。她对这个婆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每次面对婆婆,总有点喘不上气来,她把这归结于年轻守寡的女人的乖僻。
更何况,她从小受西式教育,和这位只读过什么女德女诫的婆婆着实没什么话可说。
但婆婆想着她肚子里的下一代,把这些尴尬和冷淡都视作浮云,傅兰君只得勉强应付着。
二婶有时候也会来看傅兰君,这也是一位年轻守寡的女人,脸上也总带点捉摸不透的微笑,好在人年轻,和她相处总比和婆婆好。但她似乎有些怕婆婆,和她正说着话呢,听到丫鬟说大太太来了,立刻忙不迭地起身就走。
到底还是在门口和张氏撞上了,于是互相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张氏是带着补品来的,笑眯眯地看着傅兰君吃下那一小碗补品,她突然开口说:“以后少和二婶来往。”
傅兰君不解,张氏仍旧是笑眯眯的,表情里却带上了一些让人怯的冷:“她这个人不吉利,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夭折了,晦气。”
听了这句话,傅兰君心里毛毛的,只得“哦”了一声算是答应。
傅兰君怀孕好几个月的时候,新巡抚终于走马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要到地方上视察一番,宁安是第一站。
叶巡抚来的当天,宁安军政商三方各有代表出面迎接,政界傅荣作为知府当然义不容辞。佟士洪则代表了新军,作为他的得意门生和得力手下,顾灵毓自然也是一并陪同。
折腾到快睡觉的时候顾灵毓才回到家,一进门傅兰君就发现他的脸色很不正常,板着一张脸,像是刚刚跟谁吵过架。
傅兰君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顾灵毓勉强一笑:“没什么。”
傅兰君观察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听姨娘说,新来的巡抚叶际洲和我爹是多年的老对头,他们今天没起什么冲突吧。”
顾灵毓亲昵地抿一抿她的鬓角:“哪儿能呢,就算再不对付,如今也是上下级的关系,你爹是多年混官场的老滑头,岂能连这点定力都没有。”
傅兰君长舒一口气:“说的也是,我爹常说,在官场上做人要有两张面孔,就算有杀父之仇,面对面的时候还得是一团和气笑眯眯。”
顾灵毓的眉头又是一紧,他替傅兰君掖一掖被角:“天色不早了,睡吧。”
睡到半夜傅兰君因为口渴醒过来,伸手一摸,旁边却是空的。
她蹑手蹑脚地起身,轻轻推开门,门前青砖地上流淌着一片如水月色,顾灵毓穿睡衣坐在台阶上,愣愣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兰君走过去,把顾灵毓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刚要坐下来,顾灵毓一把拉住她:“台阶上凉。”
他把外套脱下来,折成几折铺在台阶上拍一拍,傅兰君坐下来:“在想些什么呢,大半夜的不睡觉?”
顾灵毓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揉捏着她的手指。自从怀孕后,傅兰君的手脚就总是冰凉发麻,傅荣说当年她娘怀她的时候也是这样。
顾灵毓顾左右而言他,问她:“你有没有跟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你的朋友?”
傅兰君想一想:“那可多了,从小到大说过这话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顾灵毓轻轻笑:“我忘了你们女孩子总是喜欢海誓山盟了。”
他这话说得,听上去好像对女孩子之间的友情轻侮慢待似的,傅兰君不满地捣一下他的心口,顾灵毓抓住她行凶的手:“算我错,后来你那些朋友都怎么样了?”
傅兰君努力想一想:“其实你说的也没什么错,女孩子之间确实很容易就说一辈子,一起玩得高兴了就会脱口而出,有时候是一起玩一个游戏,有时候甚至就是一起吃一块好吃的点心。我第一次和朋友说一辈子,还是在七八岁的时候,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那女孩子的脸和名字了。说过一辈子的人里,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叫阿穗的姑娘,你可能认识的,在宁安也算是小有名气。”
顾灵毓想了一想:“米记粮行的大小姐?”
傅兰君点点头:“她是我爹上次在宁安做知府时我的玩伴,大我五岁。那时候我们关系非常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有什么好东西坏心情都想和她分享。后来她爱上了一个英国来的画家,抛家舍国地跟那英国人去了英国,我们从此再没联系过。”
顾灵毓低下头:“那时候你才十三四岁吧,突然失去这么个好朋友,不难过吗?”
傅兰君叹一口气:“何止难过,那时候我娘刚刚去世,我爹天天忙着公事,连姨娘也都没进门呢,整个宁安府里我就和阿穗一个人好,她要走,我感觉天都塌了。”
顾灵毓问:“你没阻拦她吗?”
傅兰君苦笑:“当时阻拦她的不止我一个。大家都说,且不说是个番鬼佬,就说那英国男人年纪大她一倍,又是个居无定所的浪荡子,英国多远哪,如果那个男人是骗她,把她带到英国后这样那样,她也是叫天天不应。我私下里问她对那个男人的底细清楚不清楚,她也说她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好是坏。
“她说,未来怎么样,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如果不跟那人走,余生她都会为这一刻的迟疑而悔恨。
“她跟我说‘图一世往往毁一时,我只图这一时的痛快’。
“她话都说到了那个份儿上,我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我们关系再好,即使我把她当成我头顶的天,说到底,她在这个世界上,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我的朋友。”
想起往事,傅兰君不禁有些唏嘘。
顾灵毓没有说话,他揽着傅兰君愣怔怔地望着脚下的一片如水夜色,半天才回过神来,打横抱起傅兰君:“回去睡吧。”
自从过了三个月,傅兰君照旧每天去学校,这天她正在办公室里休息,突然校工来找她,说有人在外面等她。
除了顾灵毓,在学校里她一向没有什么访客,傅兰君好奇地走出学校,只见大门口一个高大威猛的熟悉身影正板板正正地站直了等她。
是齐云山。
傅兰君一副笑脸走过去:“云山大哥怎么来了,阿秀让你带什么话吗?”
齐云山摇摇头:“没有,我这次是自己来找少奶奶的。”
傅兰君的心里腾起疑云。他代表自己来找她?为的什么?
这位云山大哥一向本本分分,他本身也是个军人,每天跟着顾灵毓在军营里出入,很少和顾家其他人接触,对女眷们更是退避三舍,傅兰君和他仅有的一次谈话也是他为调解傅兰君和顾灵毓之间的关系主动找上门的。
可是现在自己和顾灵毓的关系蜜里调油好得很,他这又是为什么而来?
齐云山看出她的疑惑:“少奶奶,借一步说话。”
校舍里有一间手工教室现下没有在上课,傅兰君带着齐云山去了那里。
一走进去,齐云山就关上了门,傅兰君吓了一大跳,只见他后退一步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给傅兰君磕了个头,傅兰君更是吃惊:“你这是……”
齐云山挺直腰,脸上神情一片肃穆:“这一下,是答谢您这两年对阿秀的恩爱。”
傅兰君心里觉得不舒服,她和顾灵毓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恩爱本是应当的,何必要个外人来感谢,他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但她嘴上还是客套着:“你这说哪儿的话。”
话音未落,齐云山又是一个响头,这次磕得更加用力,额头上都起了皮:“这一下,是拜托您。当年蒙阿秀搭救,我发誓要保护他一生一世,但现在恐怕我要毁约了,那么就拜托您连我的那份一起吧。云山此生无以为报,只能磕这个响头为凭据,下辈子结草衔环以报。”
他这话一出口,唬得傅兰君完全忘了什么立场、资格,她想起昨天晚上顾灵毓和她说的话,难道顾灵毓指的就是齐云山?
她站起身来,刚要说些什么,齐云山早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下午顾灵毓来接她时,她跟顾灵毓说起这件事来:“你昨天晚上说的,就是云山大哥吧。”
顾灵毓不语,直到回到家,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晚上,傅兰君因为胃里不舒服睡得辗转反侧的,快三更的时候,她突然听到门外好像有些动静,推一推顾灵毓:“阿秀,你听到门外有声音了吗?”
顾灵毓似乎睡得很沉,没有搭理她。
傅兰君只得按下疑惑继续辗转,到快天亮时才终于睡着,醒来后顾灵毓已经不在。傅兰君翻身起床,手按在顾灵毓的枕头上,触手一片冰冷,那枕头,像是湿透过。
接下来几天,傅兰君小心留意着,却再也没有见到过齐云山,他似乎消失了。
傅兰君隐约觉得,他是去做一件让他不得不对顾灵毓毁约的事情去了。
这猜测让她觉得不祥。
果然,齐云山失踪后,过了大约半个月时间,一天晚上,傅荣突然怒气冲冲上门,一进门就要找顾灵毓,不顾合家老小都在吃饭,直闯到饭厅里去。
作为知府,傅荣一直在亲家面前端着十足的架子,从来没有像这样气急败坏不顾体面过。顾灵毓放下筷子一言不发地和傅荣走出去,傅兰君也忙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他们进了书房,一进书房傅荣就放下了所有礼节,桌子上的东西被他砸了个遍,他整个人如同困兽般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傅兰君忙上前劝解父亲:“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傅荣横眉立目:“什么事,你顾家出了刺客,出了反贼了!”
傅兰君不可置信地问:“您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傅荣冷笑:“我胡说?问问你的好丈夫,他的副官齐云山去哪儿了?”
傅兰君心里“咯噔”一声,那点子不祥的预感浮出水面,她强笑着转头看顾灵毓:“阿秀,云山大哥去哪儿了?”
顾灵毓摇摇头:“他前日不告而别,我也有两天没见到他了。”
傅荣嘿嘿一笑,表情狰狞:“他前天刺杀新任巡抚,被人当场拿下,现如今就在巡抚衙门大牢里呢。你们就算是想见,恐怕也见不着!”
傅兰君脑袋“嗡”的一声响,齐云山要去做的原来是这样一件掉脑袋的事情!难怪他说什么毁约什么来生的,他这分明就是去送死!
傅兰君转头看顾灵毓,顾灵毓依旧是不说话。傅荣快步走过去,疾言厉色质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这个计划?”
傅兰君抢先一步挡在顾灵毓身前:“爹您又老糊涂了,他要是早知道,会让齐云山去送死?”
她抓住傅荣的胳膊把他按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您老消消气,不过就是个下人……”
傅荣冷笑:“下人?那也要看看是谁的下人。偏偏是你丈夫的下人,偏偏我是你丈夫的老丈人,偏偏我和那新任巡抚是几十年的老对头!更兼这位叶巡抚这些年靠着舔洋人杀乱党往上爬,早就在乱党的刺杀名单上。往小了说,一顶买通杀手诛杀异己的帽子扣过来;往大了说,一个和乱党勾结的屎盆子扣上来。我视这位叶大人为眼中钉,这位叶大人何尝不是视我如肉中刺?这么大个把柄送上去,你爹我有几条命让人揉搓?”
傅兰君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求助似的看向顾灵毓,后者脸上一片冷峻之色。
发够了脾气,傅荣也渐渐冷静下来,他问顾灵毓:“你老实告诉爹,这件事你知情不知情?”
迟疑了片刻,顾灵毓点点头。
傅荣又要摔茶盅子:“你可真是糊涂!”
喘了半天粗气,他问:“那你知道他到底为的什么吗?”
顾灵毓点头:“他原是山东人,十年前叶际洲在山东做官时,一桩官司里为讨好洋人草菅人命,害了他齐家上下五口人性命。”
傅荣脸色缓和下来:“既然知道情由,事情就还有可能挽回。”
他沉默地在书房里踱了半天步,然后他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顾灵毓:“你和他之间,关系如何?”
顾灵毓闭了闭眼睛,面无表情:“我和他,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情同手足,亲如兄弟。”傅荣咀嚼着这句话,半天,他狞笑道,“那么,到了让这兄弟为你两肋插刀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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