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窗外的松树枝桠被雪压弯,垂得很低,在冷风中微微地晃,最终承受不住重量,轻轻折断,发出清脆的响声,沉闷地摔在雪地上。
对比外面的寒冬,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却如阳春三月。铜镶金落地香熏在屋中散出袅袅的安神香气,两行炭炉火噼啪作响,两个梳云鬟的宫女在旁边添炭,火光映着小脸,红光满面。
华贵的女子坐在铜镜前,眉眼含笑地梳着妆。贴好花黄金钿,执起炭笔画眉,胭脂染露,绿鬓朱颜,再插上珠钗,戴好金镯,披上秋衣,笑意吟吟地回眸:“妹妹,今日怎地有空过来看我?”
苏瑾嫣躺在软榻上,撑着脑袋瞧着苏妲己,轻轻打一个呵欠:“姐姐,你每日都这样梳妆,不觉得很麻烦么。”
“女为悦己者容。”苏妲己从铜镜前起身,缓缓走到软榻边坐下,“大王一会儿兴许会过来。”
苏瑾嫣嘟着唇抱怨:“女娲娘娘派我们下凡,是为了收拾商纣王的。你怎地待他越来越好,我们何时才能回天庭啊。”
苏妲己莞尔一笑:“我待他好,还不是因为他待我好。在天庭千年,我们姐妹俩,何时有过这般锦衣玉食的生活。”说着伸手到苏瑾嫣面前,摊开却是一支并蒂海棠金步摇,“来,帮我戴上。”
苏瑾嫣起身,将金步摇接过去。海棠中镶嵌了一颗精致的珍珠,栩栩如生,握在手中有暖意,斜着插入苏妲己的发中,衬得她更是风华绝代。“姐姐,我记得你不喜欢海棠。”
苏妲己眉梢眼角间尽是风情万种:“这是大王送的,自然和别的海棠不一样。”说着转身扶着苏瑾嫣的肩,瞧着她水意盎然的眸子,“你呀,难得下凡,就该好好享受一下红尘中的乐趣。天庭多少仙家盼都盼不来。”
苏瑾嫣不以为然:“可是女娲娘娘点化我们成仙,给了我们无尽头的生命啊。红尘有什么好的,贪嗔痴恋,只会束缚自己。”说着盘起腿坐在软榻上,“你看,我现下还不是一样逍遥得很。姐姐有的,我也一样有;姐姐不自由,我却很自由啊。”
一旁的宫女加好火炭,递上两个铜制手炉,福一福身,往外去了。苏妲己爱怜地摸着她的头:“我是甘愿不自由。”眼睛像是瞧着苏瑾嫣,又似怔怔出神,“天庭太宽广,常年有寂寂凉风,总让我觉得自己身如浮萍。有一些温暖,只有纣王给得了我。”
苏瑾嫣道:“……什么歪理。这商宫不是也很大么,外面还会下雪。姐姐从纣王身上,不就拿到一支金步摇么,其他人一样能给。只要我肯开口,天下没有我要不到的东西。”
苏妲己苦笑着摇头:“你不懂,别人给的,又怎会一样呢。”
“怎会不一样,姐姐你分明是贪恋红尘,还给自己找借口。”苏瑾嫣说着站起身,少女般姣好的容颜粉黛不施,却倾国倾城,“我这就去找一支并蒂海棠金步摇回来,姐姐你等我。”说着轻轻一旋身,裙裾飘如一朵鲜丽的桃花,消失在原地。
苏妲己瞧着她消失的地方,半晌后,微笑着摇了摇头。
锦绣楼夜晚总是格外热闹,公子少爷一个一个地迈进去,心甘情愿地醉倒在温柔乡。推杯换盏之际,姑娘们笑语嫣然地躺在男子怀里,劝酒,对饮,春风得意。
阁楼响起金锣清脆的响声,三短一长,引得宾客们纷纷抬头。老鸨执着粉扇,掩着半边脸娇媚地笑:“今日各位爷有福了,我们瑾嫣姑娘恰好从外头回来。”
宾客们齐齐一愣。
苏瑾嫣是锦绣楼的一个传说。
在朝歌,你不晓得纣王叫什么名字,是件情有可原的事;但若你不晓得谁是苏瑾嫣,别人肯定会问你:“喂老兄,刚进的中原吧。”
传说苏瑾嫣的脸美得像在画上拓下来一般,眉不点而翠,唇不染而红,浅酌轻唱间,魅惑众生,只消一眼,便能让人死也甘愿。不少人豪掷千金,换她一夜良宵——可惜她只卖艺,不卖身。她弹得一手好琴,连山林中的鸟雀听了也翩翩起舞。
锦绣楼中的烛火被丫鬟吹灭,换上了大红鲜艳的灯笼。一个女子盈盈从阁楼走出,眉眼带笑,身姿窈窕,缓缓停在楼梯处。微风拂面,掀起丝帕的一角,她潋滟的微笑若隐若现。
宾客们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生怕一叹息,美人就会消失。
人群中有一个矮肥的男子率先站起身子,不知臊地大喊:“瑾嫣姑娘,我好想你!今夜我们一同醉生梦死如何!”
此话一出,周遭顿时沸腾。宾客纷纷放开怀中的温香软玉,对着楼梯上的苏瑾嫣喊着情话:
“瑾嫣姑娘,我出一千两,我带你去湖上泛舟!”
“瑾嫣姑娘,小生的画舫就在外头,我们把酒畅谈啊!”
“瑾嫣姑娘,只要你愿意,我立刻明媒正娶将你带回家,休了家里那个老娘子!”
……
苏瑾嫣淡淡笑着,被红光映得人若桃花,轻轻抬一抬手。
楼下立刻寂静无声,只听得她娇媚婉转的声音轻轻响起:“奴家今夜,只想向各位大爷,要一件东西。”说着捏起兰花指在腮边轻轻一笑,“并蒂海棠金步摇。”
宾客们愣了一愣,再次炸开了锅:
“区区一支金步摇而已,何时没有。瑾嫣姑娘,只要你愿意陪我,送你万两黄金又如何!”
“瑾嫣姑娘你等着,老子这就去金号买!”
“瑾嫣姑娘我只有单海棠的,可以么?不行的话我立刻差人去金号连夜赶制!”
……
苏瑾嫣伸出食指放在嘴边,丝帕下的粉唇水光莹润:“奴家,现在就想要。”声音低低流转,软人身子。宾客们却都静了,为难起来。一时之间去哪里给她找金步摇?还要是并蒂海棠的?
“我有。”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苏瑾嫣的心提了一提。人群自动分开两边,一个男子慢慢走出来,黑袍、黑发、黑眸,连羽冠都是墨黑,就这么稳稳当当,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摊开掌心,中间静静躺着一支金步摇,并蒂海棠盛开,中间镶嵌着两颗夜明珠,发着莹莹的光。他的眼睛如温润的墨玉,只静静地瞧着她,却让她心跳一点一点加速:“姑娘,金步摇。”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连忙保持优雅,轻轻取过来。
男子勾一勾唇:“不知姑娘贵姓芳名?”
楼下一片唏嘘。连苏瑾嫣是谁都不知道,还敢在这里出头。苏瑾嫣瞧着他俊朗的容颜,微笑缓缓染开:“苏瑾嫣。”
“瑾颜……”男子轻轻重复一遍,笑道,“瑾颜瑜貌,真真贴切。”
苏瑾嫣本来想告诉他,自己叫瑾嫣,而不是瑾颜,听了他的话,却悄悄地烧红了脸。
夜晚她躺在锦被中,看着夜明珠发出的亮光心想,这珠子比姐姐的珍珠大许多,她应该比姐姐得到了更多的温暖吧。
次日外头依旧是大雪绵绵,苏瑾嫣拿着金步摇欢天喜地地跑进商宫,却瞧见纣王和苏妲己远远而来。纣王撑起一把粉伞,为她挡雪,却不顾自己肩头上的雪花。他们缓缓走着,低低地笑,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棕红色的高大宫墙里,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苏妲己一眼瞧见苏瑾嫣,低声对纣王说了几句话,纣王唇边是宠溺的笑,将伞留给苏妲己,自己唤来一个小太监,一步三回头地往另一头去了。苏瑾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兴冲冲地跑到苏妲己面前:“姐姐姐姐你看,我也有并蒂海棠金步摇,我也有你说的温暖了!”
苏妲己瞧着她掌心金光闪闪的步摇,将伞让过去一些,将她罩住,牵着她的手缓缓地走:“傻瓜,有金步摇,不等于就有温暖啊。”
苏瑾嫣停住脚步,不满地嘟嚷:“姐姐你又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嘛……”
“唔……”苏妲己也停住,歪着脑袋想一想,脸上尽是幸福的笑意:“你看,漫天飞雪的季节,是不是很冷?”
苏瑾嫣重重点头:“当然了!我总是觉得自己的狐狸毛太少,穿再多都还是冷。”说着还煞有其事地抖了一抖。苏妲己轻轻一笑,如暖阳般和煦:“姐姐就不冷。”
苏瑾嫣吃惊地伸手过来触她的脸,指尖却传来凉意,失望道:“姐姐你骗我,你的脸也很冷。”
苏妲己悠悠看向漫天的大雪,轻声道:“脸冷,心不冷。温暖就是,有个人常伴在你身侧,捧出一颗真心对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苏瑾嫣莫名地想起了赠她金步摇的男子,片刻后晃晃脑袋,似要将脑中的男子丢出去。她对苏妲己自信一笑,拍拍胸脯道:“不就是一颗心么,姐姐你等我,我这就去找!”然后又急匆匆地离去。
莽撞的性子倒是这么多年都没变过。苏妲己看着她一袭粉红色的背影,轻轻一笑,慢慢走回宫中。
月上柳梢,锦绣楼里依旧一片纸醉金迷。苏瑾嫣身着粉色罗裙,含情脉脉地笑:“大爷们爱奴家么?”尾音微微上挑,能酥软人的骨头。宾客们抖着声音道:“爱——”恨不得开膛剖腹,将自己跳动的心拿出来,摆到她面前。苏瑾嫣银铃般笑一笑,咬着唇道:“那,奴家想要你们的心,你们可愿,用刀子挖了给奴家?”
宾客面面相觑。要他们给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再容易不过,可是要给出一颗心——无人再说话。
厅堂一时寂静,半晌后才有老鸨娇嗔着一晃粉扇:“瑾嫣姑娘说笑呢,她这么爱各位大爷,怎会真的要各位大爷的心呐。”说着轻轻一撞苏瑾嫣。她立刻绽开和风般的柔笑:“是啊,奴家说笑呢!”
宾客们才继续哄哄闹闹,遥遥举杯,对苏瑾嫣敬酒。老鸨松一口气,摸摸胸口,低声对苏瑾嫣道:“下次这种玩笑,要开得浅显一些,不然很容易冷场的。”
“可是……”苏瑾嫣不甘地抬头,对上老鸨双眼时,却又沮丧道,“没什么。”
可是我是真的想要这么一颗心啊,她在心中偷偷道。
之后的苏瑾嫣每夜都出现,锦绣楼一时声名大噪,不少王公贵族慕名而来,只为一睹她的芳容。苏瑾嫣每日站在阁楼上,笑着看下面的宾客,一句“奴家要你们的心,你们愿不愿给”,不依不饶地问了一个月。宾客们晓得了她的把戏,笑得豪爽,个个都应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苏瑾嫣含春的目光慢慢扫视过去,每个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找不到和纣王一样的温柔细致。
半夜她凭栏望月,手中拿着那支金步摇,头一次觉得望了千年的月,透着隐隐的凉。
没过多久,天下动乱。周武王带领兵卒,直捣朝歌。苏瑾嫣匆匆忙忙赶去见苏妲己,偌大的商宫已空空荡荡,宫女太监只顾逃走,金银财宝散落一地,也无暇去捡。周武王的兵卒已然进了宫中,见了苏瑾嫣就想要擒。苏瑾嫣脸上尽是一片戾气,杀出皇宫,去找她最爱的姐姐。
外面大雪纷飞,透着血的颜色,周武王的军队在朝歌四处寻乱党,千军万马已将商宫踏平。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耀眼的红,深深刺痛她的双眸。
苏瑾嫣在鹿台找到苏妲己。她安静地坐在地上,头发一丝不乱,眉间的金钿依然光亮,头上的金步摇却黯然。纣王枕着她的膝,静静地合着眼睛,胸口处有血慢慢渗出来。
苏妲己头也不抬,轻抚着他的脸庞,指尖染了温热的血,却似乎毫无知觉,一下又一下,似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山下有马蹄奔腾的声音,不需多久,他们就会找上鹿台。苏妲己是妖后,周武王定然不会放过她。苏瑾嫣扶着她的肩,着急道:“姐姐,赶快和我回天庭吧!商国已没,我们回去找女娲娘娘复命!”
苏妲己淡淡扯出一个笑容,面容依旧姣好如初:“我回不去了。阿受*这一生杀戮太多,死后定要在地狱受苦。他是亡国之君,我是亡国之后,我定是要陪着他的。”
一颗透明的泪水滴落在纣王的脸上,苏瑾嫣心中一颤,忍不住捧起苏妲己的脸:“姐姐……你居然……为他流了泪?”说着起身吼道,“你当初答应过,我们姐妹二人永不分离。商朝灭亡,你便会与我回去。你骗我!”
鹿台的风十分猛烈,吹得苏瑾嫣的衣袍飒飒作响。苏妲己如死水般的眸子轻轻看向苏瑾嫣,微微一笑:“人不伤心,又怎会流泪。妹妹,我真的很羡慕你。”她微凉的指尖抚上苏瑾嫣的脸,“我说过,有些温暖,只有纣王能给我。所以,对不起。”说着轻轻一挥袖,将苏瑾嫣送上云头,往外飞去。苏瑾嫣撕心裂肺地叫着“姐姐”,眼睁睁看着鹿台周遭燃起大火,火焰凶猛地朝苏妲己和纣王袭去,淹掉她最后的一抹身影。她最后垂头望着怀中的人,绝美的容颜带着如霞般的浅笑。
醒来时苏瑾嫣身在一处雅致的别院。窗外梧桐巍巍,映在地上树影叠叠。芙蓉秋涧屏风外坐着一个人影,听了里头的动静,走过来淡淡开口:“醒了?”
居然是许久前赠她金步摇的人。
她怯怯地点头,他为她端来一碗清茶,她道谢过后,想起妲己的事,心中又隐隐生疼。黑衣男子也不说话,搬来一张梨花木椅,静静坐在她身边。
纣王生前沾满鲜血,一定会受到极重的惩罚。苏妲己以一己之身为他挡刑,上刀山,下油锅,拔舌,业火,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层等着她。苏瑾嫣的心缩成一团,硬生生地跳动。她无法理解,她的姐姐明明可以置身事外,为何要这样,甚至还流了泪。为了一颗心,值得吗?
男子说自己叫无倾,那日恰好经过,将苏瑾嫣救了回来。苏瑾嫣不愿让他知晓自己的狐狸身份。她在云头摔下,伤了腿骨,一时片刻也走不得,于是便留了下来。
无倾有些神秘,并不常在别院。在的时候,多数静静远眺窗外梧桐,看树叶摇动,神色寂然,眸中一片平静,不知在想什么。苏瑾嫣本来不是只聒噪的狐狸,寂静的日子过得太多,也开始有些无聊,便开始和他攀谈:“无倾,你是哪国人士?”
“我长年漂泊,没有定所。姑娘,我似乎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苏瑾嫣听了他这句话,心中不由有些失望:“你问过了,我叫苏瑾嫣。”
“原来是瑾嫣姑娘。”他微微笑开,冰冻的脸上添了一些暖意,“我记得我在朝歌,遇到过一个叫苏瑾颜的女子。”
难道他看不出来苏瑾颜和苏瑾嫣是同一个人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叫苏瑾颜!她心中暗暗想着,却偷偷窃笑。他终究还是记得自己。
苏瑾嫣将头上的金步摇摸下来,递到他面前:“这个,还记得么?”
无倾这才微微一愣:“原来你便是苏瑾颜。”
她不满地嘟唇:“什么苏瑾颜,我叫苏瑾嫣!是你听错!”
如此居然多了几分稚气。无倾颔首:“好,苏瑾嫣。”说着将视线移到她手中,“你还留着它。”
“当然了。”她骄傲地一笑,想了想道,“这东西看着金贵的,所以我才留到现在。”神色却有些不自然。无倾瞧着她微粉的脸,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苏瑾嫣小心翼翼将金步摇插回头上:“无倾无倾,你那时为何会来锦绣楼?”她记得他给了金步摇之后,就直接往外走,神情淡然如同只是个过客。无倾想了想道:“我可以说,但你不能笑我。”
苏瑾嫣心中暗道笑不笑等听了再说,脸上却装得正直,重重点点头。
夜风缓缓地吹拂,满室盈香。无倾抚平衣上的皱褶,缓缓道:“我想知道什么是爱恨。”
无倾住的地方,有一个女子,因丈夫离去而日日夜夜守在那里等候。原本她愿等是她的事,偏生最近那处地方官府要收回去重建。附近的百姓都搬了,剩下她一个在那里,执着地等候。官府有官府的秩序,官差又不能随意拆去她的房屋。
无倾每日看着,有些疑惑,那女子面容枯槁,眸中却充满神采。无倾不懂,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她如此执着。她道:“人总是需要有一些执念的。”
他不解道:“为何偏偏是这一个?”
她微微摇头,目光悠远:“倘若你爱一个人,他便是你所有的执念。”
他依旧不懂。凡人多自私自利,她要等的人说不定早已娶妻生子,到头来她的青春一去不回,谁能还她一个公平的答案。她听了他的话,只轻轻摇头:“公子,尝试去爱一个人吧。在爱情这一场决斗里,从来没有公平。”
她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人,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里,静静地断了气。
他埋葬了她,却想起他说过的话。他决定去试着爱一个人,他听说朝歌有个女子,人人见了都会倾心。他想了想,决定前往朝歌。他想品尝一下,动心是什么感觉,结果却遇到了苏瑾嫣。
苏瑾嫣听了这些,却不想笑,突然想起了陪伴她千年的姐姐,一样的傻,一样的痴情。一个爱字,将一个不相关的人变成自己命中所有的执念,代价太大。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苏瑾嫣却突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对我倾心?”
无倾轻轻咳一声,点点头。
对于一只猫来说,最大的耻辱是抓不到老鼠;同样对于一只狐妖,最大的耻辱是迷不倒男人。苏瑾嫣的兄弟姐妹个个出众,不论雌雄都能将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她身为当中的佼佼者,居然败给了一个男子。
无倾的点头,让她常年平静无澜的心掀起了浪,好胜的念头蠢蠢欲动。当他说准备另寻女子时,她磨着牙道:“不用了,我会让你爱上我!”
明明是情话,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此后苏瑾嫣真的开始做贤妻。无倾的起居饮食,她一一亲手包办。她按着苏妲己对纣王的照顾方式,一点一点做得滴水不漏。无倾看公文看累了,倚着案桌睡着,她为他添衣;无倾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她在身边静静陪着,绝不开口烦他……十指纤纤的狐妖不愿用术法烧炭,吹火吹了自己满脸的灰才煲出碧梗粥。无倾捧着碗,明明难吃,还一口一口地全吃掉,吃完微微一笑,一句道谢,一句称赞,如同极好的烫伤药,让她手上烫出的水泡不再疼痛。
她终于寻到一个人,可以每日相伴,不离不弃。
女娲娘娘座下的童子来找过苏瑾嫣,叫她回去复命,提拔为狐仙。苏瑾嫣自是欢喜的,跟着童子走出别院,看着门前的风景,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小狼毫放在墨砚上,无倾总忘记洗干净;公文摆得乱七八糟,无倾看的时候又该头疼了;一边的青花瓷杯里还有一些清茶,不浓不淡,入口先是微苦,再是清香,是无倾最喜欢的;门口挂的一幅字画,是他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苏瑾嫣三个字,一笔一划,苍劲有力,写完她得意洋洋地裱起来……
苏瑾嫣低头片刻,回头对着仙童微微一笑:“请代瑾嫣转告女娲娘娘,瑾嫣不走了,瑾嫣在凡间会好好过日子。”
仙童微微一愣:“姐姐这样,只能当狐妖了,千年修为不可惜么?”
苏瑾嫣微微一笑,眉目间毫无犹豫,摇头道:“不可惜。”
安逸生活依旧这样下去。无倾已成为她生活中的习惯,无处不在。苏瑾嫣腿上的伤早就痊愈了,却不想离去。她等着有这么一日,无倾温柔地瞧向她,笑道“我终于知道何为爱恨”。然后他们会长相厮守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春听微雨,夏赏粉荷,秋踏黄叶,冬裹银装。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过下去。
然而她没来得及等到这一天,变故却先发生。那日窗外有厚重的黑云,预示着会有一场暴雨。苏瑾嫣起身,屋中没人。点亮烛火,发现桌面上放着一封信:
瑾嫣,谢谢你。我已找到让我倾心的女子,有你这位红颜知己,我很幸运。
惊雷一响,酝酿许久的雨终于倾盆而下。窗外的梧桐叶在狂风中瑟瑟发抖,苏瑾嫣的心猛然一痛,纸轻轻飘摇落地。
依旧是笔走龙蛇的写法,字与字之间相连,他写这句话时必定是带了十二分的喜悦。
无欲无求的狐妖突然慌了心神。大前日还一起执笔题诗,前日还一起以丹青作画,昨日还兴致勃勃地商量着,明日天气若是好了,便一起去湖上泛舟。为什么突然会变成如此。
红颜知己是什么,什么是红颜知己,姐姐没教过她。不该是这样的,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她要找,她要将无倾找回来,她想亲口问清楚,她不要做这什么劳什子的红颜知己!
苏瑾嫣冲进大雨中,跑了一路,脑子乱成一团,脏水溅了一身。停在街角,行人打着伞来来去去,熙熙攘攘,偏头看着淋雨的她,偷偷绕开。没有方向,没有去路,苏瑾嫣身上的淡粉色衣裙逐渐晕成桃红,细雨落在脸上,抬手擦一擦,掌心一片冰凉。
找?天大地大,该去哪里找,只知道他叫无倾,是个居无定所的人,其他的,她还知道什么?
她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后半夜雨势渐弱,静静下了一宿,梧桐树叶沙沙作响,苏瑾嫣蜷缩在床角,对着黑暗静静发呆,直至手脚冰冷。别院中处处有无倾的影子,蹙眉看书卷的模样,抿唇思考的模样,如影随形。
窗外的梧桐落了一地秋叶。
苏瑾嫣在凡间没有朋友,只能一个城一个城地去寻。找人不比赶路,她身娇肉贵,何时受过这样的折腾。脚上起了血泡,当年腿骨受伤,湿气寒重就会疼。然而多少年了,他像是她凭空想象的一般,是镜中的花,水中的月,从未出现过一样。
她想起当初自己信誓旦旦的一句“我会让你爱上我”,原来不知不觉,他已悄然成了自己的执念。人家总说,痴和傻,只在一念之间,谁能告诉她,痴了也傻了,该如何替自己找一条退路?
不知道多少次路过少室山,山上的猴子精都被问得烦了,忍不住道:“千年了,你要找的人早就轮回不知多少次了!”
是啊,都千年了,为何还不死心。她这样问自己,心中却空空荡荡,没有答案。
猴子精叹气道:“你要找人,为何不直接去地府找,虽说要受厉害的刑罚,也总比你这样大海捞针要好。谁晓得他这一生变为什么,甲虫、蛇,还是老鼠?”
苏瑾嫣的心猛然一颤。世上最好找人的地方自然是鬼界、三世书和生死簿,一一查看,即便他死了,也可以找到。为何她没有想到?
打开地狱的通路,沿着曼珠沙华道一路往前,大片的彼岸花开出血般艳丽的颜色。踏上奈何桥,忘川河河水缓缓流淌,泛着幽幽的惨绿。一个女子坐在桥边,口齿不清地说要找情郎,问她是谁,她却忘记。孟婆裂开嘴笑,给鬼魂送孟婆汤。苏瑾嫣身上没有阴气,混进鬼魂中,过桥半路被发现,一路杀进冥府。
到了生死轮回台前,她捂着胸口喘气,生死簿就在面前,有绿莹莹的光。周遭一片黑暗,她颤抖着伸手,身后却有劲风袭来。她还没来得及翻开它,双手已被人制住。白衣黑发的女子眉清目秀,眼睛黑白分明,一声令下,旁边的鬼差都过来压着苏瑾嫣。女子负手淡淡瞧她:“原来是只狐妖。”
鬼差恭敬地等着她说话。
“来鬼界偷看生死簿的妖精,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女子踱了两步,似自言自语,“若是无倾,不晓得他会怎么罚……唔,算了。”她抬头看向鬼差,“你们将她拖下去,封了她的修为,杖打一千,然后将她丢出冥府吧。”
女子正要转身,侵入地府的苏瑾嫣扯住她的衣角,脸上煞白:“你刚才说的无倾……是……”
三界六道之中居然还有人不认识无倾。女子诧异地回眸,瞧着苏瑾嫣,薄薄的唇微动,声音不重,却一字一字敲进苏瑾嫣的心。
“无倾,是掌管地府十殿的冥君。”
苏瑾嫣的手无力地松开,任凭鬼差将她拖下去,一语不发,表情一片死寂。封了修为,板子落在身上,每一下都似要让她皮开肉绽。周遭漂浮的鬼魂笑嘻嘻地看着她受刑,她却一动不动,手中捏死那支金步摇,咬牙不言。一千大板打完,鬼差无情拖着她往门外走,路过忘川,她看见心心念念的无倾,和方才那白衣黑发的女子站在一起。她提着橘红色的灯笼,为周遭添了些许暖色,无倾就在她身边,唇边带着微微的笑,一如当年吃下碧梗粥后的那个抬头。
她想喊出声音,喉咙却哽住,眼睁睁看着地府的大门关上,轰隆一声,周围一片寂静。
手中的金步摇华光褪去,变成一支枯木,断成三截在掌心。原来她珍贵千年的并蒂海棠金步摇,不过是他随意的一个术法。原来她寻了这么久的人,是地府冥君。原来一切,都只是她一厢情愿。
他说,他已有倾心的女子。
她满身是血地趴在草地上,眼睛干涩生疼,颤抖着将枯木放在脸颊边。
哀莫大于心死。等养好身上的伤,世间又过一百年,又是另一番模样。当年的商宫此时是谁住着,她也懒得去想,她望着长安高大的宫墙,轻轻一笑,旋身走在路上。
大雪纷飞,她撑着一把粉伞,却挡不住她的绝色容貌,人人回眸瞧她,皆以为她是那九天中被贬下凡的仙子。
数日前画好的图纸已经交给金号,今日便可以去取。苏瑾嫣从金号中出来,手中拿着一支崭新的金步摇,海棠花开并蒂,夜明珠依旧有淡淡的光。只不过少了人的长期摩挲,纹理太过清晰,无论如何,也无法骗自己那是当年的那一把。
姐姐,你没有教过我,捧出的真心人家不要,应该怎么办。
低了头缓缓地走,身边却有一个人快步而过,撞到她的肩。金步摇和粉伞落在雪中,她立刻低身去捡,一只手却比她更快,递过金步摇在她面前,头上也撑起一片粉色的天。
黑发、黑眸、黑袍,如当年的惊鸿一瞥,淡淡地,有些疏离。伞外的人肩头落了两片白雪,融化后微微散开水渍,开口却温文有礼:“姑娘,你的金步摇和伞。”
苏瑾嫣怔怔地接过,瞧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心跳一点一点加快:“谢……谢谢公子……”
那男子微微颔首,然后继续往前走。苏瑾嫣连忙开口叫住他:“公子请留步。”
他轻轻回头,诧异地看着她。
多年没有笑过,弯起唇角那一霎,苏瑾嫣居然觉得有些重:“公子尊姓大名?”
他愣一愣,尔雅一笑:“在下昀骞。”
苏瑾嫣吸一吸鼻子,笑容如当年般纯洁无暇:“小女子苏瑾嫣。”
“苏瑾颜。瑾颜瑜貌,真真贴切。”语气十分轻,如自言自语,他再礼貌一笑,“那在下先告辞了。”说完拱一拱手,转身离去。
苏瑾嫣瞧着他的背影,琉璃般的眸中缓缓流下一滴泪,突然想起多年前,那倜傥的男子从人群中缓缓而来,眉梢含笑,递出一支金步摇,声音朗朗:“瑾颜瑜貌,真真贴切。”
她抬头看着天空,大雪静静飘落,他远去的脚印慢慢被覆盖。恍惚间,她似看见苏妲己和纣王对她轻笑,握着彼此的手,周遭似乎还是偌大的商宫。千年前她不懂苏妲己为何流了那一滴泪还如此喜悦,今日,她终于明白。
【完】
注*:纣王名字叫辛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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