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河大败的军情奏报,终于传到了神都洛阳。
当六百里加急文书递到凤阁鸾台的时候,首席宰相宗楚客的第一反应不是马上进宫去找女皇汇报,因为现在女皇卧病深宫,有张易之挡着什么样的奏疏也递不进去。他也没有立即召集其他宰相和重臣举行阁部会议商讨对策,而是第一时间跑到了梁王武三思的家里,先向他汇报。
宗楚客向来很有觉悟很会站队,这几乎就是他最大的特长,否则他也不会在如今这个风云百变的朝堂之上,稳稳占据首席宰相的位置。皇帝在的时候他就是皇帝手下最得力又最忠心的猎犬;二张最嚣张的时候他就是二张的应声虫;现在二张去了一张,张易之还因为谗杀了邵王李重润惹起了众怒形势岌岌可危,他又掉转马头站到了武三思的身边,成为了武三思最亲密的战友。
看过了军报的武三思大喜过望,拍案惊叫,“太好了,薛绍终于完蛋了!”
在他的记忆里,从第一天认识薛绍开始,他们武家人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倒霉,武承嗣最后还被薛绍和太平公主给活活气死——何时像今天这般高兴过?
此刻武三思就差手舞足蹈了,急道:“宗相公,你先别急着将战报公开,过两日便是朔望大朝的日子,等到那天再当廷宣读这份战报。我们一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薛绍是如何的穷兵黩武,如何的丧师辱国,如何的欺君罔上!”
“梁王英明,如此最好——下官要恭喜梁王,贺喜梁王!”宗楚客也作喜不自胜之状,拱手弯腰九十度拜下,小声道,“薛绍倚仗兵权那是何等的嚣张跋扈,连陛下都对他深深忌惮不断动他分毫。现在,他终于败了,终于完了!——世上,再无掣肘梁王之人了!”
“哈哈!”武三思仰天大笑,“此一败,薛绍非但兵力大损、威望惨跌,按我朝之律法他还足以判决死罪!就算他此前功高盖世受勋封爵可以拿来抵罪,至少也还要落得一个削官贬免!这两天我们要好好的张罗一番,必须找几个人站出来弹劾薛绍,历数薛绍之罪状。记得,千万不要遗漏了他此前杀害御使的事情——那就是他藐视朝廷、欺君罔上的铁证!”
“这件事,下官来办。”宗楚客很爽快的接过了差事。
“好,好,好!”武三思一连说了三个好,抚着须髯笑得一脸灿烂,“只要扳倒了薛绍,余下诸如姚元祟、宋璟和郭元振等辈,皆不足虑。张易之这个无知小儿,早晚已是一具死尸。岑长倩和黑齿常之已然作古,娄师德和李多祚已被贬出朝廷,狄仁杰也已告老还乡。往后这大周的朝廷,就是你我二人之天下!”
两人哈哈的大笑。
次日。
上官婉儿一袭白衣来到了东宫,专来凭吊邵王李重润。
早已哭得神魂颠倒的韦香儿见到上官婉儿,就像发疯了一样扑上去要找她拼命。要不是太子李显和他的两个庶子李重福、李重俊上前阻拦,上官婉儿还真会被她弄得难堪一场。
李显也是非常的伤心多少也有一点怨恨上官婉儿,但他向来就是懦弱又宽厚,连忙就向上官婉儿赔了罪。
“太子殿下,我知道整个东宫都在怨恨于我。殿下心中,恐怕也在怪罪上官婉儿栽害邵王殿下。”上官婉儿说道,“婉儿不想辩解。婉儿此行只为悼念邵王而来。
还请太子殿下能够恩准。”
“上官夫人言重了。请吧……”李显没有多说什么,亲自延请上官婉儿进了灵堂。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上官婉儿的心中也确有几分内疚之情。她在邵王的灵前摆下了自己带来的祭品和祭酒,焚香祭拜之后,她拿出了自己亲手写的一篇祭文,在灵前吟诵起来。
最初大家都把上官婉儿当作是“猫哭耗子”的来了,没几人聆听只盼着她演完了戏赶紧走。韦香儿更是时时刻刻怨毒无比的瞪着她,恨不能扒她的皮吃她的肉。
“吊君仪德,兰香玉璋。君若有灵,享我蒸尝。”
“吊君才学,辞采飞扬,我心实痛,寸断肝肠……”
上官婉儿,泣不成声。这祭文,便也念不下去了。
何为惺惺作态谁是真情实意,东宫里的人这一点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上官婉儿还真不是在做作演戏。在她的感染之下,太子李显和韦香儿包括李重福、李重俊这些人,全都放声大哭起来。宦官和宫女们也跟着一起痛哭,一时间东宫之内满堂泣诉哀痛无比。
祭奠罢了,上官婉儿也没有多作停留,告辞就走。
李显亲自送了上官婉儿出来,既伤感又惭愧的拱手拜别,“上官夫人博宏雅量,还请不要怪罪内人举止无状。重润是她唯一的儿子,所以……”
“太子不必介怀,婉儿并未放在心上。”上官婉儿回礼,低声道,“殿下也请多多保重。武三思与宗楚客现在志得意满,就差弹冠相庆了。太子殿下,切不可伤心过度有个什么闪失,白白成全了小人。”
李显虽是懦弱但并不弱智,上官婉儿话里有话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连忙凑近了一点小声问道:“还请上官夫人指教。”
上官婉儿左右观察没有眼线,连忙低声快语道:“据密报,朝廷已经收到薛太尉兵败恨河的战报,但武三思与宗楚客密而不发,却在私下紧急谋划扳倒太尉,铲除朝堂之上的李家势力。一但他们得逞,太子恐怕,连在这东宫之内哀号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啊?!”李显大惊失色,“薛太尉,他他、他……兵败了?”
“殿下保重,婉儿告辞。”
上官婉儿没有多作片刻停留,即刻登车离开了东宫回到了立德坊的上官府,未作停留直接登上了画舫,飘到了洛水之上。
驾船的船夫共有六人,他们平常的身份是上官府的家丁护院,实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洪门十八鹗。其中还有洪门的四大堂主之一,微笑屠夫樊正。
“上官夫人,想去哪里?”号称微笑屠夫,但樊正从来不笑,因为他的脸曾经在战场上受过伤,早已失去了笑的功能,看起来还特别的吓人。
但上官婉儿却知道,樊振其实是一个仁慈博爱之人。他没有娶妻生子但却收养了十几个孤儿,全是阵亡将士的遗孤。因此上官婉儿一向对樊振很是敬重。薛绍派给他的人,也值得她彻底的信任。
“出城,嵩山!”
“是!”
中岳嵩山可算是武周时代最“红”的山了,武则天曾多次登上嵩山,并在嵩山举行过封禅大典,“登封”一词便由此而来。历来是上行下效,洛阳的权贵们也喜欢上了游览嵩山,渐渐形成了一种风尚。登封一词也
渐渐的不再专属于女皇,人们登嵩山而游玩都喜欢自称为——登封。
上官婉儿游览嵩山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今日却是一改平常的花团锦簇盛装出行,一袭白衣登封而来。但她不是独自一人,她约了太平公主府的大管家、一品诰命夫人陈仙儿一起来,同时还有陈仙儿的表妹柳氏,也就是郭元振的夫人。还有一位很少抛头露面但绝对称得上是京城贵妇的薛氏,她除了是薛绍的族妹,还是论弓仁的夫人!
这样的四位夫人凑在一起,阵容绝对称得上是超级豪华了。就算是王公宰相在半道遇到了她们,恐怕也得上前问个安,讨个好。
但她们四个都未作张扬,只是乘了普通的车儿,沿路不作片刻停留的直接上了少室山。然后在樊振等人开道护卫之下,步行来到了一个游人寡少颇不起眼的小草庐旁。
这处小草庐地处密林深处,临渊傍溪地处幽辟,人烟更是稀少之极,倒像是一个出家之人的世外隐居之所。
四位贵妇下了山,上官婉儿一袭白衣独自上前,在离草庐还有十余步的地方停下,稽首拜道:“有请大师,上官婉儿特来问禅。”
一连喊了三声,无人应声。
上官婉儿正准备上前探查一番,凌空掠来一道灰影落停在了她的面前,迅疾似风,轻盈如鹞。
一个身着灰色僧袍但是蓄有黑发,面容异常俊俏的小小少年,眨巴着一双清亮的淡蓝色眸瞳,看了看上官婉儿,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三人,乖乖的稽首拜下,“定国,拜见上官姨娘。”
“好俊俏的儿郎!”薛夫人惊讶的小声道,“他的眼睛,和家夫真是好像!”
陈仙儿和柳夫人相视一笑,像,就对了!
……
突厥人对黑沙碛口发动的第三轮猛攻,被一场瓢泼大雨给击退了。段锋站在城头之上哈哈的大笑,说自己的运气比解琬好多了。没废多大力气,就把突厥人给赶跑了。
都护府里正在准备宴席,众位将军差不多都来了,照例要给段锋庆功。不料,薛绍这个正主却是失踪了,只派了薛楚玉来主持今日的庆功宴。
众将都问,薛帅去哪里了?
薛楚玉也不知道,只能一个劲的摇头。众将也就不再多问,说是庆功宴其实也就是简单聚个餐,哪能真的痛醉痛饮。大家赶紧吃饱了肚子还得各就各位各司其职,碛口的防备不能有片刻的放松。
薛绍坐着一张牛车,晃晃悠悠不急不忙的爬上了一处高高筑起不久的河堤之上。
李仙缘连忙亲自迎了上来,当场就笑,“堂堂的薛帅,怎么改乘牛车了?”
“魏晋古风,你不懂。”薛绍笑呵呵的下了车,李仙缘连忙给他撑起伞。
“莫不是给我们送牛肉的来了?”李仙缘笑嘻嘻的道,“薛帅真是爱兵如子啊!”
“你想得美,天雨路滑牛车走得稳。我这身上的伤,也不至于颠得发疼。”薛绍四下看了一眼,正了正色,“工程进展如何?”
“两日之内,可以峻工。”李仙缘也不再嘻笑,认真回答。
“很好。”薛绍轻吁了一口气,两天,还有两天!
从追随裴公北伐算起,我薛绍苦战十几年,终于盼来了这最后的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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