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道:“是啊,她们俩本来是师姊师妹。太后为什么要杀柳大姊呢?柳大姊说,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说了,我答允过她决不泄漏的,所以这件事不能跟你说。总而言之,太后的慈宁宫中,最近来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这人头顶是秃的……”
那老者脱口而出:“邓炳春?邓大哥入宫之事,你也知道了?”
韦小宝原不知那假宫女叫做邓炳春,但脸上神色,却满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道:“章三爷,这件事可机密得很,你千万不能在人前泄漏了,否则大祸临头,你跟我说倒不打紧,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亲信的手下人,你也万万说不得。要是机关败露,洪教主一生气,只怕连你也要担个大大的不是。”
他在皇宫中住得久了,知道泄漏机密乃是朝廷和宫中的大忌,重则抄家杀头,轻则永无进身之机,因此人人都神神密密,鬼鬼祟祟,显得高深莫测,表面上却又装得本人什么都知道,不过不便跟你说而已。他将这番伎俩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见影,当场见效。江湖上帮会教派之中,上级统御部属,所用方法与朝廷亦无二致,所分别者只不过在精粗隐显而已。
这几句话只听得那老者暗暗惊惧,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竟将这种事也对这小孩说了?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杀了灭口不可。”不由得神色尴尬,勉强笑了笑,问道:“你跟我们邓师兄说了些什么?”
韦小宝道:“我跟邓师兄的说话,还有他要我去禀告洪教主的话,日后见到教主之时,我自然详细禀明。”
那老者道:“是,是!”给他这么装腔作势的一吓,可真不知眼前这小孩是什么来头,当下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你去五台山,自然是去跟瑞栋瑞副总管相会了?”
韦小宝心想:“他知道我去五台山,又知道瑞栋的事,这个讯息,定是从老婊子那里传出的。老婊子叫那秃头假宫女作师兄,这秃头是神龙教的重要人物,原来老婊子跟神龙教勾勾搭搭。老子落在他们手中,当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脸上假作惊异道:“咦,章三爷,你消息倒真灵通,连瑞副总管的事也知道。”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总管来头大上万倍之人,我也知道。”韦小宝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老婊子什么事都说了出来,除了顺治皇帝,还有那一个比瑞栋的来头大上万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么也不用瞒我。你上五台山去,是奉命差遣呢,还是自己去的?”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当太监,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离京?难道嫌命长么?”那老者道:“如此说来,是皇上差你去的了?”韦小宝神色大为惊奇,道:“皇上?你说是皇上?哈哈,这一下你消息可不灵了。皇上怎会知道五台山的事?”那老者道:“不是皇上,又是谁派你去的?”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韦小宝笑道:“章三爷果然了得,一猜便着。宫中知道五台山这件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鬼。”那老者道:“两个人,一个鬼?”韦小宝道:“正是。两个人,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在下。那个鬼,便是海大富海老公了。他是给太后以‘化骨绵掌’杀死的。”那老者脸上肌肉跳了几跳,道:“化骨绵掌,化骨绵掌。原来是太后差你去的,太后差你去干什么?”韦小宝微微一笑,道:“太后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问问她老人家去。”
这句话倘若一进房便说,那老者多半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但听了韦小宝一番说话后,心下惊疑不定,自言自语:“嗯,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
韦小宝道:“太后说道,这件事情,已经派人禀告了洪教主,洪教主赞她办事妥当。太后吩咐我好好的办,事成之后,太后固有重赏,洪教主也会给我极大的好处。”他不住将“洪教主”三字搬出来,心想眼前这老头对洪教主害怕之极,只消说洪教主对自己十分看重,他便不敢加害。
他这么虚张声势,那老者虽将信将疑,却也宁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问道:“外面那六个人,都是你的部属随从了?”韦小宝道:“他们都是宫里的,两个姑娘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四个男的是御前侍卫,太后差他们出来跟我办事。他们可不知道神龙教的名头。这等机密大事,太后也不会跟他们说……”他说到这里,只见那老者脸露冷笑,心知不妙,问道:“怎么啦,你不信么?”那老者冷笑道:“云南沐家的人忠于前明,怎会到宫里去做御前侍卫?你扯谎可也得有个谱儿。”
韦小宝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么?”他那知韦小宝说谎给人抓住,难以自圆其说之时,往往大笑一场,令对方觉得定是自己的说话大错特错,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自虚了,那么继续圆谎之时对方便不敢过分追逼。韦小宝又笑了几声,说道:“沐王府的人最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不知道了。”那老者道:“我怎不知道?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吴三桂。”
韦小宝假作惊异,说道:“了不起,章三爷,有你的,我跟你说,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当差,为的是要搞得吴三桂满门抄斩,平西王府鸡犬不留。别说皇宫里有沐王府的人,连平西王府中,何尝没有?只不过这件事十分机密,我跟你是自己人,说了不打紧,你可不能泄漏出去。”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他心中毕竟还只信了三成,寻思:“我去问问外面几人,且看他们的口供合不合。问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说真话。”当下转过身来,推门出外。
韦小宝大惊,叫道:“喂,喂,你去那里?这是鬼屋哪,你……你怎么留着我一个人在这里?”那老者道:“我马上回来。”反手关上了门,快步走向大厅。
韦小宝满手都是冷汗。烛火一闪一晃,白墙上的影子不住颤动,似乎每一个影子都是个鬼怪,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突然之间,外面传来一人大声呼叫:“你们都到那里去了?”正是那老者的声音。韦小宝听他呼声中充满了惊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极,这一下吓得几欲晕去,叫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么?”
只听那老者又大声叫道:“你们在那里?你们去了那里?”两声呼过,便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听得一人自前向后急速奔去,跟着是踢开一扇扇门的声音,又听得那人奔将过来,冲进房中。韦小宝尖声呼叫,只见那老者脸无人色,双目睁得大大地,喘息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
韦小宝惊道:“给……给恶鬼捉去了。咱们……咱们快逃!”
那老者道:“那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颤动,可见他心中也颇为惊惶。他转身走到门口,张口又呼:“你们在那里?你们在那里?”呼罢侧耳倾听,静夜之中又听到几下女子哭泣之声。他一时没了主意,在门口站立片刻,退了几步,将门关了,随手提起门闩,闩上了门,但见韦小宝一对圆圆的眼睛中,流露出恐惧之极的神情。
韦小宝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见他咬紧牙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间,又是一阵阵急雨洒到屋顶,唰唰作响。
那老者“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是……下……下雨。”
忽然大厅中传来一个女子细微的声音:“章老三,你出来!”这女子声音并不娇嫩,决不是方怡或沐剑屏,声音中还带着三分凄厉。
韦小宝低声道:“女鬼!”那老者大声道:“谁在叫我?”外面无人回答,除了淅沥雨声之外,更无其他声息。那老者和韦小宝面面相觑,两人都周身寒毛直竖。
过了好一会,那女人声音又叫了起来:“章老三,你出来!”
那老者鼓起勇气,左足踢出,砰的一声,踢得房门向外飞开,一根门闩兀自横在门框之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声,门闩从中断截,身子跟着窜出。韦小宝急道:“别出去!”那老者已奔向大厅。
那老者一奔出,就此无声无息,既不闻叱骂打斗之声,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一阵冷风从门外卷进,带着不少急雨,都打在韦小宝身上。他打个冷战,想张口呼叫,却又不敢。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给风吹得关了拢来,随即又向外弹出。
这座鬼屋之中,就只剩下韦小宝一人,当然还有不少恶鬼,似乎随时随刻都能进来叉死他。幸好他等了许久,恶鬼始终没进来。韦小宝自我安慰:“对了!恶鬼只害大人,决不害小孩。或许他们吃了许多人,已经饱了。一等天亮,那就好了!”
突然又一阵冷风吹进,烛火一暗而灭。韦小宝大叫一声,觉得房中已多了一鬼。
他知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暗中瞧不见,可是清清楚楚的觉得那鬼便在那里。
韦小宝结结巴巴的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也是鬼,咱们是自己人!不,不……咱们大家都是鬼,都是自己鬼,你……你害我也没用。”
那鬼冷冷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害你。”是个女鬼的声音。
韦小宝听了这几个字,精神一振,道:“你说过不害我,就不能害我。大丈夫言出如山,再害我就不对了。”那鬼冷冷的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夫。我问你,朝中做大官的鳌拜,真的是你杀的么?”
韦小宝道:“你当真不是鬼?你是鳌拜的仇人,还是朋友?”
他问了这句话后,对方一言不发。韦小宝一时拿不定主意,对方如是鳌拜的仇人或“仇鬼”,直认其事自然甚妙,但如是鳌拜的亲人或“亲鬼”,自己认了岂不糟糕之极?突然之间,赌徒性子发作,心想:“是大是小,总得押上一宝。押得对,她当我是大老爷。押得不对,连性命也输光便了!”心想鳌拜作恶多端,阴间“仇鬼”必较“亲鬼”为多,大声道:“他妈的,鳌拜是老子杀的,你要怎样?老子一刀从他背心戳了进去,他就一命见阎王去了。你要报仇,尽管动手,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英雄好汉。”
那女子冷冷的问道:“你为什么要杀鳌拜?”
韦小宝心想:“你如是鳌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一般无用,你也决不会饶我。我这一宝既然押了,老子输要输得干净,赢也赢个十足。”大声道:“鳌拜害死了天下无数好百姓,老子年纪虽小,却也是气在心里。偏巧他得罪皇帝,我就乘机把他杀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我跟你说,就算鳌拜这狗贼不得罪皇帝,我也要找机会暗中下手,给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报仇雪恨。”这句话是从天地会青木堂那些人嘴里学来的。其实他杀鳌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跟“为天下百姓报仇雪恨”云云,可沾不上半点边儿。
他说了这番话后,面前那女人默然不语,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可不知这一宝押对了还是错了。过了好一会,只觉微微风响,那不知是女人还是女鬼已飘然出房。
韦小宝不住发抖,但穴道遭点,动弹不得,心道:“他妈的,骰子是摇了,却不揭盅,可不是大大的吊人胃口?”
先前他一时冲动,心想大赌一场,输赢都不在乎,但此刻静了下来,越想越觉刚才跟自己说话的是鬼而不是人。她是女鬼,鳌拜是男鬼,两个鬼多半有点儿不三不四,他们俩才是“自己鬼”,跟我韦小宝是“对头鬼”,这可大大的不对头了。
两扇门给风吹得砰嘭作响,身上衣衫未干,冷风阵阵刮来,房中只剩自己一人,忍不住发抖。
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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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远处出现了一团亮光,缓缓移近,韦小宝大惊,心道:“鬼火,鬼火!”那团亮火越移越近,却是一盏灯笼,提着灯笼的是个白衣女鬼。韦小宝只想拔步逃走,但给章老三点了穴道,连移动一根脚趾头儿也难,只得闭住眼睛不看。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吓得气不敢透,全身直抖,却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声音娇柔动听。韦小宝道:“你别吓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头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韦小宝颤声道:“我才不上你当,你披头散发,七孔流血,有什么……什么好看?”那女鬼格格一笑,向他面上吹了口气。
这口气吹上脸来,却微有暖气,带着一点淡淡幽香。韦小宝左眼微睁一线,依稀见到一张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笑靥如花,当即双目都睁大些,但见眼前是张清净秀丽的少女脸孔,大约十三四岁年纪,头挽双鬟,笑嘻嘻的望着自己。韦小宝心中大定,问道:“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韦小宝心中打了个突,惊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杀恶人时这么大胆,怎地见到了吊死鬼,却又这么胆小?”韦小宝吁了口气,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格格一笑,问道:“你给人点中了什么穴道?”韦小宝道:“我知道就好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后推拿了几下,又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三掌,韦小宝双手登时能动。他提起手臂,挥了两下,笑道:“你会解穴,那可妙得很。你不是吊死鬼,是解穴鬼!”
那少女道:“我学会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试的。”又在他腋下、腰间推拿了几下,韦小宝跳起身来,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痒。”就是这样,他双腿遭封的穴道也已解开。他见这小女鬼神情可爱,忽然胆大起来,伸出双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还你。”说着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但这鬼脸只见其可爱,殊无半点可怖之意。韦小宝伸手去捏她舌头。那少女转头避开,格格娇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么?”韦小宝道:“你有影子,又有热气,是人,不是鬼。”那少女双目一睁,正色道:“我是僵尸,不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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