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行这个方便?西夏征东大将军颁下将令,是谁擒到这位博学多才的姑娘,赏赐黄金千两,官封万户侯。”段誉道:“这样罢,我写下一封书信,你将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后,便可持此书信,到大理国去取黄金五千两,万户侯也照封不误。”那人哈哈大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是什么东西?凭你这小子一封书信,便能给我黄金五千两,官封万户侯?”
段誉心想此事原也难以令人入信,一时无法可施,双手连搓,说道:“这……这……怎么办?我死不足惜,若让小姐流落异乡,身入匪人之手,我可万死莫赎了。”
王语嫣听他说得真诚,不由得也有些感动,大声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对我无礼,我表哥来给我报仇,定要搅得你西夏国天翻地覆,鸡犬不安。”那人道:“你表哥是谁?”王语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苏慕容’的名头,想来你也听到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对我不客气,他会加十倍的对你不客气。”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见到你跟这小白脸如此亲热,怎么还肯为你报仇?”
王语嫣满脸通红,说道:“你别瞎说,我跟这位段公子半点也没……没什么……”转过话头,问道:“喂,军爷,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说与我知?”
那西夏武士道:“有什么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王语嫣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国姓。”
那人道:“岂但是国姓而已?精忠报国,吞辽灭宋,既除吐蕃,再并大理。”
段誉道:“阁下志向倒也不小。李将军,我跟你说,你精通各派绝艺,要练成武功天下第一,并非难事,但要混壹天下,并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办到。”
李延宗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王语嫣道:“就说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够。”李延宗道:“何以见得?”王语嫣道:“当今之世,单以我所见,便有二人的武功远远在你之上。”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了头,问道:“是那二人?”王语嫣道:“第一位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乔帮主。”李延宗哼了一声,道:“名气虽大,未必名副其实。第二个呢?”王语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哥,江南慕容复慕容公子。”
李延宗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见得。你将乔峰之名排在慕容复之前,是为公是为私?”王语嫣问道:“什么为公为私?”李延宗道:“若是为公,因你以为乔峰的武功确在慕容复之上;若是为私,则因慕容复与你有亲戚之谊,你让外人排名在先。”王语嫣道:“为公为私,都是一样。我自然盼望我表哥胜过乔帮主,但眼前可还不能。”李延宗道:“眼前虽还不能,那乔峰所精者只是一家之艺,你表哥却博知天下武学,将来技艺日进,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王语嫣叹了口气,说道:“那还是不成。到得将来,武功天下第一的,多半便是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倒会说笑。这书呆子不过得你指点,学会了一门‘凌波微步’,难道靠着抱头鼠窜、龟缩逃生的本领,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么?”
王语嫣本想说:“他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内力雄浑,根基厚实,无人可及。”但转念一想:“这人似乎心胸狭窄,我若照实说来,只怕他非杀了段公子不可。我且激他一激。”便道:“他若肯听我指点,习练武功,那么三年之后,要胜过乔帮主或许仍然不能,要胜过阁下,却易如反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过姑娘之言。与其留下个他日的祸胎,不如今日一刀杀了。段公子,你下来罢,我要杀你了。”
段誉忙道:“我当然不下来。你……你也不可上来,以免两误。”
王语嫣没想到弄巧反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来你是害怕,怕他三年之后胜过了你。”李延宗道:“你使激将之计,要我饶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样人,岂能轻易上当?要我饶他性命不难,我早有话在先,只须每次见到我磕头求饶,我决不杀他。”
王语嫣向段誉瞧瞧,心想磕头求饶这种事,他是决计不肯做的,为今之计,只有死中求生,低声问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剑气,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那是什么缘故?”段誉道:“我不知道。”王语嫣道:“你最好奋力一试,用剑气刺他右腕,先夺下他的单刀,然后紧紧抱住了他,使出‘六阳融雪功’来,消除他的功力。”段誉奇道:“什么‘六阳融雪功’?”王语嫣道:“那日在曼陀山庄,你制服严妈妈救我之时,不是使过这门你大理段氏的神功么?”段誉这才省悟。那日王语嫣误以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化功大法”,自己一时不及解说,随口说道这是他大理段氏家传之学,叫做“六阳融雪功”。他信口胡诌,早已忘了,王语嫣却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无一不牢牢记在心中,何况这等了不起的奇功?
段誉点了点头,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但这法门实在毫无把握,总之是凶多吉少,于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王姑娘,在下无能,不克护送姑娘回府,实在惭愧抱憾。他日姑娘荣归宝府,与令表兄成亲大喜,勿忘了在曼陀山庄在下手植的那几株茶花之旁,浇上几杯酒浆,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王语嫣听到他说自己将来可与表哥成亲,自是欢喜,但见他这般的出去让人宰割,心下也是不忍,凄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决不敢忘。”
段誉心想:“与其将来眼睁睁瞧着你和慕容公子成亲,我伤心发狂,苦受煎熬,难以活命,还不如今日为你而死,落得个心安理得。”回头向她微微一笑,一步步从梯级走了下去,忽然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倘若婉妹见到我如此走向死地,她一定会紧紧拉住我不放,说不定还要和我同死。决不会像王姑娘这般泰然自若、漠不在意。”
段誉走到楼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说道:“李将军,你既非杀我不可,就动手罢!”说着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微步”。李延宗单刀舞动,唰唰唰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种不同派别的刀法。王语嫣也不以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别家数最多,武学渊博之士,便连使七八十招,也不致将那一门那一派的刀法重复使到第二招。段誉这“凌波微步”一踏出,端的变幻精奇。李延宗要以刀势将他圈住,好几次明明已将他围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似魅的跨出圈外。王语嫣见段誉这一次居然能够支持,心下多了几分指望,只盼他奇兵突出,险中取胜。
段誉暗运功力,要将真气从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次总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的缩了回去。原来真气乃随心意而运,段誉并未练过运使内力之法,若非内心惶急,劲力不出。总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熟极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也始终砍不到他身上。
李延宗曾眼见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连毙西夏高手,此刻见他又在指指划划,装神弄鬼,自不知他是内力使不出来,还道是行使邪术之前念咒施法,心想他诸般法门做齐,符咒念毕,这杀人于无形的邪术便要使出来了,不禁心中发毛,寻思:“这人除了脚法奇异之外,武功平庸之极,但邪术厉害,须当在他使出邪术之前杀了才好。但刀子总是砍他不中,那便如何?”一转念间,已有计较,突然回手一掌,击上水轮,将木叶子拍下了一大片,左手抄过,提在手里,便向段誉脚上掷去。段誉行走如风,这片木板自掷他不中。但李延宗拳打掌劈,将碾坊中各种家生器皿、竹箩米袋打碎了抓起,一件件都投到段誉脚边。
碾坊中本已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十余具死尸,再加上这许多破烂家生,段誉那里还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进退飘逸,有如风行水面,自然无碍,此刻每一步跨去,总是有物阻脚,不是绊上一绊,便是踏上死尸的头颅身子。“凌波微步”变成了“踏尸蹶步”,这“飘行自在,有如御风”的要诀,那里还做得到?他知道只消慢得顷刻,立时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按照所练熟的脚法行走,至于一脚高、一脚低,脚底下发出什么怪声、足趾头踢到什么怪物,那是全然不顾的了。
王语嫣也瞧出不对,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门,自行逃命去罢,在这地方跟他相斗,不免有性命之忧。”段誉叫道:“姓段的除非给人杀了,那是无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气在,自当保护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这人武功脓包,倒是个多情种子,对王姑娘这般情深爱重。”段誉摇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誉一介凡夫俗子,岂敢说什么情,谈什么爱?她瞧得我起,肯随我一起出来去寻她表哥,我便须报答她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来,是去寻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么她心中压根儿便没你这号人物。你如此痴心妄想,那不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吗?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誉并不动怒,一本正经的道:“你说我是癞虾蟆,王姑娘是天鹅,这比喻很是得当。不过我这头癞虾蟆与众不同,只求向天鹅看上几眼,心愿已足,别无他想。”
李延宗听他说“我这头癞虾蟆与众不同”,委实忍俊不禁,纵声大笑,奇在尽管他笑声响亮,脸上肌肉仍僵硬如恒,绝无半分笑意。段誉曾见过延庆太子这等连说话也不动嘴唇之人,李延宗状貌虽怪,他也不觉如何诧异,道:“说到脸上木无表情,你和延庆太子相比,可还差得远,跟他做徒弟也不配。”李延宗道:“延庆太子是谁?”段誉道:“他是大理国高手,你的武功颇不及他。”其实他于旁人武功高低,根本无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说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叫你生生气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声,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这小子还摸得出底么?”他口中说话,手里单刀纵横翻飞,更加使得紧了。
王语嫣见段誉身形歪斜,脚步忽高忽低,情状狼狈,叫道:“段公子,你快到门外去,要保护我,在门外也是一样。”段誉道:“你身子不会动弹,孤身留在此处,我总不放心。这里死尸很多,你一个女孩儿家,一定害怕,我还是在这里陪你的好。”王语嫣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当真呆得可以,连我怕不怕死尸都顾到了,却不顾自己转眼间便要丧命。”
其时段誉脚下东踢西绊,好几次敌人刀锋从头顶身畔掠过,相去仅为厘毫。他早吓得索索发抖,不住转念:“他这么一刀砍来,砍去我半边脑袋,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头,哀求饶命罢。”心中虽如此想,终究说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誉道:“生死大事,有谁不怕?一死之后,可什么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却又不能逃。”李延宗道:“为什么?”段誉道:“多说无益。我从一数到十,你再杀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了。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让王姑娘在旁瞧着,可有多气闷腻烦!”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张口便数:“一、二、三……”
李延宗道:“你发什么呆?”段誉数道:“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这等无聊之人,委实辱没了这个‘武’字。”呼呼呼三刀连劈。段誉脚步加快,嘴里数得也更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数到了十三,你仍杀我不了,居然还不认输,我看你肚子早就饿了,口也干了,去无锡城里松鹤楼喝上几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遥快活?”眼见对方不肯罢手,便想诱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会过多少大敌,绝无一人跟他相似。这人说精不精,说傻不傻,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实为生平罕见。跟他胡缠下去,不知伊于胡底?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邪术,反将性命送于此处。须得另出奇谋。”他知段誉对王语嫣十分关心,突然抬头向着阁楼,喝道:“很好,你们快一刀将这姑娘杀了,下来助我。”
段誉大惊,只道真有敌人上了阁楼,要加害王语嫣,急忙抬头,便这么脚下略略一慢,李延宗提腿横扫,将他踢倒,左足踏住他胸膛,钢刀架在他颈中。段誉伸指欲点,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劲,刀刃陷入他颈中肉里数分,喝道:“你动一动,我立刻切下了你脑袋。”这时段誉已看清楚阁楼上并无敌人,心中登时宽了,笑道:“原来你骗人,王姑娘并没危险。”
王语嫣听他在极大危难之中,还因自己无险而欢喜,叫道:“李将军,你若杀了他,除非也将我即刻杀死,否则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给段公子报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说要你表哥来找我么?”王语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却有杀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见得?”王语嫣道:“你武学所知虽博,但还及不上我一半。我初时见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远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于同一门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远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许多武功未曾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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