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敏君笑道:“这一招不对。”接过他手中长剑,试给他看,说道:“我手腕还痛着,使不出力,但就是这么个模样。”宋青书大为叹服,说道:“家父常自言道,他自恨福薄,没能见到尊师的剑术。今日晚辈见到丁师叔这招‘轻罗小扇’,当真开了眼界。晚辈适才是想请师太指点几手,以解晚辈心中剑法上的几个疑团,但晚辈非贵派子弟,这些话原本不该出口。”
灭绝师太坐在远处,将他的话都听在耳里,听他说宋远桥推许自己为天下剑法第二,心中甚为乐意。张三丰是当世武学的泰山北斗,武林中人人佩服,她从未想过能盖过这位古今罕见的大宗师。但武当派大弟子居然认为她除张三丰外剑术最精,不禁颇感得意,眼见丁敏君比划这一招,精神劲力都只三四分火候,名震天下的峨嵋剑法岂仅如此而已?当下走近身去,一言不发的从丁敏君手中接过长剑,手齐鼻尖,轻轻一颤,剑尖嗡嗡连响,自右至左、又自左至右的连晃九下,快得异乎寻常,但每一晃却又都清清楚楚。众弟子见师父施展如此精妙剑法,无不看得心中剧跳,掌心出汗。
殷梨亭大叫:“好剑法,好剑法!妙极!”
宋青书凝神屏气,暗暗心惊。他初时不过为向灭绝师太讨好,称赞一下峨嵋剑法,那知她施将出来,实有难以想像的高妙,不由得衷心钦服,诚心诚意的向她讨教起来。宋青书问什么,灭绝师太便教什么,竟比传授本门弟子还要尽力。宋青书武学修为本高,人又聪明,所问皆中窍要。峨嵋群弟子围在两人之旁,见师父所施展的每一记剑招,无不精微奇奥,妙到颠毫,有的随师十余年,也未见师父显过如此神技。
张无忌与蛛儿站在人圈之外,均觉不便偷看峨嵋派的剑术绝技。蛛儿忽向张无忌道:“阿牛哥,我若能学到青翼蝠王那样的轻功,当真死也甘心。”张无忌道:“这些邪门功夫,学他作甚?殷六……殷六侠说,这韦一笑每施展一次武功,便须吸饮人血,那不是成了魔鬼么?”蛛儿道:“他武功好,便杀死峨嵋派弟子,要是他轻功差了些,给老尼姑他们捉住,还不是一样给人杀死,就只不吸他的血而已。可是人都死了,吸不吸血又有甚相干?名门正派,邪魔外道,又怎么不同了?”
张无忌一时无言可答,忽见人丛中飞起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直向天空。原来宋青书和灭绝师太拆招,给她在第五招上使一招“黑沼灵狐”,将宋青书的长剑震上了天空。这一招是峨嵋派祖师郭襄为纪念当年她和杨过同到黑沼捕捉灵狐而创。
众人一齐抬头瞧着那柄长剑,突见东北角上十余里外一道黄焰冲天升起。殷梨亭叫道:“崆峒派遇敌,快去赴援。”这次六大派远赴西域围剿魔教,为了隐蔽行动,六派分进合击,议定以六色火箭为联络信号,黄焰火箭是崆峒派的信号。
众人疾向火箭升起处奔去,但听得厮杀声大作,声音越来越惨厉,不时传来一两声临死时的呼叫。待得驰到临近,各人都大吃一惊。眼前竟是一个大屠杀的修罗场,双方各有数百人参战,明月照耀之下,刀光剑影,人人均在舍死忘生的恶斗。
张无忌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大战的场面,但见刀剑飞舞,血肉横溅,情景惨不忍睹。他并不盼望魔教得胜,但也不愿殷六叔他们得胜,一面是父亲的一派,一面是母亲的一派,可是双方却在势不两立的恶斗,每一人被杀,他都心中一凛,一阵难过。
殷梨亭一观战局,说道:“敌方是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嗯,崆峒派在这里,华山派到了,昆仑派也到了。我方三派会斗敌方三旗。青书,咱们也参战罢。”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嗡嗡作响。宋青书道:“且慢,六叔你瞧,那边尚有大批敌人,伺机而动。”
张无忌顺着他手指向东方瞧去,果见战场数十丈外黑压压的站着三队人马,行列整齐,每队均有一百余人。战场中三派斗三旗,眼见势均力敌,但若魔教这三队投入战斗,崆峒、华山、昆仑三派势必大败,只不知为何,这三队始终按兵不动。
灭绝师太和殷梨亭都暗暗心惊。殷梨亭问宋青书道:“这些人干么不动手?”宋青书摇头道:“想不通。”蛛儿突然冷笑道:“有什么想不通?再明白也没有了。”宋青书脸一红,默然不语。灭绝师太想要开口相询,但终于忍住。
殷梨亭道:“还请姑娘指点。”蛛儿道:“那三队人是天鹰教的。天鹰教虽是明教旁支,但向来跟五行旗不睦,你们若把五行旗杀光了,天鹰教反而会暗暗欢喜。殷教主说不定便能当上明教的教主啦。”
灭绝师太等登时恍然大悟。殷梨亭道:“多谢姑娘指点。”蛛儿道:“不敢当。”灭绝师太向蛛儿瞪了一眼,点了点头,心想:“金花婆婆武功不弱,想不到她一个小小徒儿,却也如此了得。”
这时峨嵋群弟子已先后到达,站在灭绝师太身后。静玄道:“宋少侠,说到布阵打仗,咱们谁也不及你,大伙儿都听你号令,但求杀敌,你不用客气。”宋青书道:“六叔,这个……这个……侄儿如何敢当?”灭绝师太道:“这当儿还讲究什么虚礼?发号令罢。”
宋青书见战场中情势急迫,昆仑派对战锐金旗颇占上风,华山派和洪水旗斗得势均力敌,崆峒派却越来越感不支,给烈火旗围在垓心,大施屠戮,便道:“咱们分三路冲下去,一齐攻击锐金旗。师太领人从东面杀入,六叔领人从西面杀入,静玄师叔和晚辈等从南面杀入……”静玄奇道:“昆仑派并不吃紧啊,我看倒是崆峒派挺危急。”
宋青书道:“昆仑派已占上风,咱们再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入,当能一举而歼锐金旗,余下两旗便望风披靡。倘若去救崆峒,杀了个难解难分,天鹰教来个渔翁得利,那便糟了。”静玄大是钦服,道:“宋少侠说得不错。”当即将群弟子分为三路。
蛛儿拉着张无忌的雪橇,道:“咱们走罢,在这儿没什么好处。”说着转身便行。宋青书发足追上,横剑拦住,叫道:“姑娘休走。”蛛儿奇道:“你拦住我干么?”宋青书道:“姑娘来历甚奇,不能如此容你走开。”蛛儿冷笑道:“我来历奇便怎样?不奇又怎样?”
灭绝师太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大开杀戒,将魔教人众杀个干净,听得蛛儿和宋青书斗口,身形晃动,已欺近身去,伸手点了她背上、腰间、腿上三处穴道。蛛儿和她武功相去太远,这一下全无招架之力,膝弯酸软,摔倒在地。
灭绝师太长剑挥动,喝道:“今日大开杀戒,除灭妖邪。”和殷梨亭、静玄各率一队,迳向锐金旗冲去。
昆仑派何太冲、班淑娴夫妇领着门人弟子对抗锐金旗本已颇占优势,峨嵋、武当两派一冲入,声势更是大盛。灭绝师太剑法凌厉绝伦,没一名明教的教众能挡得了她三剑,但见她高大的身形在人丛中穿插来去,东一刺、西一劈,瞬息间便有七名教众丧生在她长剑之下。
锐金旗掌旗使庄铮见情势不对,手挺狼牙棒抢上迎敌,才将灭绝师太挡住。十余招一过,灭绝师太展开峨嵋剑法,越打越快,竭力抢攻。庄铮武艺甚精,一时竟和她斗了个旗鼓相当。这时殷梨亭、静玄、宋青书、何太冲、班淑娴等人放手大杀,锐金旗下虽也不乏高手,但如何敌得过峨嵋、昆仑、武当三派联手,顷刻间死伤惨重。
庄铮砰砰砰三棒,将灭绝师太向后逼退两步,跟着又举棒搂头盖脑的压将下来。灭绝师太长剑斜走,在狼牙棒上一点,使一招“顺水推舟”,要将他狼牙棒带开。那知庄铮是明教中非同小可的人物,在武林中实可算得是一流高手,他天生膂力奇大,内功外功俱臻上乘。这时狼牙棒上感到对方剑上内力,大声呼喝,一股刚猛的臂力反弹出去,啪的一响,灭绝师太长剑断为三截。
灭绝师太兵刃断折,手臂酸麻,却不退开闪避,反手抽出背上负着的倚天剑,寒芒吞吐,电闪星飞,一招“铁锁横江”推送而上。庄铮猛觉手下轻了,狼牙棒生满尖齿的棒头已给倚天剑从中剖开,跟着半个头颅也给这柄锋利无匹的利剑削下。
锐金旗旗下诸人眼见掌旗使丧命,尽皆大声呼叫,红了眼不顾性命的狠斗,昆仑和峨嵋门下接连数人丧命。洪水旗中一人叫道:“庄旗使殉教归天,锐金、烈火两旗退走,洪水旗断后。”烈火旗阵中旗号立变,应命向西退却。但锐金旗众人竟愈斗愈狠,谁也不退。
洪水旗中那人又高声叫道:“洪水旗唐旗使有令,情势不利,锐金旗诸人速退,日后再为庄旗使报仇。”锐金旗中数人齐声叫道:“请洪水旗速退,将来为我们报仇雪恨。锐金旗兄弟,人人和庄旗使同生共死。”
洪水旗阵中突然扬起黑旗,一人声如巨雷,叫道:“锐金旗诸位兄弟,洪水旗决为你们复仇。”锐金旗中这时尚剩下七十余人,齐声叫道:“多谢唐旗使。”只见洪水旗旗帜翻动,向西退走。华山、崆峒两派见敌人阵容严整,断后者二十余人手持金光闪闪的圆筒,不知有何古怪,便也不敢追击。各人回过头来,向锐金旗夹攻。
这时情势已定,昆仑、峨嵋、武当、华山、崆峒五派围攻明教锐金旗,武当派只到二人,其余四派都菁英尽出。锐金旗掌旗使已死,群龙无首,自不是敌手,但旗下诸人竟个个重义,视死如归,决意追随庄铮殉教。
殷梨亭杀了数名教众,颇觉胜之不武,大声叫道:“魔教妖人听者:你们眼前只有死路一条,快抛下兵刃投降,饶你们不死。”那掌旗副使哈哈笑道:“你把我明教教众忒也瞧得小了。庄大哥已死,我们岂愿再活?”殷梨亭叫道:“昆仑、峨嵋、华山、崆峒诸派的朋友,大伙儿退后十步,让这批妖人投降。”四派人众分别后退。
灭绝师太却恨极了魔教,兀自挥剑狂杀。倚天剑剑锋到处,剑折刀断,肢残头飞。峨嵋派弟子见师父不退,已退下的又再抢上厮杀,变成了峨嵋派独斗锐金旗的局面。明教锐金旗下教众尚有六十余人,武功了得的好手也有二十余人,在掌旗副使吴劲草率领下,与峨嵋派的三十余人相抗,以二敌一,原可稳占上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实在太过锋锐,她剑招又凌厉之极,青霜到处,所向披靡,霎时之间,又有七八人丧于剑下。
张无忌看得不忍,对蛛儿道:“咱们走罢!”伸手去解她身上穴道,那知在她背心和腰间推拿几下,蛛儿只感一阵酸麻,穴道却仍闭塞不开,才知灭绝师太内力浑厚,只出手轻点,劲力直透穴道深处,他解法虽然对路,却非片刻之间所能奏功。他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只见锐金旗数十人手中兵刃已尽数断折,给昆仑、华山、崆峒诸派人众四面团团围住,而教众也不想逃遁,各凭空手和峨嵋群弟子搏斗。
灭绝师太虽痛恨魔教,但她以一派掌门之尊,不愿用兵刃屠杀赤手空拳之徒,左手手指连伸,脚下如行云流水般四下飘动,片刻之间,已将锐金旗的五十多人点了穴道。各人或木然直立,或伸展手足欲动,都突然之间全身定住,没法动弹。旁观众人见灭绝师太显了这等高强身手,尽皆喝采。峨嵋群弟子也已住手不杀。
这时天将黎明,忽见天鹰教三队人众分自东南北三方影影绰绰的移近,走到十余丈外,便停步不动,显是远远在旁监视,不即上前挑战。
蛛儿道:“阿牛哥,咱们快走,要是落入了天鹰教手中,可糟糕得紧。”张无忌心中对天鹰教却有一片难以形容的亲近之感。那是他母亲的教派,当想念母亲之时,往往便想:“妈妈是见不到了,几时能见外公和舅舅一面?”这时天鹰教人众便在附近,只想看看外公舅舅是不是也在其间,实不愿便此离去。
宋青书走上一步,对灭绝师太道:“前辈,咱们快些处决了锐金旗,转头再对付天鹰教,免有后顾之忧。”灭绝师太点了点头。
东方朝日将升,朦朦胧胧的光芒射在灭绝师太高大的身形之上,照出长长影子,威武之中,带着几分凄凉恐怖之感。她有心要挫折魔教锐气,不愿就此一剑将他们杀了,厉声喝道:“魔教妖人听者:那一个想活命的,只须出声求饶,便放你们走路。”
隔了半晌,只听得嘿嘿、哈哈、呵呵之声不绝,明教众人一齐大笑,声音响亮。
灭绝师太怒道:“有什么好笑?”锐金旗掌旗副使吴劲草朗声道:“我们和庄大哥誓共生死,快快将我们杀了。”灭绝师太哼了一声,说道:“好啊,这当儿还充英雄好汉!你想死得爽快,没这么容易。”长剑轻颤,已将他右臂斩落。
吴劲草哈哈一笑,神色自若,说道:“明教替天行道,济世救民,生死始终如一。老贼尼想要我们屈膝投降,乘早别妄想了。”
灭绝师太愈益愤怒,唰唰唰三剑,又斩下三名教众的手臂,问第五人道:“你求不求饶?”那人骂道:“放你老尼姑的狗臭屁!”
静玄闪身上前,手起一剑,斩断了那人右臂,叫道:“让弟子来诛斩妖孽!”她连问数人,明教教众无一屈服。静玄杀得手也软了,回头道:“师父,这些妖人刁顽得紧……”意下是向师父求情。灭绝师太全不理会,道:“先把每个人的右臂斩了,倘若倔强到底,再斩左臂。”静玄无奈,又斩了几人的手臂。
张无忌再也忍耐不住,从雪橇中跃起,拦在静玄身前,叫道:“且住!”静玄一怔,退了一步。张无忌大声道:“这般残忍凶狠,你不惭愧么?”
众人突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不堪的少年挺身而出,都是一怔,待得听到他质问静玄的这两句话理正词严,便各派的名宿高手,也不禁为他气势所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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