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么说,裴老忍不住皱眉,“老朽说的曹华,苏大人在说什么?”
“阿锦说的亦是曹华,千千万万个曹华。裴老只知抓他会有不良影响,却不知纵容他一次又有多大危害。官府屈服,后人群起而效之,或以人为质或以他物相要。官府权威下降,罪人可讨价还价,可谓后患无穷。且此次若非阿锦假以火药骗之,焉知不是多了两具尸体……”
毕竟谋反之人,可比一般人来得凶残。
现代社会,歹徒敲诈勒索,总会恐吓受害者不许报警。可谁不是拖延时间,悄悄报警?
人质只有在要求未达成之前才是安全的。绑匪与受害者彼此之间并无信任,独去说不得多添一条生命。
一个是文学阁老,一个是新晋女官,两人皆是陈国知名人物。此刻针锋相对,很快引起万仁书院一众学子围观。
裴老见她如此说,也觉得有点道理。只他学的孔孟之道,讲究忠孝礼义智信。因此并不赞同苏希锦这种“暗度陈仓”之法。
“昔日鲁庄公与齐桓公会盟柯地,庄公出尔反尔,以刀相要,令桓公归还汶阳之地。桓公无奈答应。事后,桓公欲毁约并杀掉举刀之臣曹沫。却被管仲劝谏,仲曰:失信于诸侯,天下莫敢信。桓公闻言,归还汶阳。后鲁覆灭,齐称雄。苏大人之举与鲁庄公何异?”
好一个偷换概念,将绑架案比喻两国会盟,绑架犯比作一国之君,会盟又连接国家兴衰。
“阿锦非鲁庄公,曹大人亦不是齐桓公。桓公忍让,非信守承诺,而为谋更大利益。两国会盟乃双方承诺,非违法犯纪之事。然劫持则为单方面强迫,劫持犯的道德底线,以及紧急情况皆与会盟之人不同。阿锦只知若不这样做,阿锦与娘亲性命堪忧,季氏替罪入牢,亦性命堪忧。而事后曹大人毁灭形迹,逍遥法外,被害的百姓无处申冤而枉死。至于今后……谁又知道他会害多少人?”
指望手里沾满鲜血的凶手放下屠刀?她又没得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既已露出马脚,你们今后再严加监督,令他不再犯便可。”裴老道。
不及时抓获,而要耗费警力与之周旋,过程又不能保证百姓安全。咋这么天真呢?
苏希锦好笑,“现今有天子坐镇,他都敢贪污受贿,杀人放火。下官有何能力盯住他?”
她清了清嗓子,“这个世界不是只读圣贤书,照本宣科便成,还得因地制宜,随机应变。与流氓讲仁义就是耍流氓。”
“你……孺子不可教也。”
裴老气极,说他只读圣贤书?照本宣科?可谓是莫大的侮辱了!
伶牙俐齿!
古怪刁钻!
孔夫子所言甚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偏苏希锦慷慨激昂,“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为了个人生存而奋斗,有的人为了家族繁荣而奋斗,有的人为了国家安定而奋斗,阿锦很庆幸有这个能力和机会,为国民和平而奋斗。”
所以她不在乎名,不在乎利?
裴老不屑,毁约之辈,扯什么大旗,“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一挥手,愤然离去。
周围众人却听得意犹未尽。
有站裴老的,有站苏希锦的,因学派而异,五五之分。
然能与裴老打成五五分,亦是无尽荣耀。毕竟一个年过花甲,文学泰斗;一个及笄之龄,当代文宗。
一直到苏希锦带着大理寺众人离去,在场之人皆沉浸当场。
这番口舌之辩,实在太过畅汗淋漓与惊奇新颖。
院外,大理寺各成员一反常态,看向苏希锦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这帮文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个小兵说。
“跟杀人犯谈什么仁义?他要能听进去又怎会犯罪。”
邱笙笙道,“最主要是让我们放了他!我们花了那么多时间,好不容易找到罪证。又放了他,再让他去害人,再收集证据抓获他?吃饱了撑的。”
苏希锦摇头笑了笑,“其实裴老说的也有道理,但不现实。”
昔日李嘉诚儿子绑架案,李嘉诚甘愿献上金钱,换回儿子。绑架犯李子强也因此加大野心,将目光投向更多富豪。
人不能心存侥幸,以牺牲为注,谋求那点万一。
“我们是官,在确保人质安全的情况下捉拿贼人,才是我们最该做的。”苏希锦对身后的官兵道。
官代表一个国家的权威、铁血,不可侵犯性,若官兵都跟罪犯讨价,国家队威严何在?
苏希锦与裴老辩论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传进百姓,传进京都,传进皇宫。
周武煦本为般若镜和前朝余孽之事而担忧,闻得两人辩论之事。转头对淑妃娘娘道,“这丫头出息了,竟敢搭上裴老。”
裴老何人?先帝都尊崇之人。
“偏她古灵精怪,想法独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他笑容欣慰,怎么也算同门,替师门出了一口气。
六皇子眼睛滴溜溜一转,“若儿臣也与苏大人一般能言善辩,是否也能大杀四方?”
“你呀?”周武煦摸了摸他的头,“你只管稳重明智,制衡便是。”
六皇子似懂非懂。
如周武煦所料,此刻韩国栋激动得老脸通红,“来人,端酒来!要大坛子!”
他这个徒弟就是有出息,不跟对方徒弟打,直接刚师父。一手擒贼先擒王玩得炉火纯青,聪明!
“裴老头儿自以为是、心高气傲几十年,还不是输给个小女娃?”
徒弟打败师父,四舍五入他这个师父打败裴老。
嗬,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
想着又闷了一口酒。
“饮酒伤身,祖父当顾惜身体。”韩韫玉自外间而回,无奈夺过他手中酒坛。
韩国栋咋了咋嘴巴,高兴!
韩韫玉笑着摇头。
……
京都酒馆,陈国士兵对苏希锦之辩赞不绝口。
“能抓为何要放?所谓兵不厌诈,合该如此。”
“贪官污吏,死不足惜。苏大人干得好。”
“听说裴老脸都绿了,哎呀,那样子,啧啧啧。”
一群将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消息灵通,口里都是最近京都的热门话题。
他们之中有一桌坐着两位女子,一女子闻言,“啪”的一下摔了手中酒坛,“闭嘴,一失信之人值得你们这样夸奖?”
馆中将士知她是上级女儿,不敢反对,个个闷声喝酒吃肉,热闹的酒馆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酒肉香味四溢,聂吟霜厌恶的捂住嘴唇,“呕!谁让你们吃肉的?臭死了。”
说完更加反胃,又是一阵干呕。
一旁的韩珠玉神色大变,“吟霜,你是不是……”
话说一半便咽声,整个人楚楚可怜。
“是不是什么?”聂吟霜抬头,不耐烦问。
韩珠玉面色为难,欲言又止,表情复杂。
福至心灵,聂吟霜好像联想到了什么,陡然变色。
而后两人一前一后跑出酒馆。
馆中士兵你望我,我望你,最后盯着手中大腿,暗想莫不是有毒?
“你们看聂小姐那样子,是不是像怀……”一位中年将士迟疑道。
他媳妇生他家大娃时,就是这个反应。
时间飞逝,曹华贪污杀人案很快查明定罪。罪状之多,虽不如陈氏,也算恶贯满盈。
周武煦下令将之流放岭南,然在流放途中,曹华竟然被人劫走了。
陛下大怒,下令处罚了押解之人。
至此,由张府失火案延伸出的府尹贪污杀人案结束。
坊间有人传言,韩、苏两人在大理寺期间,一个拉下谋逆陈氏,一个拉下贪污府尹。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然也有人为苏希锦担忧。毕竟府尹是谢府之人,如今府尹倒台,苏大人相当于得罪了谢氏,前途堪忧。
只不等他们想太多,京城又开始盛传一事:聂指挥史独女聂吟霜未婚有孕。
此事更贴近百姓生活,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
“不守妇道,下贱。”
“无媒苟合,还怀了野种。”
“聂家怎会生出这样不知廉耻之人。”
“上个月那个聂吟风,不也是聂家的吗?兄妹两人都如此,可见是家风不正。”
两个月出了两件苟合之事,一件比一件出格。一时间京都女子贞洁与道德受到严重挑战。
传言甚嚣尘上之际,吴王进宫向陛下请罪,声称聂吟霜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那日皇姐中秋宴,有人在酒中下药,儿子与聂小姐不幸中招。事后儿臣与聂小姐悔之晚矣。又遇聂公子与韩小姐之事,才不得声张。如今聂小姐怀了儿臣之子,儿臣作为男人,不能令她遭受非议。儿臣请求父皇为儿臣与聂小姐赐婚。”
周武煦定定看向伏地的儿子,眼神凌厉,波涛汹涌。
吴王头皮发麻,不敢与之对视,伏地磕头,冷汗淋淋。
许久上面传来话,“你既说有人下药,那凶手是谁?”
吴王早有应对,“乃军中将士,因不满聂大人森严铁律,买通皇姐府中婢女,对聂家儿女下药。儿臣与韩小姐不幸受牵。那侍女与将士在事后均被聂大人和皇姐处理。”
当日宴会之事,新颖出奇,周武煦有所耳闻。表面上也算合情合理。
只他是何等人?四大家族中脱颖而出,坐稳宝座之人!
会看不穿他的小把戏?
“聂大人忠心为国,身份贵重。她的女儿亦为掌中宝。你既求婚,欲以何位待之?”
这是答应了吗?吴王心中欢喜,面上不显,“郑氏虽身份低微,然为儿臣育有两子,儿臣不敢辜负于她。儿臣恳求父皇赐聂小姐为儿臣侧妃。”
“还不算晕了头,”周武煦轻嘲,以聂家城爱女的性子,若没聂家默认,一个侧妃能了事?
吴王将头埋得更低。
不管怎样,只要目的达到便成。
“你自己选的路,就该自己承担。”周武煦背对着他,闭上眼睛,“下去吧,旨意不日便至。”
吴王狂喜,“儿臣谢父皇成全。”
有时候,周武煦是个慈父。二公主求婚,他答应。三公主养小白脸,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陈氏谋逆,被波及到的赵王,也只是不令其出入皇宫。
儿子一个个长大了,野心也跟着大了。他有制衡朝野的霸气,征战四方的霸气,然对子女却无能为力。
下午,吴王纳聂吟霜为侧妃之事便众人皆知。
皇室之事,平民哪儿敢议论?流言很快止住。
慈元殿,吕皇后气得心肝脾胃刺疼,那聂氏掌陈国兵马,何等重要?却被吴王那个蠢货捡了先。
吕皇后摸着脑袋,心瓦凉一片。
“娘娘消消气,”嬷嬷无声站于她伸手,为她按摩头皮,“适才相爷来信,让娘娘不要着急。吴王迎娶聂小姐,未必是好事。”
吕皇后舒坦地吁了一口气,“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本宫如何不着急?”
都什么时候了,爹爹还让她稳重。
吕相的话并非空穴来风,随着曹华倒台,京兆府尹的位置空了下来。
一时间京中许多人盯着这个位置。
庆丰九年十月,陛下下旨命楚王为京兆府尹。
京兆尹,掌京畿内一切事务,相当于现代首都一把手。
何等尊贵重要?
历史上都是陛下最信任之人担任,或为王储之人担任。
如今楚王为京兆尹,信号还不够强烈吗?
扬眉吐气几天的吴王一脉,还没缓过劲儿,就被泼了一盆冷水。
谢太师禁足府里只能干着急。
好在谢氏一族还是有人才在,谢家长孙谢卯寅,费时一年半,终于创建中央钱庄,功德圆满。
陛下遵守诺言,封他为刑部侍郎。
一个是正主空降头衔,一个是去年的承诺兑现,虽都为三品官职。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陛下心思:相对于空无一职的吴王,楚王更得圣心。
吴王迎娶聂氏,不知是得是失。
快入冬了,苏义孝种的辣椒完全成熟,一颗颗红润艳丽挂在枝头摇曳,如少女的耳坠漂亮惹人喜爱。
苏希锦让人将辣椒全部采摘回来,留下一些作种。剩下便让她晒干的晒干,切碎的切碎,努力做成辣椒面、辣椒酱、辣椒段。
苏府众人见状,如食砒霜,避之不及。
苏希锦汗颜,看来他们还没忘记上次辣椒带来的阴影。
抹了把汗,她不是轻易放弃之人,打定主意要将辣椒发扬光大。既然大家受不了主食,这不还有辣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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