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天黑了,”郭久让立刻阻止,“且你走了,登州城怎么办?”
“先交给王大人。”苏希锦说着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她好像几天没见到王通判了,他去哪里了?
离去之前,苏希锦先去了躺通判府。府上管家见他来,如获救星。
“苏大人,老奴正要去找您呢。”
苏希锦扬眉,“发生了何事?”
“大人将自己关在房间不出来,夫人劝解无用。送去的饭菜也没动过,老奴怕……”话只说一半,但都能明白他未尽之言。
苏希锦抬腿,“前面带路。”
通判府前院,孤房寂静,只灯未燃,管家说王通判自上次回府,便把自己关在书房,再也没出来。
前头两天还能听见他说话,今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通判夫人不敢擅闯书房,还想请她出面疏通。
苏希锦径直走过去,吩咐府中下人,“撞门。”
下人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逐日肃然上前,蓄力一脚踢向房门,木门四分五裂。
门内凄冷一片,还有些酸味,苏希锦让人掌灯。烛火明亮,点燃一室清辉。
入目是一张菩萨像,王通判挺直身板,端正跪于蒲团,脸色苍白虚弱,虔诚而沉默。
听见声音,他并未回头。
“你现在忏悔,不觉得晚了吗?”
苏希锦抬腿进去,声音冷淡。
早说了不听,出了事再拜神有什么用?
“求神拜佛不过是让自己内心得到安慰,终归于事无补。我若是大人,不妨想想如何降低损失,将功补过。”
封建迷信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关键时刻,愧疚是最无力的东西。
背对着众人的身躯动了动,然并未言语。
苏希锦直接说明来意:“本官今夜要去青州。”
王大人猛然转过头,“青州不愿调粮?”
“毕竟是杀头的大罪,怎肯轻易做决定?”苏希锦不置可否,“一去三四天,城中便劳烦大人多多费心。”
王大人嘴唇蠕动,哆哆嗦嗦,“大人还肯让下官插手?”
“蒲大人年老力衰,又不熟登州事务,郭将军乃武将,不通管理。本官思来想去,竟没有比大人更合适的人选。”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是戴罪立功,将功补过,还是躲在祠堂当缩头乌龟,都在大人一念之间。”
说着她便转身出门,直奔青州。
李全牛两人自然全程跟随。
两天后,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直达青州城门。
“登州钦差大臣苏希锦,求见郝知州。”苏希锦将玉佩扔给城门守卫。
有了郭将军的经验,这群侍卫并未阻拦。
苏希锦畅通无阻赶到州府。
“苏大人驾到,有失远迎。”郝知州脸上堆满了恭维的笑容,举手抱拳。
好一个笑面虎,苏希锦暗道,这样的人在官场混久了,精通官场之道,打得一手好太极,最是难缠。
“想必郝大人已经知道本官来意,”时间紧急,苏希锦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本官就直话直说,青州可愿调粮?”
郝知州满脸为难,言辞恳恳,“想必郭将军已将实情告知了大人。非是下官不愿借粮,实在是国有国法,皇命难违。不过下官已经上书朝廷,相信再过十来天,便有回信。”
苏希锦任的临时三品大臣,郝知州官居四品,因此会自称下官。
“大人之难,本官理解。只登州粮食还余一天,事态紧急,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苏希锦说着拿出那块羊脂龙玉。
郝知州淡淡一瞟,继而笑道,“大人有所不知,私自放粮乃杀头大罪。下官一条贱命,卑不足道。然粮仓乃青州百姓的命,倘若他日青州有难急需用粮,下官如何对得起青州百姓?”
道理是这个道理,事不是这个事儿。
苏希锦拧眉,“凡事有轻重缓急,先急后难。而今青州安全无虞,反倒登州岌岌可危。登州与辽一海之隔,登州危则青州危。且大人不怕登州沦陷,百姓蜂拥而至青州?唇亡齿寒的道理,不用本官说,大人自然明白。”
郝知州眯了眯眼睛,原以为是个半大的孩子,唬弄两句也就过去了。谁知此子心性坚定,清醒难缠,险些令他招架不住。
“苏大人,实不相瞒,上次青州雪灾,下官已开仓放了次粮食。如今城中存粮实在不多,不如大人去问问密州封大人?”
他有理有据,还殷勤为她提供了一条明路。
登州靠海,存粮不丰。青州地大物广,存粮不知几何。何至于没有粮食?再说上次雪灾的重灾区,分明是在南方。
“此去密州还得一天来久,登州百姓等不了了。”苏希锦将玉佩拿在手中把玩,勾唇笑道,“郝大人乃庆光第一任进士,外任至今已经二十载。二十载荣升一州之长,升迁速度不可谓不快。然与大人同期进士,大多封侯拜相,入主京都,大人不想知道其中缘由?”
“苏大人想说什么?”郝大人心头一动,语气涩然。
苏希锦笑了笑,“本官所知亦不多,不过来时师父曾与本官说过一席话。”
她的师父自然是帝师韩太傅,陈国枢密使,与吕相、谢太师并列的三大天子近臣。
郝大人目光闪烁,“不知太傅大人说了什么?”
“师父说大人能力出众,兢兢业业,只因循守旧,明哲保身,多年不见起色。”
因循守旧,明哲保身,是说他胆小怕事,凡事只想着自己么?
苏希锦一直关注着他的反应,此刻见他内心躁动,知道有戏。
“登州乃东海边界,若登州出事,陈国危矣。他日陛下知登州本可守住,却因青州调粮被拒而功败垂成,不知是否会降罪与郝知州。”
郝知州心脏砰砰直跳,开仓,他有罪。不开仓,若陛下迁怒起来,他亦有罪。怎么都不讨好。
“实话告知大人,这块玉佩乃赴登州前,陛下亲自交到本官手里,”苏希锦语气微顿,徐徐道来,“陛下说,若遇到难处,可以玉佩示人,见它如陛下亲临。”
“郝大人若不信,可令本官签字画押,出事儿后,若有责任,本官一力承担。至于呈折,大人为官多年,自然知道怎样写,才对自己最有利。如此一本万利的事,就不知郝大人愿不愿意接。”
愿不愿意?二十载外任生涯,因循守旧,两边为难。冒险而为,一本万利,他愿不愿意?
自然是愿意的。
所有得失在心中计算得一清二楚,他稳定心神,缓缓抬起头。
苏希锦孤身直立,好整以暇,对付官场老顽固,善意、利益,都不能令他们动容,唯有万全才最动人心。
“登州有难,下官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自不愿坐视不理。既然苏大人愿意担责,下官愿调一半储粮解登州之危。”
“爽快,”苏希锦拍手,向后挥了挥,“情况紧急,现在就开始搬运吧。下官祝郝大人前途似锦,青云直上。”
郝大人笑盈盈,躬身带路,态度谦卑恭敬。
“时间不早,大人可要留下来用过午膳?”
苏希锦摇头谢过他的好意,“本官还要前往密州。”
郝大人面容一静,到底是再拉一人下水,还是将功劳一分为二?
“不知大人何时能平复时疫?其实青州城内一半存粮够登州吃两月有余。且大人已向陛下递上呈折,相信过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有所作为。”
这话的意思是想独占功劳吗?
好大的野心,苏希锦顺势而为,“大人言之有理,既如此本官便直回登州。”
两人一来一往,看得李、金二人应接不暇。
虽然他们听不懂,但感觉苏大人好厉害的样子。
郭将军都不能搞定的人,苏大人三言两句就敲定了。
登州城内,在数据透明,口号标语,预言迷信三重作用下,城内百姓渐渐平复下来,信心倍增。
灰暗绝望的登州城,渐渐涌现出一股神秘力量,与原有的死气分庭抗礼。
“怕什么?只要能与家人在一块,便是死了也没遗憾。”
“我老刘一生胆小怕事,贫困潦倒,没有能力帮助他人。只能呆在家中,约束家里人,不给朝廷添麻烦。”
“我们这些女子体弱力小,也没什么可以报效朝廷的,便为各位大夫做些口罩吧。”
“鼠疫怕什么?我们有皇上,有苏大人,只要我们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就能战胜它。”
“黄河清,圣人出,时疫散。看到没?上天已经降下祥瑞,时疫很快就没了。”
京都,苏希锦两封信前后抵达皇上面前。信中将最近登州城发生的事,行的效令一一道出。这位雄心勃勃的中年君王,一面担忧辽国和时疫;一面感叹苏希锦的机智果敢。
隔离,口罩,药物,数据,标语……一项项措施古怪而霸道,新颖却行之有效。不知她那颗十几岁的脑袋,如何想出来的。
大陈有她,乃是百年幸事。
殿内,韩韫玉衣带翩飞,眉目柔情。她聪明绝顶,与百姓斗智斗勇,既可爱,又飒爽。明明身处险境,却将生活过的有滋有味,有爱有情。
“登州要粮?”门下给事中的惊叫声,打破两人沉思,“怎么又要粮?不是才送了物资过去吗?”
一个小登州,又是要布又是要粮的,忒事儿多了。早知这样,他也能去。
“容下官提醒一句,”威武将军邱大人道,“此前送去的乃口罩和防护服,并未有粮。”
登州十万百姓封城治病,要点粮食怎么了?
“陛下,”谢侍郎凝眉上前,“年前雪灾,国仓已调过粮食。而地方青州乃北部重州,若青、密两州放粮,万一辽国北下,则北部危矣。”
为了一个登州,何至于放弃整个北部?
吕相、谢太师等人均各有打算,抛开政见,他们觉得苏希锦天纵奇才,百年难遇。
可惜不是一路人。
“谢大人的意思是效仿前朝,令百姓饿死?”枢密副呈旨董大人厉声质问。
“大人何必激动?”谢侍郎道,“前朝与当今情况不一。如今登州已经控制住了染病之人,过不了几日便可解禁,没必要再放粮。”
前朝皇帝可是饿死了一城人,他们这最多不过几千人。
“登州与辽隔海相望,登州虚弱,很容易被辽趁机而入。登州危则青、密两州危。反倒是青、密两州近陆地,北有沧州,东有登州,一时空虚也有州府可挡。”韩韫玉上前温声说道,仿佛将整个陈国布局,印入脑海,游刃有余。
“陛下,百姓乃君之子,一位百姓是子,两位百姓亦是。不能因为数量、利益而放弃他们。”
周武煦看着他,突然想到苏希锦临走时说过的一句话:时疫是困境,亦是机遇,是培养向心力的最好时机。
此时不动,何时可动?
反倒是那些极力阻止之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先令青、密两州放粮。若有欠缺,再从户部调。势必保住登州城。”
“陛下,”众人还欲再劝。
周武煦抬手,目光幽冷,“朕意已决。”
苏希锦去青州已经第五日,城中断粮两日,普通百姓穷得揭不开锅。肚子恶得叮当响,只能靠喝水度日。
王通判心急如焚,一面稳定民心,一面令节衣缩食,令城中富户支粥赈济百姓。
其实不用他说,那些受标语、好人好事感染的富商们,纷纷慷慨解囊,在门前支起粥棚。
“戴好口罩,一人一碗,每日都有。”
“每户派一人出来,不要拥挤,不要说话。”
“时疫无情,人有情,度过这次难关,好日子在后头呢。”
“待会再给治疗区病人送去,可不能恶着他们。”
一座座粥棚分街而立,城内热气腾腾,暖心暖意。
苏希锦拖着米粮进城,隔着老远便闻到粥香。
不是说只能坚持三天吗?
那这粥香怎么回事?
这个王大人竟然欺骗她!
然当她看到一座座粥棚和排队领粥的百姓时,一时感动又忧心。
如此近距离,万一时疫二度传染怎么办?
赶忙叫停,令百姓各自回家。每街设两负责人,由这两负责人挨家挨户,送粥送米。
同时她对设立粥棚的富绅们,给予鼓励和嘉奖。并提示他们,若有粮食和银钱,可放于官府,由官府统一发放物资。
得知苏大人带着粮食回来,城中人感恩戴德,饥饿一扫而空,信心空前高涨。
纵使时疫不止,只要朝廷不放弃他们,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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