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历史军事 > 即鹿 > 第七章 西海设互市 氾丹述苏议

府中堂上。

    氾丹未穿官袍,着的是便服,头裹白帻,身穿黑色的大氅,手拿羽扇,单观其衣着打扮,可谓是傲视王侯的名士风范,然他坐姿挺拔,腰杆笔直,从跪坐榻上的姿态而言,却又分明英健少壮的干吏模样,毫无名士们慵懒适意的风流仪态。

    他正在朗声对莘迩说道:“昔年江左祖公尚在淮北之日,羯胡与书,求通使互市。祖公不报书,而听互市,收利十倍,於是公私丰赡,士马日滋。

    “西海郡辖地窄,辖民少,当地之产出赋税不足以养当地之驻兵,每年驻兵所需的粮秣军资等物大多得从我陇内地长途运去,而西海郡又与我陇州腹地为大漠阻隔,唯一水相连,虽然水运损耗稍少,但计往年运往西海之粮秣兵需诸物,亦有许多都是损耗在了运输的路上,如能在此郡设成互市,以下官度算,纵不能如祖公在淮北时那般获利丰厚,至少亦可把这些军资损耗弥补过来,且有不小的盈余,此对我定西有利。

    “下官因虑及此,遂就斗胆做主,答应了匹檀‘於西海郡设互市’之求请。……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明公若对此存异,认为下官做的不妥,就请明公再遣使柔然?  拒绝匹檀就是。”

    却原来?  氾丹这回出使柔然,虽是以承认匹檀漠北单於的称号、愿给他政治方面的一些帮助、以助他加强和稳固他在漠北的权位?  并在他需要的时候?  可以帮他对抗代北拓跋氏的入侵为交换条件,算是较为顺利的代表定西与匹檀定下了“互不侵犯”的盟约?  但是匹檀却提出了另外一个条件,便是要求在西海郡设立互市?  要求定西打开关禁?  与柔然进行商业贸易。

    “互市”,就是在边境地带设立的,与敌国或别国进行商业活动的市场。

    按理说,匹檀“求设互市”的这个要求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氾丹作为使者?  就像秃发勃野、杨贺之没有权力擅自答允代北给赵孤塗的“五百牧户”在朔方郡安置草场一样,也是没有权力擅自答允的,可一来氾丹“敢於任事”,他确实是觉得设立互市后,对定西会是有利的?  二来,不可否认的是?  他对莘迩逐其父氾宽出都、打压氾家等行为,直到现在也还是极怀不满?  换言之,他也是有点故意借此来向定西朝中、定西士流证明?  他氾家不怕莘迩、他氾家依然还手揽大权的意思?  是以?  他不经请示,便同意了匹檀的此一请求。

    这叫先斩后奏。

    莘迩抚摸颔下短髭,倒未有因此动怒,他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诚如君所言,设立互市对我定西亦有利处,允匹檀所请,在西海郡设立互市,这不是不可以的。”

    却是出乎了氾丹的意料,氾丹已经做好应对莘迩怒火的准备了,结果莘迩竟是同意的态度,他哑然稍顷,重新整了一整情绪,说道:“明公如此说,是不怪下官自作主张了?”

    “但有几个内容,须得注意。”

    “敢问明公,哪几方面的内容?”

    “一个是,此市必须军管,市长、市吏等,一概得由索将军从军中选合用的人任之;一个是,不但甲械之物,弓杆腊漆等也当严禁出售;再一个是,互市之设,尽管是为互通有无,但既位处与柔然接壤之边地,就不可不考虑政治影响,市中难免奸诈之徒,如因此坏了我定西的仁声,惹致柔然胡牧生怨,势必将会不利於我边地之稳定,故宜如我国内各县的诸市一般,於市中置铜斗铁尺,悬砣市门,以作公平的度量衡器,并市侩有敢奸猾欺哄者,重惩之!”

    莘迩的这三个内容,考虑到了三个问题。

    头一个内容,针对的自就是互市、西海郡的安全性问题。

    次一个内容,针对的是国家的军事安全问题,於边地设立互市,互通有无是其一,涉及到的国家,往往还会存着强烈的军事目的。比如蒲秦的荆州,此州之设的初衷,一个方面就是为了与江左这里进行互市贸易,以吸引南方逐利的商贾把可做军用的南方物资,像“弓杆腊漆”之类,卖给蒲秦,故此,严禁军事类的商品售卖,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第三个内容,不必多说了。“市侩”是拉拢买卖、从中进行剥削为业的人,说好听点,便是市场交换经纪人,为了利益,他们中的一些人就会做出欺哄卖家、或者买家的不好行为。对这一点,需要禁止。“於市中置铜斗铁尺,悬砣市门”,这是莘迩的“发明”,——事实上,即使无有莘迩来发明这些东西,在莘迩原本的时空中,这些东西也都是不久后就出现的了。

    氾丹一脸“我以为你要说什么,搞了半天是这些”的表情,说道:“明公说的这几点,下官都已考虑到了,并且把之也都已经写入了与柔然粗定的互市章程里边。”

    “是么?朱石,君真我定西之大才也,是我多虑了。”

    “除掉这几点,从下官出使柔然的苏清,提了一个关於征税方面的建议,下官也把之定入了章程。”

    ——苏清,即氾丹之前的那个主簿,现在中台礼部任职。这回出使,氾丹把他带上了。

    “是何建议?”

    氾丹说道:“西海郡互市之设的一个目的,是为了弥补西海郡驻兵所需军费的损耗,而军费的支出,朝廷不是按日、按月拨下的,那么就不好依国中诸市商税的惯用征收之法,来对互市的商贾进行征税。苏清建议,可由朝廷派人,测算出此互市每年可收商税之足额,由自愿的商贾,或一人,或多人联合,先把此税收之总额付於朝中,然后,再由此一人、或此多人之商贾向市中的商贩征收每笔买卖的税钱,征得多也好,少也罢,收入盈亏都由其自己负责。”

    说到这里,氾丹顿了下,接着说道,“我朝今年先取朔方,继取南安,朝廷军费的整体支出很大,明年复或将与秦虏战於秦州,这又将会需要一笔极大的军费开支,按照苏清此议实行的话,下官愚见,提前征收到的西海互市商税的这笔收入,亦能在朝廷明年的军费收支这厢稍有裨益,……如把此新税制推向我定西全国,於今年冬末、明年春初,执行完毕,明公,对我定西明年的备战秦州,就更有裨益了!”

    莘迩端起茶碗喝了口热水,心道:“我读书少,但老氾说的此征税新法,岂不就是包税制么?”

    当下商业税的征收主要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唐人政权惯用的,即向市中买卖双方俱皆征税。一种是胡人政权有时会用的,即对每个进入市场的人,不管交易与否,俱收税,名曰“市门税”或“入市税”。

    而氾丹转述的苏清建议的此之征商业税的新法,正就是莘迩原本时空中,直到南朝齐梁之际才出现,后至元朝时期登峰造极的包税法。

    包税法有利有弊,弊端在於给法外横取打开了方便之门,利处在於国家节约了设置征税机关的费用,同时又得到了应得的税收。利弊相较,从商贾的负担方面讲,却实是弊大於利。

    不过放在眼下来说,氾丹说的也有道理。

    如果按照惯用的征税之法,依按每笔贸易的交易额征税,一天征到一点、一天征到一点,非得半年三月,积攒到一定的数目才能整体使用,那么在短时期内,的确是对定西朝廷的财政支出不会有什么大的补益,而如果一次性地把全年的商税提前收到,那不管是对西海郡明年的军费拨给,还是对明年春天与蒲秦几乎肯定会爆发的大战则都是会很有好处的。

    莘迩斟酌多时,心中想道:“为了短期的利益,给商户造成长期的负担,此乃饮鸩止渴,断不可取;且我方欲明、后两年就着手解决门阀、大士族、豪强隐占国家编户、与国争民的问题,当此之时,若行此包税制,能有钱包下某‘市’全年商税的,必是当地的豪强无异,这反是在增强他们的势力,大不利於我收回他们所占之编户齐民的意图。此制不可大举推行!”

    不能大举推行,但只在西海互市这个“临时的市场”搞个施行,还是可以的。

    莘迩做出了决定,说道:“此法是苏清提出的?”

    “正是。”

    “你明天叫他去拜谒孙仆射,此法具体该在西海互市如何执行,如何保证市中的商贩不会因此而受到包税之人的盘剥等细节,就由他与孙仆射商议。商议成型,拿来我看,若是可行,就且在西海互市行之。”

    “那国内各县的诸市呢?”

    莘迩瞅了眼氾丹,心道:“我欲收回门阀、豪强所匿占的民户之事,现在还没有正式入手制策,老氾这人,能力是有的,对我定西的忠心也是有的,却他亦阀族子弟,我闻其家徒附成群,隐匿的民户不少,又对我怀着不满,此事不可现说与他知晓。”

    他就没有以此为由,拒绝在全国诸市推行此税制,只是说道,“自西域商道重开以来,商税在我定西国库每年的收入占比中,如今是越来越重,要不要改变商税之制,如改,怎么改才妥当?这都需要仔细的讨论,不可仓促决策。”

    那氾丹从见面到现下,尽管口称莘迩“明公”,言辞举止却一直都是傲然的样子,莘迩话到此处,忽生促狭,他遂语重心长,敦敦教诲似地,改呼氾丹的小名,说道,“阿恭啊,谋国需慎,切忌急躁。你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急了点。这一点,你得改。”

    氾丹比莘迩的年龄大几岁,莘迩却一副长辈的姿态,氾丹的怒火一下就上来了,把羽扇重重地扔到案上,瞪眼视向莘迩,说道:“阿瓜!阿恭是你叫的么?”

    “卿可呼我瓜,我如何不可呼卿恭?”

    “你!”

    莘迩抚髭而笑,说道:“阿恭!先就这么说吧,西海互市可以行苏清所建言的此税收之制,至於国内诸市要不要推行,等等再说吧!你昨天才回来,今天我就把你请来,想必你还累得很,回家去罢,好好歇歇。后天大朝,到时,你把你出使的情形奏於太后、大王,……你来回路上辛苦,又成功达成了我定西与柔然的盟约,你放心,太后、大王少不了该给你的赏赐!”

    氾丹勃然大怒,下榻说道:“我为国尽力,为大王尽忠,此回去与北虏约盟,难道是为了贪图赏赐么?”

    “对了,你说匹檀讨要鸠摩罗什,希望我国能把鸠摩罗什派去柔然,给他与其国的贵种宣讲佛法,这个事儿不成,鸠摩罗什现在忙得很,我前两天才去过一趟译经馆,哎哟,里头的梵文佛经堆积得跟小山也似,他译经都忙不过来,怎生好远去柔然?不过匹檀仰慕我定西佛法,倒是件好事,咱们也不能全然拒绝他的此请,我会奏请太后、大王,另择高僧,遣去柔然的。”

    氾丹怒道:“我一片忠心,可鉴日月,莘阿瓜,你休以大王的赏赐来辱我对大王的忠心!”

    莘迩朝堂外招手,把等在外头半晌的乞大力唤进来,问道:“你在堂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是有什么事么?”

    乞大力佩服地说道:“明公英明,明公嘴上有火,一下就说着了!”

    “什么?”莘迩没能马上明白“嘴上有火,一下说着”是什么意思,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不觉失笑,顾与立在榻边的氾丹说道,“阿恭,大力此语,着实有趣啊!”

    氾丹怒目以对。

    莘迩问乞大力,说道:“什么事?”

    “禀报明公,秃发勃野等回来了!现在府外等候明公召见。”

    莘迩大喜,说道:“勃野回来了?”

    “刚进的城,勃野说与代北订盟此事,关系重大,是以他来不及休沐,就先来向明公禀报。”

    莘迩满脸的赞许神色,夸赞秃发勃野,说道:“好啊,好啊,还是勃野懂事,知订盟是关系到国家未来得大事!……阿恭,你听听,不及洗沐就来向我禀报,是何等的乃心王室、恪尽职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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